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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之殤: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如果讓寶玉和賈環站在一起,讓我們選擇其中一個去認識,去結交。寶玉肯定是大多數人的選擇。人們總是會對看似美好的事物有著更溫柔的想像。神采飄逸,秀色奪人的寶玉,與形容猥瑣,舉止荒疏的賈環相比,我們當然會更喜歡前者。我不免思考:賈環難道天生就是這般不堪嗎?

實際上,好與壞暫且不論,他也只是一個孩子罷了。而作為一名教師,我始終堅信,這世上原本沒有哪個孩子註定好或者必定壞。從小到大,周圍人給予的溫情會在他的心中生根發芽,而周圍人留下的傷痕也會是他終生痛楚,甚至去傷害別人。而悲劇恰恰在於,我通讀全書,發現賈環獲得的,只有後者。

實際上,在我看來,中國古代的庶子之所以悲慘,並不完全在於與嫡子相比,物質待遇上的巨大懸殊,而在於其近乎變態的家庭結構會奪取他們的尊嚴,徹底毀掉他們的三觀。

試想,當一個庶子和你介紹他的家庭,你可能會聽見這樣的話語:

這是我的父親,也是我的老爺。

這是我的母親,她不是生我養我的人。

這是我的娘親,她是我的奴才。

這是我的嫡兄,我是他的兄弟,他的奴才,他的陪襯。

我承認,中國古代的宗法制度在維護社會穩定方面確實有深遠的貢獻和影響,但是這樣畸形的家庭,以及這樣畸形的家庭衍生的一切,也確實遠遠超出一個孩子所能承擔的一切。

而在賈環成長的過程中,也就是書中與他有過交集的人實際上不多。但是很遺憾,幾乎所有人,都未曾給過他半點溫情。

可恨,也渴望愛

賈環是一個熊孩子。

他因為嫉妒,打翻燈油,險些燙瞎了寶玉的眼睛。也曾為了嫉妒,在賈政面前無中生有,污衊寶玉,導致寶玉被痛責。更因為自己可憐的自尊,狠狠的傷害愛自己的彩霞。誠然,他有無數的劣根性和弱點,他心中的惡實在是無法辯護。但是如果我們追本溯源,賈環的惡,無非就是將自己曾經承受過得惡意,變本加厲的還給了別人。

賈環也是一個渴求愛的孩子。

二十四回,賈環與寶玉,賈蘭共赴寧國府探病,去邢夫人處請安時,有了這樣一段描寫:「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呢。』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裡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答應著,便出來回家去了。」

邢夫人如此大張旗鼓的厚此薄彼,到底是真心喜歡寶玉,還是想藉此機會挑起二房嫌隙,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此處我們不做討論。但是賈環不自在的理由乍看起來實在荒唐,邢夫人又不是他的母親,且平時幾乎沒有什麼走動,何至於連邢夫人和寶玉之間親密的互動都使他這樣嫉妒?一個孩子究竟是有多可憐,才會因為原本不親近的人的摩挲而不自在?因為,賈環應該是從未被摩挲過的。

他的父親,木訥的賈政乃是腐儒一枚,即使心中對孩子有愛,只怕也不會用摩挲他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母親王夫人對於賈環的鄙視與嫌棄幾乎人人皆知。況且王夫人連自己的老來子寶玉還愛不夠,怎會想到這個自己眼中「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

而生養他的趙姨娘,也是對他非打即罵,似乎將自己人生的所有不幸,都報復給了自己的孩子。他的親姐姐探春,對於趙姨娘母子的嫌棄也是路人皆知,哪裡會有姐姐對同胞弟弟的溫情。因此,賈環在成長經歷中幾乎沒有得到任何純粹的愛。因此,他對於愛有著幾乎偏執的追求。

