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青天夜夜心——從《海底兩萬里》到波蘭的第一次亡國

原標題：碧海青天夜夜心——從《海底兩萬里》到波蘭的第一次亡國

強

1

法國作家凡爾納的名著《海底兩萬里》描寫了一位頗具風采的神秘人物——「鸚鵡螺號」的主人尼摩船長。那麼，這位追尋自由、厭惡一切壓迫與暴政，自由自在的海洋之王，究竟是何方神聖呢？

書中其實也有提示，比如作者進入尼摩船長「那間具有隱士風格的艙房」，發現了幾幅他以前未曾留意的銅版人物畫像，第一位就是一名波蘭英雄的畫像，然後是近代希臘、愛爾蘭獨立運動的革命者，其外還有華盛頓、林肯，以及主張黑人解放的約翰·布朗。作者為什麼要提到這幾個人物，還把波蘭英雄的畫像擱在第一位？

偏執、憂鬱、勇敢、不屈不撓的尼摩船長

書中還提到「鸚鵡螺號」在行至地中海克里特島時，尼摩船長曾將數百萬黃金提供給希臘當地的革命者。很顯然，尼摩船長雖然人在海洋，卻非常關心和積極支持陸地上的各民族獨立解放運動。

其實在作者最初的設定中，尼摩船長是一位勇敢抵禦俄羅斯侵略的波蘭貴族，但因革命失敗，他的妻子死於沙皇軍隊的皮鞭下，家人子女死於西伯利亞，他最終也逃到了海洋。不過，由於作者的出版商與俄羅斯方面關係密切，到了第三部《神秘島》中，尼摩船長就自述自己是一位印度王子，因為家人被英國殖民政府殺害，起義失敗，逃到了海洋，這樣故事背景又變成了近代的印度民族大起義了。

而我還是喜歡作者最初的設定，尼摩船長偏執、憂鬱、勇敢而又不屈不撓的性格，似乎也與近代波蘭民族的性格特質頗具相似性。其實，波蘭這個國家在歷史上，命運也挺悲催的，五次被瓜分，三次被滅國。第一次是在18世紀末被俄羅斯、普魯士、奧地利三次瓜分而滅國；第二次是僕從拿破崙一世遠征俄羅斯失敗，再次滅國；第三次則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希特勒、斯大林聯手給滅了國。

波蘭國徽

白鷹象徵波蘭人民不屈的愛國精神。波蘭國歌《波蘭沒有滅亡》，表達了波蘭人民決不甘當亡國奴的堅定信心。

儘管波蘭人民命運多舛，但他們的民族意識卻特彆強烈，無論多麼殘暴的鎮壓、屠殺，無論多麼高壓的統治，始終保持了自己的民族文化和心理認同，一次次被滅國，然後又一次次復國，在歐洲歷史上也算是一種倔強的存在。

2

波蘭，這個國家的名稱其實來自於一個地區名，也就是古代的大波蘭區，首府在瓦爾塔河畔的波茲南，這裡算是「波蘭的搖籃」。自古以來，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生活著西斯拉夫人的各部族。

瓦爾塔河畔的波茲南，是波蘭的搖籃。

在公元五世紀，日耳曼人各民族跨過多瑙河，入侵古羅馬帝國，建立起大大小小的國家；以及查理曼大帝建立神聖羅馬帝國，乃至這個大帝國分裂為法蘭西、義大利、德意志三大塊之時。生活在波蘭大平原的西斯拉夫人，仍然處於各部族的混戰之中。直到公元10世紀，才建立起了波蘭第一王朝——皮亞斯特王朝。

由於波蘭西邊的鄰居就是德意志，也就是當時的神聖羅馬帝國，受其先進文化的影響和感召，波蘭信奉了天主教，成為大東歐平原上斯拉夫各民族中極少信奉了天主教的民族。不過，此時波蘭王國的周邊也沒什麼像樣的強國。

皮亞斯特王朝是波蘭歷史上第一個封建王朝，名字來源於傳說中的波蘭部族領袖皮亞斯特。這個王朝斷斷續續統治了波蘭490年。

西邊是四分五裂的神聖羅馬帝國，北邊是波羅的海，對岸則是兇悍善戰、但不善治國的維京海盜——丹麥、瑞典、挪威，南邊是衰敗的波希米亞王國，也就是現在的捷克，還有歐洲異類——匈牙利，東邊則是統治鬆散的基輔羅斯公國，還有就是波羅的海沿岸的古普魯士人和立陶宛人部族了。

