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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與皇帝:偏隅小國的歷史悲歌

原標題:詩人與皇帝:偏隅小國的歷史悲歌




作者:李潔非


來源:《中國青年報》

「南唐二主」李璟和李煜父子,在歷史上卻是以文學史人物著稱。王安石曾與黃庭堅談「江南詞何處最好」,山谷雲「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荊公則認為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而我們知道,這些妙句都分別出自李煜和李璟之手。若以王國維的觀點,則是李璟「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在「小樓吹徹」之上,「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第一流的詞人,治國理政又如何呢?他們的本職畢竟是帝王。本期這篇文章正是從這樣的歷史角度講起:南唐三帝,除開國皇帝烈祖李昪是合格政治家,另外兩位都彷彿投錯了胎——明明是風流才子,卻被放到皇帝位子上。



國家大一統的歷史,垂今七個半世紀以上。自元七百餘年來,中國有內戰,終未再現分裂格局。故而今人想起「中國」二字,都是幅員遼闊、江山一統的概念。然若回到歷史中看一看,不免訝然發現,有史以來,大一統在中國約摸佔三分之一的比例。


夏、商情形,史料較少,但肯定不能稱之大一統形態,因為彼時連大一統的理念猶付闕如。兩周雖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然其行封建制,方國一面尊王,一面從政治上獨立,到了東周,更是連尊王禮制也頹壞了,列國逐鹿,造成持續數百年的大分裂。始皇創製中央集權,漢祖仍之,至此,中國始真正建起大一統國家。隨後卻是三國鼎立的分裂期。


之後,中間夾著一個短命晉朝,又陷入更嚴重分裂——先是北部「五胡亂華」,繼而東晉也在南方化為宋、齊、梁、陳。隋唐將此亂世終結,從而迎來前後不足四百年的統一期。逮於唐末,中國再度分崩,中原地區次第出現五個嬗替的政權,中原以外,尚有十個偏安小國,史稱五代十國。


隨著宋代建立,殄滅其他地方政權,一般認為中國恢復了統一,但實際相對唐疆,北宋僅得謂之區域性統治者,之外有遼和西夏,惟漢人囿於正統觀念,刻意抹煞「夷狄」,貶低遼、夏,以至於把宋說得好像已經廣有四海,認真來論,當時北宋連西夏都無法搞定,對遼更只能甘拜下風;繼至十二世紀二十年代,女真人旬月滅遼之後,再將宋人驅至江淮以南,中國又歸南北劃治格局……


總之,從唐末崩壞算起,迄乎蒙元滅宋,此一分裂期斷乎不是到五代十國為止,而是綿延有四百年。歷史上統一之中國,真正穩定下來,實自元代起,以後分裂匿影,縱使易代之際有內戰與割據,如元末朱元璋、陳友諒、張士誠相爭,以及清初浙閩桂滇之南明流亡政權、民初之軍閥混戰,皆十來年而寢,神州不復蹈於多國並存、分庭相抗舊轍。


長達七百餘年的穩定大一統,熏陶我們情懷,而不知不覺限制了歷史視角、趣味與認識。其中,對大一統王朝厚予青睞,視區域小國歷史蔑不足稱,是比較普遍的。幾次主要分裂期,除魏、蜀、吳三國一段廣受關注,余則知者寥寥,惟少數治史專門家默默做研究。應該說,這是世人對中國史知識的一個明顯不足。

  • 一來,中國歷史不光有「分久必合」的一面,也有「合久必分」的另一面,比例似乎還以後者為大,對此事實,我們應有概念。
  • 二來,非大一統的區域政權歷史不但是中國史的部分客觀存在,其情形值得認識,而且內容之精彩,也未必遜於大一統王朝,有不少可觀可覽、可嗟可嘆的人與事,任其湮沒不聞,實屬可惜。

比如,五代十國里為宋所滅的南唐。說起南唐,今偶有知之者,大抵只限於「南唐二主」李璟和李煜了,後主李煜尤知名。然而他們為人所知,根本不因為自己國家和歷史,知名惟賴詩與文,換言之,僅僅以文學史人物留了下來,而他們生平最重要的方面,即作為一國之君之經歷,世人多半眙愕不能言。設想一下,若是某個大一統王朝之君,身後事迹何至如此寂寞。但李璟、李煜還算幸運,彼父子二人文才天縱,國雖滅名以文傳。又有多少和他們一樣的非大一統王朝之君,雖當世叱吒一時,甚而卓有所樹,卻並沒有別賦異具能使後人猶誦其名,從而漸被主流歷史擠至犄角旮旯,無人問津。總之,中國史此一層面,頗待檢視。筆者於茲,借南唐為一隅,略事述陳,以示樣例。