他一直承受傷害

對於賈環來說,身邊的人不愛自己或許不是最糟糕的。而殘忍的是,前八十回中幾乎所有與賈環產生關係的人,甚至是沒有直接關係的人,都狠狠地傷害著他。讓他的人格逐漸扭曲。

因為從賈環第一次出場,他便已經把自己看成是必然的受害者。

第二十回,賈環的自卑與無力在與鶯兒玩耍時顯露無疑:「 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後就拿錢,說是個六點.鶯兒便說:『分明是個幺!』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鶯兒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寶釵說,不敢則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放在眼裡。前兒我和寶二爺頑,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斷喝.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著,便哭了。」

賈環耍賴自然是不對的。鶯兒是寶釵的丫鬟,其身份和待遇決定了她根本不缺這個錢。也就是說,賭錢對於她而言只是遊戲,並無其他。而賈環則不同,長期的卑微使得他看重哪怕及其微小的得失輸贏。或許他覺得,只要贏了,自己就能讓人刮目相看,從此後抬得起頭。況且雖說有和寶玉相等的月錢銀子,但實際上,二者的貧富實在是天壤之別。因此對於金錢的渴望使得他對於這場遊戲的定義變成了贏和金錢。所以他與鶯兒註定不歡而散。

而扎心的是,鶯兒給了他錢,卻也說出了在賈環看來最誅心的話。你看看你的哥哥,是如何的慷慨體貼,再看看你,是如何的小家子氣,如何配得上主子的身份。

於是,賈環哭了。因為在過去長久的歲月中,他一直是那個近乎完美的嫡兄的陪襯。他地位尊崇,錦衣玉食,萬千寵愛。自己身份尷尬,處境窘迫,遭人白眼。這也罷了。自己永遠是被比較的對象,彷彿自己的存在就是為了襯托寶玉的完美。身為庶子的他,可能唯一的反抗,就是哭泣。

但是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賈環回到家以後發生的事情: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那裡墊了踹窩來了?」一問不答,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頑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台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裡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又是哪裡墊了窩踹回來?」你又在哪裡挨了窩心腳?又在什麼地方受到了欺凌和恥辱?這位母親的三觀實在是感人的出奇,你眼見你的孩子面有淚痕,不問他是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竟說出這麼一句噁心的話。她已經習慣性的將自己兒子定位成了「墊窩踹」的角色。

賈環給出的解釋,比起撒謊,我倒更願意相信這是他的真情實感。或許,整件事情在他看來,就是如此。

明明是他賴鶯兒的錢,有錯在先,因為鶯兒的話傷害了他的自尊,他就自然而然的將自己定位成了受害者。

寶哥哥攆我,寶玉真的攆他了嗎?

「 寶玉道:『正月里哭什麼?這裡不好,你別處頑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塗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著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來取樂頑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尋樂頑去.哭一會子,難道算取樂頑了不成?倒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為是。』賈環聽了,只得回來。」

這一段話,我確實沒感覺到寶玉對賈環的責備,更像是一個年長的大哥哥在講道理。但是話說回來,此處不管寶玉說什麼,怎麼說,賈環都會把它理解成是寶玉欺負他,攆他。他的受害者思維是尾大不掉的。

而賈環已經通過半真半假的方式,讓自己的娘知道他受了委屈。而這位母親的反應更是驚人。沒有安撫,沒有勸慰,沒有教導。而是再用更刺耳的話凌遲著自己的孩子。你原本就和我一樣,是卑賤的奴才。即使你受了委屈,也是自取其辱!

讀到此刻,我真的感受到了王熙鳳「正言彈妒意」的偉大意義。因為如果來自別人的傷害尚且可以承受,那麼來自親生母親的傷害,一定會讓一個孩子萬劫不復。從始至終,與其說賈環是趙姨娘的兒子,倒不如說他是這位失敗母親的報復對象和爭權工具。

