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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流水覓知音——鄭張尚芳的古音之旅

【讀書者說】

高山流水覓知音

——鄭張尚芳的古音之旅

作者:鄭偉(華東師範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

古人已逝,其言不存。古音的研究,尤其是秦漢以前的上古音研究,常被認為是一門絕學。個中道理不難懂,韓愈說「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昌黎集·進學解》),可見唐代人已經覺得《尚書》難讀。要是我們穿越回到春秋時代,聽不懂孔夫子說話是肯定的。而且,中國曆來有著「文」「言」分離的傳統,郭沫若把《詩經》的《雅》《頌》、《尚書》的《誥》《命》以及商周卜辭、金文稱作「頭號古文」,加上了焉乎也者之類語助詞的民間口語,則是「二號古文」(《十批判書》),這種區分是很有道理的。

《毛詩古音考》清光緒六年 張裕釗家刻本精刻 資料圖片

《毛詩古音考》(卷一)[明]陳第撰 資料圖片

《上古音系(第二版)》鄭張尚芳 著 上海教育出版社

國內古音學研究的一個新高度

每個時代都有標誌性的文化、文學與藝術等形式。王國維說過:「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宋元戲曲史·序》)。如果用同樣的眼光來看中國歷代學術的進展,兩漢經學、魏晉玄學、宋明理學、清代「小學」都是中華文化史上的標杆。清代「小學」由明末陳第、顧炎武發端,隨後有江永、戴震、江有誥、孔廣森、錢大昕、段玉裁、王念孫、王引之等相繼之,可謂燦若星辰。到了民國以後,更有林語堂、陳獨秀、胡適、錢玄同、章太炎、陳夢家、魏建功、王力、陸志韋、黃侃等參與到古音研究或討論之中,名家輩出,蔚為大觀。

《上古音系(第二版)》(以下簡稱「上古」)2013年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初版於2003年印行),全書60餘萬字,是「中國當代語言學叢書」的一種,作者鄭張尚芳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研究員、蜚聲海內外的音韻學家。叢書編委會在「出版者前言」里說:「中國語言學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開始擺脫傳統『小學』樊籬,進入現代語言學的新階段……這套叢書希望總結中國語言學各個分支學科領域的研究成果,特別是反映最新的研究進展,以期收到承前啟後、繼往開來的效果,促進中國語言學的現代化。叢書作者則不限國別地域,不限門戶學派,唯求高明獨到,力爭每一本書都能達到當代該學科的最高水平。」因此,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上古》代表了國內古音學研究的一個新高度。作者在該書的初版後記中坦言:「學習和研究古音五十年了,終於寫出這本小書,算是一個初步的小結。而這一成果不但包含了自己多年的汗水,也包含了許多前輩的關愛和期望,同輩、晚輩的支持和幫助。」從這很平實的幾句話里,可以想見先生治學的謹嚴和謙沖。

學習和研究古音五十年

鄭張先生是怎樣從事古音研究的?

鄭張先生原名鄭祥芳,1933年生於溫州市永嘉縣,從小就很留心語言文字的問題。小學五年級便開始收集當地的方言詞。據先生回憶,其外祖父曾留下一本「雜字簿」抄本,裡面記錄了當時當地人記賬時寫的方言詞和方言字,可以說是一種早期溫州話的文獻實錄。這本小冊子培養了先生對方言的興趣,加之溫州圖書館(前身是籀園圖書館)藏書豐富,先生在高中時期便在那裡讀到了王力《中國音韻學》、趙元任《現代吳語的研究》等名著。除了有治學的志向和很好的悟性之外,先生的母語溫州話恰好可以說是古音的「活化石」。跟其他方言相比,溫州話保留了更多的隋唐、宋元甚至先秦時期的音韻特點。於是,個人興趣加上母語優勢,為先生的古音研究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由於時代的原因,1954年高中畢業以後,先生未能如願進入大學中文系學習語言學專業,只能憑藉到北京地質學院學勘探的機會,業餘時間一邊藉助北京圖書館刻苦自學,一邊在北京拜訪學界前輩,虛心求教。諸位名家大師,虛懷若谷,提攜後進,不遺餘力。如著名語法學家、時任中國社科院語言所所長的呂叔湘不但定期匯款、寄贈紙筆,以資助鄭張的溫州方言研究,甚至還去舊書市場替先生找書、買書,支持其研究古音。苗語專家王輔世不時為其提供民族語資料,經常寫長信與其討論學術問題。方言學家袁家驊曾幫助先生練習記音,學國際音標。音韻學家李榮將先生長達34頁6萬餘字的論文《溫州音系》推薦給《中國語文》發表,成就了漢語方言學的經典之作。王力不僅對先生的古音研究讚賞有加,還在自己的著作中虛心採納先生的修改建議。