唐朝末年,彭城亦即徐州,有個孤兒名喚彭奴,據說姓李。唐僖宗光啟四年(西曆888)十二月二日生,六歲喪父,被伯父帶到濠州收養,未幾,母親劉氏亦卒,彭奴徹底變成孤兒。「彭奴」大概非其本名,「彭」字或即指彭城,「奴」字則也許是對他失怙失恃、孤苦伶仃情形的描繪,總之,很像是路人的隨口所呼。母親一死,不知何故,彭奴便從伯父家離開,「托跡於濠之開元寺」。濠州就是鳳陽,日後還曾出過另一位皇帝朱元璋。無獨有偶,朱元璋少年時亦曾托跡於濠州一座寺院。


過了十年,天下已經大亂。軍閥、寧國節度使楊行密攻濠州。這個楊行密,廬州合肥人,盜匪出身,為刺史鄭綮捕獲,奇其貌而縱之,隨即應募為州兵,漸以功升,直至創建「十國」中的吳國,死後由次子楊隆演上廟號太祖。吳太祖下濠州,得彭奴,和當年刺史鄭綮見到自己的反應一樣,他對彭奴也是「奇其貌」,就因這個,收為養子。此為彭奴一生之轉機。然而「楊氏諸子不齒為兄弟」,楊行密兒子們全都瞧不起彭奴,恥於和他做兄弟,大概沒少和父親鬧意見。楊行密被鬧得吃不消,遂找來一名重要的部將徐溫,說:彭奴這孩子狀貌非常,我擔心楊渥(太祖長子,後繼吳王之位,廟號烈祖)弟兄終不能容,所以求你收養。於是,徐溫便收下彭奴,隨其姓,還給他重新起了名字叫「知誥」。李彭奴就此變身徐知誥,直到以後受吳主之禪、當上南唐皇帝,始復其舊姓李氏。


李乃中國大姓,如今極尋常。然而彭奴原本姓不姓李,卻很有爭議。因在當時,李乃唐室皇姓,人謂彭奴自稱姓李,系別有用心。《吳越備史》雲,彼實本姓潘,湖州安吉人;吳國有一將領叫李神福,在湖州作戰,擄之以歸,「為仆隸」,徐溫拜訪李神福時得見,「愛其謹厚,求為養子」,日後彭奴就因「始事神福,後歸溫,故冒李氏以應讖」,冒充李姓以編造自己是唐室後裔的謊話。此說不但抹煞彭奴姓李,且連如何被徐溫收為養子的經過,也另述一段故事。


真相如何,無從斷之。但我們知道《吳越備史》是敵對方所撰,錢氏吳越國早在楊氏吳國時期即為宿敵,他們一口咬定彭奴與李姓無關,用意自很昭彰;而且在否認彭奴姓李的同時,順帶把他的隸籍也從徐州改為湖州,而湖州在吳越國版圖下,這不啻是說,南唐開國之君真實出身乃吳越國的一個低賤臣民。


《吳越備史》之說,誣衊可能性大。但南唐國姓之有疑點,終不能消除。筆者認為,南唐不妨姓李,但所謂李唐後裔這一點,應是彭奴杜撰出來的。正史方面,薛居正等《舊五代史》記為「唐玄宗第六子永王璘之裔」,歐陽修《新五代史》記為「唐憲宗子建王恪」「四世孫」,但都注以「自雲」、「自言」、「自以為」字樣,以示並無譜牒為據。這種把戲,本無新意。蜀漢昭烈帝劉備便自稱漢景帝之子中山靖王之後,司馬光《資治通鑒》一面予以照錄,一面也毫不含糊地指出:「自祖父以上,世系不可考。」亦即劉備祖父以上家世,隻字無存。


