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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筆】養兒初記

那天晚上,我們夫妻還帶著女兒跟親戚聚餐,次日凌晨,便急急地叫了救護車。卧室和客廳的燈大開著,妻子躺在床上,已經不能動彈。我匆匆收拾衣物、錢夾、銀行卡,心裡猜想,這孩子肯定是個急性子,他要提前一個月來看看這個世界了。時降暴雨,下車後,積水已經沒膝。我和醫護人員一起將擔架抬下,放在平板車上往產房推,感覺車就像水裡的船,腿卻像撥船的槳。

當時,我的父母都在農村老家,女兒是出門前臨時託付給妻子的朋友(他們白天也要上班)。父母得到消息,冒雨匆匆往這兒趕,三輪車卻因電機進水,拋錨在半路。因為水大,公交、出租都停止運營,父親淌水將三輪車推到了城裡。他們來了,把女兒從朋友家接走,我的心才算放下一半。

我是一直在醫院裡守著,焦急地等待了大半日。孩子抱出產房,已經傍晚五時許。我望著那個又黑又瘦輕輕蠕動的小東西,心裡不禁疑惑地想:這個傢伙到底是誰呢?這個傢伙,就是我的兒子了。我以後的生活,必將跟他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繫。很多時候,我還要把最大的精力,最多的時間,花在他的身上。

這樣心下便有些忐忑起來,寫作的人都是有著「寫作焦慮」的,有一段時間不摸筆,不弄個東西出來,便口舌生瘡,厭食失眠,惶惶不可終日。這種滋味,在女兒出生之後,我是深深地體會過的。好在那時,母親身體比現在好得多,可以一個人獨立照看孩子,讓我躲到儲藏室里,忙中偷閑,母雞一樣下出幾個「蛋」來。儲藏室不足七平,沒有窗戶,如同囚室。——可現在,連那樣的寫作條件也沒有了。

我很快知道,自己已經顧不得「寫作焦慮」了,因為有更大的真正的焦慮還在後面等著。母子平安,都在病房住下來了,預約的月嫂也很快到了位。第二日,兒子的黃疸卻飆升上來,很快變成正常值的幾十倍。於是,當天便把兒子轉入了新生兒監護室。妻子出院了,在家魂不守舍,常常流淚。我則每日按照醫院規定的時間,將妻子擠出來的奶給兒子送去。

監護室不讓探望,每次到了,便在門口等。門是鋁合金防盜門,緊緊鎖著,我把臉貼在門縫上,能看見裡面一點綠色的地板,偶爾也有護士走動的身影。我看不到兒子,也想像不出他此刻在幹什麼。他剛出生幾天,就要獨立面對這個世界了嗎?

我想起自己七歲那年的一個晚上,家人有事出去了,留我一人在家。睡夢裡突然醒來,便開始扯著喉嚨一聲聲喊娘,沒有回應,便急中生智地喊娘的名字,說□□□,你幹啥去了哩?!那一夜,是被黑暗和恐懼包圍著,顫抖著直到天亮。兒子每天都要戴上黑色的眼罩,照射好幾個小時的藍光。在黑暗的世界裡,他是不會喊的,可他小小的心裡,也會生出恐懼嗎?

在那兒等上一會兒,人便多起來。有的男人托著奶瓶,一來便躲到樓梯角抽煙;有的產婦還沒有出院,趿拉著拖鞋,胸口印著奶漬,手裡照例端著剛擠出來的奶。「你們聽,有娃兒哭哩!」那次,一個女人神經兮兮地叫了一聲,七八個人便呼啦圍上來,湊在一起,從門縫往裡瞧。

時間是終於到了,老遠就聽見了護士手裡托盤上奶瓶碰撞的聲音,還有開門走出來的腳步聲。門口這群人的身子老遠就是一緊。防盜門「哐啷」打開,護士把編了號的奶瓶擺在小桌上,這些人便爭先恐後,將帶來的奶倒在各自的瓶里。有時試探著問一句孩子的情況,當然,得到的不過是一兩句含混的回答。若是沒有哭鬧,黃疸平穩,抑或吃奶頗多,便歡喜著,趕緊騎車回家報告妻子。