而最讓我痛心的,是第六十回中的事情。在這一回目中,人們對於弱者毫無憐憫的欺凌實在讓人不齒。

賈環見到了薔薇硝,心裡喜歡,便想拿回去給彩雲擦臉。寶玉已經應允要給,便讓芳官給他。

「芳官聽了,便將些茉莉粉包了一包拿來.賈環見了就伸手來接.芳官便忙向炕上一擲.賈環只得向炕上拾了,揣在懷內,方作辭而去。」

讀紅樓這麼久,我始終沒找到我最喜歡和最討厭的人物。曹公悲憫,從未給哪個人絕對的惡評。但是唯獨對芳官,我實在喜歡不起來哪怕一點。

無論是她還是賈環,都無非是封建社會下任人欺凌宰割的可憐人。都說物傷其類,原本應該多些同情。而你又是有多看不起賈環,才會給人東西的時候「往炕上一擲」再讓人去撿。而芳官了解賈環嗎?不,她或許也只是知道,賈環是讓人輕賤的人,所以背靠怡紅院這棵大樹,她也就橫行無忌,對賈環進行這樣的侮辱。若是旁人倒也罷了,芳官身為戲子,自然也是遭受過白眼與折磨,可一旦得勢,又要拜高踩低輕賤他人。人性之惡,實在是可怕得很。

他不敢接受溫情

恐怕在這個世上,對賈環有純粹的愛與溫情的人,恐怕只有彩雲和彩霞了。如果他哪怕能和其中一個終成眷屬。或許賈環會有所改變。畢竟只有人心,才能填補人心上的空缺。

但是在受到了太多的傷害之後,賈環已經成為了一個不懂得接受愛,更不懂得給予愛的人。

二十五回,賈環在王夫人房中抄寫經書。

「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霞倒杯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鍾茶來遞與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他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道:「我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彩霞對賈環的勸說是發自內心的為了他好。這是他嫡母的屋子,這屋裡所有人都是她的心腹。每一個都不是身為庶子的賈環能得罪的起的。可是他卻偏偏以這樣令人厭惡的方式尋找存在感。這本身就是一種不智。甚至,他不僅沒有理解彩霞的良苦用心,還傷害了她的感情。於是在後文中,直到彩霞被迫嫁給一個混蛋,我們也沒看見賈環本該有的悲戚和失落。二者再無互動。

實際上,賈環也在報復。他也會將自己長久以來積壓的負面情緒爆發出來,而實際上,那些傷害了他的人都是他無力去報復的,所以,這個可憐人把所有的悲傷與憤怒都重新施加在了愛自己的人身上——畢竟只有愛他的人,才有可能在乎他的感受。

彩雲對賈環母子二人的幫助是實際的,她冒著極大的危險,從王夫人的上房屋偷來東西贈與他們。這不僅解決了賈環母子物質上的困境,更是一種心靈上的補償——寶玉和王夫人擁有的東西,我們也能擁有。

六十二回,平兒行權,將說不清道不明的玫瑰露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處理的十分妥帖。王夫人處的玫瑰露,是彩雲偷偷拿出去給趙姨娘和賈環的。

「趙姨娘正因彩雲私贈了許多東西,被玉釧兒吵出,生恐查詰出來,每日捏一把汗打聽信兒.忽見彩雲來告訴說:「都是寶玉應了,從此無事。趙姨娘方把心放下來.可是賈環聽如此說,便起了疑心,將彩雲以前私贈之物都拿了出來,照著彩雲的臉摔了去,說出的話,句句扎心。

「這兩面三刀的東西!我不稀罕。你不和寶玉好他如何肯替你應.你既有擔當給了我,原該不與一個人知道。如今你既然告訴他,如今我再要這個,也沒趣兒。」「不看你素日之情,去告訴二嫂子,就說你偷來給我,我不敢要.你細想去。"說畢,便摔手出去了。

於是,自此後,彩雲與賈環恩斷義絕,因為即使她心中仍有留戀,也是無用的。因為賈環再也沒採取半點措施來挽回他們的關係。或許在他心中,自己在卑微也終究是個主子,怎會去俯就一個身份更卑微的丫鬟?

可是我們分明看見,在此之後,賈環連人生中最後一點溫情都消磨殆盡,最後的最後,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或許就是他的生母趙姨娘的樣子。或許更甚,不懂得如何接受愛,也不明白如何去愛別人。他是個可恨的人,可也是個可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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