十年動亂,萬馬齊喑,鄭張先生從設於杭州大學的浙江省方言調查組被調到溫州漁業機械廠,當了一名四級磨工。但是,生活的窘迫和艱辛,並沒有磨去先生孜孜鑽研古音的意志。在工作之餘,先生一方面跟幾位年輕同道一起,繼續討論、學習上古音;另一方面,深入思考,對之前假設的古音系統進行調整,最終提出先秦漢語應有六個主母音且各分長短。真正的學術研究,應該嚴謹求實、逼近真理,只要方法得當、材料合理,便能得出可信的結論。那段時間,海外的同行,包括美國的包擬古(Bodman N.)和白一平(Baxter H.),蘇聯的斯塔羅斯金(Starostin S.A.),也都不約而同地提出了六母音系統,實在是「閉門造車,出門合轍」的一段佳話。正是因為鄭張先生五十年如一日,鍥而不捨潛研古音,才成就了《上古》這樣一部大書,也贏得了國際、國內文史學界的好評與敬重。

為什麼要研究古音

說到為什麼要研究古音,鄭張先生在他的書里說:「是為了了解漢語語音史的源頭狀況,為了解釋上古文字和文獻中各種不易理解的語音現象和與語音相關的辭彙、語法現象;此外還為了進一步了解現代漢語普通話和方言中一些現象的來龍去脈。」這裡結合《上古》提到的例子,再談幾點。

一、古音研究可以幫助我們更準確地閱讀先秦古書。比如《詩經》說「無念爾祖」「大庖不盈」,按照現代漢語的語法規律,「無」「不」都是典型的否定詞,但如果解讀為「不要念及你們的祖先」「盛大的廚房不充盈」,顯然與常識相悖。上古音的研究表明,這裡的「無」「不」其實分別是「念」「盈」所帶前置音節的一種寫法,本身並無實義,只起湊足四字格的作用。《淮南子》「治扢禿」的「扢」字也應做類似的解釋。

二、古音研究可以加深我們對周邊少數民族語言的認識,更可靠地揭示華夏族與鄰族之間的歷史聯繫。以「中國」在其他語言的譯名為例,梵文cina、緬文sina像是「支那」,歐洲語言的sin像是「秦」。從古音角度來看,sin不應該對譯本來讀濁音的「秦」字,而實際上應該是讀清音的「晉」字才對。進一步推論,「支那」和「晉」只是cina、sina等外語的不同譯法。又如先秦古書所記載的南方地名、人名、書名等,憑藉古音學才能得到合理的釋讀。越王勾踐的謚號「菼執」意為太祖太宗,《越絕書》的「絕」意為「記錄」,「無錫」意為「錫山」,「會稽」意為矛山,「盱眙」意為善道(好的道路),「勾踐」「句吳」「攻吳」的前字跟上面說到「不」「無」一樣,都是前置音而已。

三、古音研究可以更好地理解一些古代文化知識。我們知道,中古以後「首」「手」同音,都表示身體部位,如果它們在先秦時期也同音,分不清「斬首」和「斬手」,豈不是很糟糕?形聲字「杽」(chǒu)的古文寫作「杻」,上古音聲母是n-,而「首」「道」語音接近,上古聲母是l-,所以它們並不是同音字。隨著語音的發展,漢代的時候,「手」「首」就開始因為同音而混用了。所以《說文》「舜女弟名敤首」,《漢書》寫作「敤手」。和「丑」字有關的另一個問題,是它作為干支名,很早就被借用到鄰族語言里。泰文表干支的「丑」字讀plau,跟前面說的古音n-聲母對不上,是什麼原因呢?原來,越南語里和地支「丑」對應的屬相「牛」就讀plau,漢語的「丑」nhu經由越南進入泰語時,為了避免跟泰文的「鼠」hnuu混淆,就用了越南語的說法。可見,弄清楚了「丑」字的古音,既能夠說明近鄰越南、泰國語言里地支名稱的由來,還能更好地認識漢語族與周邊少數民族之間的歷史交往。

一身幽蘭性,默默吐芳華。鄭張先生潛心學問,自學成才,道德文章為同儕後輩敬仰。談到個人的治學經驗時,先生說過幾點:「研究的起點要高,學術眼光要獨到,老師的指點很重要,要善於博採眾長,應打破門戶偏見。」筆者從大學畢業讀研究生算起,從事中國語言學專業的研習也超過十五年了。記得2004年暑假在復旦大學看到鄭張先生《上古音系》(初版)上架,當即買下,認真閱讀。如今舊版紙面已經泛黃,但內容仍然引人入勝。如今新版已出,兩個版本參照對讀,也是美事。經常有年輕的博士生、碩士生甚至本科生來問古音研究之道,我總要向他們認真推薦鄭張先生的這本大書和內中的「大」學問。

《光明日報》( 2018年03月25日 0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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