從孩子住進去,妻子就再沒見過;我則在第一天下午,見過一次孩子。那是例行檢查,需家人陪同。我抱了孩子,跟著導醫去做彩超,兒子在襁褓里沉沉地睡著,整個過程沒有哭;又去做磁共振,放在那樣大一個機器里,「嘟嘟嘟」的聲音一刻不停,讓他小小的身體似乎都跟著震動起來。雖然我擔心他會哭鬧,他還是仍舊沒有吭聲。等到抽血時,一個護士狠狠地扳著頭,另一個將針猛紮下去,他才茫然地睜開眼,隨即嚎啕起來。護士說,為了及時看到治療的效果,這樣的抽血,每天都要進行一次。做父母的都希望孩子好,平平安安,孩子卻難免要獨自去經歷各種磨難:人一輩輩的,就是這個樣子嗎?

我看見,兒子在哭的時候,眼睛委屈地望著我,彷彿已經知道我是他的父親,彷彿是在向我求助。他大約是不明白,自己剛剛來到這個世界,別人為什麼就這樣對他。我把他抱回監護室,他的喉嚨里還在抽泣著。我雖然身為父親,在此時又能給他些什麼安慰呢?又能替他分擔些什麼呢?

我心裡惴惴著,眼睜睜看著護士將他從我懷裡「搶」過去,抱走了。我看到護士抱著他轉過身,沿著走廊往裡,隨後緊緊地關上了那道毛玻璃的推拉門。我看不到他了,連哭聲也聽不見。我茫然地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這樣過了一會兒,護士又推門出來,望了望我,說:你可以走了!

我在回來的路上想,我的兒子,他今天也許只是過早地完成了一項人生必修課。在這一生中,人是總要離開父母;父母也總是會憂心忡忡地站在那裡,望著他們離開。就像我今天這樣,看著那扇推拉門緩緩關緊,再也看不見。可是,做父母的心呀!——你知道擔心沒用,還是要擔心;你知道牽掛沒用,還是要牽掛。

我想起多年以前,自己考上縣城高中,一個月才能騎自行車回家一次。有一次,星期天騎車子回學校,剛到了三里地外的鎮上,車子就爆胎了。我推了一段路,在一個修車鋪修車時,卻看到了滿頭大汗匆匆趕來的母親。我問:娘,你怎麼來了?她說:我看見你車子壞了,來看看。我當時不明白,自己走了那麼遠,母親怎麼能看到我;後來才聽人說,每次我騎車出門後,母親就會馬上沿著木梯爬到屋頂上,去瞭望我,直到看不見我的影子為止……

我和妻子心裡都在祈禱著兒子病情好轉,可住了一個星期,血小板、白細胞之類,該高的值卻低下來了,該低的值卻高上去了。在醫方的勸說下,還是轉去了另一家高一級的醫院。那天下午,妻子聽到這個消息就開始落淚,一路上,更是將兒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小傢伙仍舊是黑且瘦,眼睛偶爾睜開,大部分時間是安靜地閉著。我們心裡都希望他能大聲地哭鬧,因為那正是他健康的標誌;但他卻很乖,有時彷彿不舒服了,也只是輕輕哼哼幾聲。

那天,多虧大舅哥託了熟人,且把我們送到那裡,免除了很多繁冗的程序,才得以在傍晚順利住進了監護病房。在一切安排停當之後,我跟妻子找了一家最近的酒店,住了下來。妻子產後不能吹空調,房間里濡熱難忍,我洗了澡睡在地板上。我心裡知道,兒子就在路對面的那個大院子里的一棟樓上,近在咫尺,卻沒有辦法去看他一眼。我不知道,他此刻是在哭鬧,還是安穩地睡著;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吱吱地吮吸著奶嘴,還是正被兩個護士鉗制著,準備抽血化驗,以求查看治療效果。

我茫然無措,回想著之前所有的醫生們給出的診斷,還有那些只有幾千分之一、幾萬分之一的幾率出現的可怕的悲劇性的結果。

這時,女兒用母親的手機打來了電話,問什麼時候能回去。我心亂如麻,儘力地安慰著女兒,並跟母親安排妥當了家裡的事。在電話里,我擔心的是母親能不能獨自照顧好女兒和家裡,母親心裡惦念的卻是妻子和我。她說:吃了晚飯不哩?住在哪裡了哩?不要讓你媳婦吹涼風,照顧好孩子,也得照顧好自己呀!