此後，應當算是波蘭歷史上的黃金時代了。不過1226年，波蘭馬佐維亞公爵康拉德邀請到處飄泊的條頓騎士團，幫助他去鎮壓領地邊區的古普魯士人，給條頓騎士團提供了一塊地盤。這算是波蘭人為自己挖的第一個歷史大坑。其後，條頓騎士團迅速擴張，佔領整個普魯士，成為波羅的海沿岸的強國，並與波蘭—立陶宛聯盟發生了激烈的戰爭。

條頓騎士團從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二世討到一份黃金詔書：條頓騎士團有權佔有康拉德贈予的土地和他們征服普魯士人後獲得的土地，對騎士團領地的進攻將遭到神聖羅馬帝國的嚴厲懲罰。

經格森瓦爾德一役，在波蘭—立陶宛聯軍的打擊下，條頓騎士團從此一蹶不振，波蘭由此逐漸收復失地。

1618年，勃蘭登堡的霍亨索倫家族通過繼承方式，獲得了條頓騎士團的普魯士公國，形成勃蘭登堡—普魯士體系，這就是陸軍無敵的近代普魯士王國的由來，也是未來德意志第二帝國的雛形。追根溯源，還是波蘭貴族為自己找來了第一個掘墓人。

3

1240年，成吉思汗的孫子拔都率軍西征，這個拔都也就是成吉思汗的長子朮赤的兒子，因為統軍大將多為成吉思汗諸子的長子，史稱「長子出征」。這也是蒙古人三次大規模西征的第二次。

這次西征蒙古騎兵橫掃東歐，打得基督教聯軍丟盔棄甲，三大騎士團損失慘重，作為主力的波蘭和立陶宛聯軍當然也是大敗虧輸。但這次蒙古人西征的最大政治遺產，是拔都建立了龐大的金帳汗國。建立了俄羅斯第一王朝的留里克王朝終於壽終正寢，基輔羅斯公國瓦解了。蒙古人狂瀾般的征服和粗放鬆散的統治，使得廣闊的東歐大平原出現了巨大的政治真空。

拔都在伏爾加河下游建立金帳汗國

於是，波蘭作為區域性強國開始崛起，特別是數百年來波蘭和立陶宛一直都是緊密的聯盟關係。到了16世紀，雙方更是正式聯合，組成了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鼎盛之時，波立聯盟的疆域面積囊括了波蘭、立陶宛、白俄羅斯、捷克、匈牙利、烏克蘭、摩爾多瓦、瓦拉幾亞等地，超過100多萬平方公里，比波蘭現在30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土面積大多了。

這期間，波蘭的國運還是不錯的，特別是獲得波羅的海的重要港口城市——格但斯克之後，海運貿易更加昌盛，波蘭出產的糧食大量出口，號稱「歐洲的糧倉」。連14世紀中期肆虐歐洲的黑死病都跳過了波蘭，繁榮富庶的波蘭宛如上帝的寵兒。

格但斯克這個港口直接刺激了波蘭糧食的對外出口，促使貴族莊園紛紛建立勞役制莊園，城鎮里也出現了類似西歐國家的手工工場。波蘭的首都也從克拉科夫遷到華沙，以縮短首都與港口的距離。

周邊無強敵的波蘭此時只有兩個外患——

1.金帳汗國瓦解後形成的「四大汗國」局面，其中克里米亞汗國的韃靼騎兵最為瘋狂。經常跑到東歐烏克蘭等地，搶劫擄掠斯拉夫人並賣到中東等地當奴隸，在連續數十年的屠殺掠奴之後，烏克蘭人口銳減，很多地方甚至出現了百里無人煙的現象。而這也正是烏克蘭哥薩克興起的外部歷史條件。

2.繼承了留里克王朝遺緒的莫斯科大公國，這個崛起於伏爾加河與奧卡河之間的高地、森林環繞的小城——莫斯科的大公國，是近代俄羅斯強大的起點。不過這個莫斯科大公國的起點卻不甚體面，靠著替金帳汗國收稅、當蒙古人的小弟，不斷積蓄力量，慢慢強大起來的，當時的歐洲人都覺得這個莫斯科大公國就是「白皮膚的蒙古人」。