我擔心著自己的孩子,母親擔心著我:人一輩輩的,就是這個樣子嗎?

我想起來,自己上大三那年,暑假裡在家的一天,母親走到我的跟前,憂心忡忡地,彷彿有話要說,卻欲言又止。在我的一再催問下,母親才開口說,在我沒放假之前,還在學校里的時候,有一晚上她做了一個孬夢。她憂鬱著,沒有直接說夢的內容,用了委婉的暗示,我卻一下子明白——她是有一夜夢見我死了!

我輕鬆地笑著安慰母親,告訴她那只是夢而已,況且人家說,夢都是相反的。母親似有所安慰,隨著訕訕地笑了一下,臉上的神色卻並沒有怎麼和緩下來,仍舊是緊張的,灰色的,頹喪的。那天,母親又跟我在一起待了一會兒。她說,本不願把這事兒告訴我的,可她聽人說,夢只有說出來才能破掉,所以還是把它說出來了。

我牽掛著自己的孩子,母親牽掛著我:人一輩輩的,就是這個樣子嗎?

當然,兒子並沒有什麼事,從那開始,一天天好起來了。繼續住了一個星期的院之後,接回家來,平平安安地成長著。人也慢慢地胖起來,儼然已經像是一棵可愛的多肉植物。家裡是有一台稱的,每次稱重之後,我們一家人便會高興起來。

從前因為瘦,顯得黑,慢慢地也白凈了。在大人的引逗下,開始能夠咧嘴而笑,甚至笑出聲響。兒子睡眠尚可,不像女兒當年覺少,白天不睡,晚上還要熬到半夜。可是,脾氣有點大,有時連聲招呼都不打,兀地就狂哭起來。哄也不行,拍也不頂事。在嚎啕聲里,就有眼淚在那眼角聚集起來了。嘴唇甚至也變了顏色,只看到一支小舌頭在口裡亂抖。

有時候,我抱著他慢走輕拍,著意哄他睡覺。步伐保持著一定的節奏,每一腳抬起,都誇張地比平時高些,製造著「顛呵顛呵」的效果。走著走著,自己都快睡著了,掙扎開眼皮一看,才知道前功盡棄,他又來了精神。我記得從前女兒小的時候,許是畢竟年輕吧,抱孩子從沒有感覺累過,現在七八年過去,抱兒子久了,不獨手臂,脖子、肩、背都要木然甚至疼痛起來。這時,便只能恨自己沒生個女兒身——女人還可以解開懷,使出殺手鐧。

我這個年齡,照看孩子尚且已不感覺輕鬆,母親年近七十,又帶著病痛,從事這項工作,難度可想而知。她抱不動,便用小車推著,想方設法地哄著。她有時感到不適,偷偷吃點葯,也不跟人說。她做著這些,還時刻惦記著農村老家的幾畝責任田。我跟她說,家裡的地照顧不過來,就不要種了。母親卻說,不種地哪來的錢呢?沒有錢日後我跟你爹有個病有個災的,難不成花錢都要跟你們討嗎?

現在,母親在這裡幫我照看兒子,也插空接送女兒;等我的兒女們大了,我難免也要照看我兒子的兒子、女兒的女兒:人一輩輩的,就是這個樣子嗎?我的母親從沒想過我的回報,我又能指望兒女們回報我什麼呢?

現在,兒子出生,我年近四十;二十年之後,兒子還沒大學畢業,我已年逾花甲了;三十年之後,兒子剛剛有了工作,組建了家庭,我已經到了古稀之年;四十年之後呢?兒子到了我這個年齡,承受著前所未有的生活的重壓,我卻已經是八十歲的耄耋老人了。我能有多少精力與體力,幫他分擔生活中的風雨;他又有多少心力與財力,回報我的養育之恩呢?

古語云,「無仇不成父子,無怨不結夫妻」。這麼個兒子,果真是我前生的仇人嗎?要不,他咋會突然闖進我的生活,讓我讀不得書,寫不成字,還要受這一生的勞累之苦?有人說,兒女的到來,不是報恩,便是尋仇。可是,恩怨情仇,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2017.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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