米哈伊爾一世創建了羅曼諾夫王朝，是俄羅斯歷史上最強盛的王朝，由東歐一個閉塞的小國擴展為歐洲及至世界強國之一。

波蘭人和俄羅斯人雖然都屬於斯拉夫人族群，只不過一個是西斯拉夫人，一個是東斯拉夫人，但卻成了生命中的死敵和對頭，雙方一直征戰不休。波蘭人甚至還一度攻入了莫斯科城，可以說最早火燒莫斯科的，不是偉大的拿破崙一世，而是波蘭人。1613年，俄羅斯米哈伊爾一世被推舉為沙皇后，開創了俄羅斯歷史上第二個也是最後一個王朝——羅曼諾夫王朝，波蘭的第二個掘墓人正式出場了。

4

重新回到文章開頭的問題，尼摩船長的祖國為什麼不能成為歐洲的大國，反而在近現代歷史中三次被滅國，搞得這麼悲慘呢？

1772年，俄普奧第一次瓜分後的波蘭疆域（淺黃色和紅色）。

1793年，俄普第二次瓜分後的波蘭疆域（淺黃色）。

其實任何國家的歷史都有其自然發展的規律和必然的歷史軌跡。波蘭未能發展成為歐洲大國，不僅僅是因為其處在歐洲的四戰之地，周邊是德俄兩大強國，在大國的鐵鎚之下被敲碎了。

波蘭崛起之時，普魯士還是條頓騎士團不穩定的征服地區，俄羅斯還尚未形成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莫斯科大公國還僅僅只是蒙古韃靼人的跟班小弟。此時的波蘭就如同戰國七雄中的魏國，在七國之中第一個脫穎而出，卻四處出擊、四處樹敵，越打越弱。而俄羅斯則像秦國，接收了金帳汗國的遺產後，對領土如餓狼般貪婪，地盤越打越大，擁有了極大的戰略縱深和後院。

1772—1795年，俄羅斯帝國、普魯士王國、奧地利大公國分三個階段瓜分波蘭，第三階段導致波蘭亡國，從歐洲地圖上消失長達123年。許多波蘭的詩人、政治家、貴族、作家、藝術家被流放，成為革命者。對獨立和自由的渴望也成為波蘭浪漫主義定義的一部分。

中世紀波蘭強大之時，周邊並沒有像樣的對手，但波蘭顯然沒有遠交近攻、縱橫捭闔的外交策略，周邊能得罪的基本上都得罪了，還跟俄羅斯成了死敵。當然，宗教信仰也是重要因素，波蘭信仰天主教，俄羅斯信仰東正教，教派之爭也註定讓倆國無法調和。

俄羅斯伊凡雷帝死後的「大空位時期」，波蘭—立陶宛聯盟還摻和了俄羅斯沙皇帝位之爭，扶植假沙皇季米特里一世，帶著幾千波蘭—立陶宛軍人和扎波羅熱哥薩克，還真跑到莫斯科當了沙皇。此後，還出現了兩個假季米特里，波蘭—立陶宛軍隊也是在這一時期攻陷了莫斯科。總之，波蘭這一折騰，俄波兩國讎深似海，再難調和。

▲彼得大帝

▼葉卡捷琳娜二世

俄羅斯羅曼諾夫王朝立國之初，就明確了本國面臨的三大外患，一是北邊的瑞典，二是西邊的波蘭，三是南邊的奧斯曼土耳其。後來，俄羅斯彼得大帝解決了瑞典，葉卡捷琳娜二世解決了波蘭和土耳其。怎麼解決呢？很簡單，就是「三國分波」，1772年到1795年，俄羅斯、普魯士、奧地利三次簽署協議，瓜分肢解了波蘭。

拿破崙一世

然後在1809年，號稱「歐洲各民族解放者」拿破崙一世短暫地讓波蘭復國，即波蘭中部的「華沙大公國」。但隨著拿破崙遠征俄羅斯失敗，這個曇花一現的「華沙大公國」立刻被俄羅斯滅了。直到一戰後，為構建隔離紅色蘇聯的緩衝區，波蘭才再次復國。

華沙大公國國徽

華沙大公國是在拿破崙的支持下成立的，隨著拿破崙對外戰爭的失敗，華沙大公國失去了繼續存在的外部保障。1815年，華沙大公國再次被俄普奧瓜分。

可惜隨著希特勒的崛起，波蘭又被蘇聯和德國給瓜分了。但這期間波蘭也作死了一次，就是在希特勒吞併捷克斯洛伐克時，它還乘機佔了捷克的切欣爭議地區。波蘭的外交一直大抵如此，只有眼前的利益，沒有長遠的計劃。特別是在周邊鄰國逐漸強大之後，這實在是一種上天無門、作死不止的行為。

5

除了地理環境外，波蘭在政治體制上一直未形成中央集權統治，也是其未能成為真正意義上強國的重要原因。中古以來，波蘭土域廣闊、土地肥沃，形成了很多大大小小的莊園。波蘭小地主、小貴族人口基數相當大，約佔其總人口的7%到8%，這些小農場主、小貴族雖然依附於極少數、擁有大片土地的顯貴領土，但鄉紳的數量龐大，形成極強的政治力量，使得波蘭難以像法國、英國、俄羅斯那樣建立起中央集權的統治形式。

梅什科一世，皮亞斯特王朝的第一位波蘭大公，波蘭歷史上最傑出的帝王，被尊稱為「波蘭國父」。

由於歷史原因，中世紀的波蘭形成了「貴族民主制」，即「國王當政但不統治」，國王的權力被極大限制，貴族們掌控的議會擁有最大權力。這其中最重要的是自由選王制，貴族們都可以參選，這與神聖羅馬帝國的選帝候制還不一樣，畢竟人家只有七大選帝候。另外，就是波蘭歷史上獨一無二的自由否決權制，即在議會中一項法案在議會中，只要有一個人表示反對，就無法通過。雖然這項法案後來被廢除，但這個民主的尺度確實偏大，只要有人存心搗亂，波蘭的議會就啥事都得耗著了。

「自由否決權」實際是操縱朝政的大貴族不顧民族利益，為了謀求私利而實行的一種政策，使喚國家機構陷於癱瘓，加速了波蘭貴族共和國的衰落。1791年，《五三憲法》取消了自由否決權。後來，5月3日被法定為國慶日。圖為慶祝通過《五三憲法》。

由於貴族的權力得到充分擴展，中世紀的波蘭儼然是周邊國家的「民主典範」，只是在這一「民主」之下，大地主顯貴爭權奪勢、只圖私利，小地主貴族抱團取暖，努力保護自己的固有權力，從國家層面而言，很難集聚起強大的力量。特別是在1648年赫梅利尼茨率領的扎波羅熱哥薩克大起義過程中，完全暴露了波蘭貴族的貪婪與短視。

雖然波蘭的翼騎兵還是威風凜凜，但在俄羅斯等國的強勢干預下，烏克蘭還是失去了。其後，北方的強國瑞典崛起，席捲波羅的海，白俄羅斯和波羅的海沿岸地區也失去了。再後來，波蘭就第一次滅國了，進入了悲慘的近現代歷史時間。

人生的坑，一般都是自己挖的。波蘭後來被德俄奧三方擠壓，很大程度上了也在於自己未能把握大國崛起的機遇，生命不息、作死不止。在人類歷史的叢林法則時期，很多國家和文明都因為自己實力作死而消亡了。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波蘭能在一次次滅國後再復國，也與其龐大的貴族階層人口基數相關。貴族畢竟是精英，有文化、有榮譽感，他們保留了波蘭的文化基因和民族國家認同。

哥白尼（左）、居里夫人（中）、肖邦（右）是波蘭精神和波蘭文化的傑出代表。肖邦的《馬祖爾卡》舞曲是波蘭國歌《波蘭沒有滅亡》的主旋律。

「大道不行，乘桴浮於海」，我們的尼摩船長應當就是波蘭第一次被滅國時期的波蘭貴族，在反抗沙俄政府失敗後，他逃進了大海。身負國恨家仇的尼摩船長雖然憂鬱而固執，但勇敢堅韌，始終保持對自由的嚮往和追求，反感一切形式的強權與壓迫，這或許也是波蘭貴族階層追求民主精神的一種體現。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