眼下,彭奴暫且姓徐,且有了一個聽上去官味兒十足的新名字「知誥」。作為徐知誥,他將在世間存在二三十年,直到即皇帝位之後第三年,改復李姓。先前,徐溫育有四子,依次為知訓、知詢、知誨、知諫。從起的名字看,前三子可能生於其未顯之時,起名僅具孝道之義,到了第四子,他大概已經發達起來,於是使用了有政治氣息的字眼;此時新收一義子,同樣循此思路為之取名。


史載「知誥天資穎悟,奉溫盡子道」,而我們加以體會,天資穎悟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想必是幼年即孤的經歷令他早熟,更知隱忍。總之,知誥對於徐溫,表現極為謹順。因非親生,徐溫對知誥喝叱隨意。一次隨養父出兵,途中稍不如意,徐溫「杖而逐之」,用棍子把知誥趕走,等徐溫轉回府上,卻見知誥「拜迎於門外」,「義祖(徐溫廟號)驚曰:『爾在此邪!』烈祖泣曰:『為人子者,舍父母何適?父怒而歸母,子之常也。』」孩子離開父母能上哪兒去?父親生氣趕我走,我就自己回來找母親了。說得楚楚可憐,徐溫很受用。徐夫人也姓李,「以同姓故,鞠養備至」,加上婦人心腸多半軟一些,對知誥態度較好,這是徐溫攆他走,他卻能折回求李氏收留的原因。


知誥事溫極謹,非一朝一夕,而是十幾年如一日。後來,徐溫生一場大病,卧床不起,知誥「躬侍左右,至於糞尿皆親執器,動至連月。逾時扶掖出入,或通宵達曙曾不解帶,或夜聞謦欬乃率婦同往者數四」。徐溫於床上,聞帳外人至,問「誰在哪兒啊」,答必是「知誥在此」,再問「還有誰啊」,答必是「知誥之婦」。知誥所做到的,徐溫親生諸子無一能做到。


久而久之,徐溫對知誥「亦頗鍾愛,撫養無異」,以至猶勝親生。及知誥十幾歲,徐溫為之娶妻,又慢慢讓他在家裡主政:「溫知其必能幹事,遂試之以家務,令主領之。自是溫家生計食邑采地,夏秋所入,及月俸料,或頒賜物段、出納府廩,雖有專吏主職,然能於晦朔總其支費存留,自緡疋之數,無不知其多少。及四時代臘,薦祀特腯,醼饌餚蒸,賓客從吏之費,概量皆中其度。逮嬪婢嬖姥,寒燠衣御,純綺幣帛高下之等,皆取其給,家人之屬,且亡間言。」徐家井井有條,上下都挑不出毛病。吳太祖楊行密看在眼裡,也對徐溫翹大拇指:「知誥雋傑,諸將子皆不及也。」


隨著知誥益受器重,以及徐家在吳國權勢更大,幾位兄弟嫉忌之心與日俱增,尤其徐家長子知訓,亟以知誥為患,「嘗召知誥飲酒,伏劍士欲害之」。但此人驕淫失眾,在揚州被大將朱瑾所殺。知誥得訊,即領州兵入廣陵定亂,為知訓復仇,於是反立大功,取而代之,接過了知訓的淮南節度行軍副使、內外馬步都軍副使之職。不久,又有人數勸徐溫「以親子知詢輔政,不宜假之他姓」,知誥通過耳目,偵知此事,準備上表「乞罷政事」,請求調往遠處的江西出鎮,「表未上而溫疾亟,遂止」。徐溫死後,次子知詢嗣為金陵節度使、諸道副都統,頻頻與知誥爭權;此時,知誥不再相讓,設計誆知詢至金陵,把他軟禁起來,「悉奪其兵」。

自徐溫起,徐家在吳國已勢焰熏天,楊氏久為所挾。到了937年,徐知誥遂受吳王之禪,得其國。所謂「禪讓」,不過是政變的美化說法。冬十月,徐知誥即皇帝位,初改國號為「齊」,改吳天祚三年為昇元元年,尊徐溫為「太祖武皇帝」。 這時,輪著徐家人拍馬屁了——昇元三年正月,徐溫兩個兒子江王知證、饒王知諤上表,請求皇帝「複姓李氏」,宋齊丘等一班臣子亦各上表敦請。據說徐知誥扭捏作態,「猶懷徐氏鞠養之惠,不忍改之」,但半個月之後,也就「勉從」了。二月,宣布複姓李氏,再改國號曰大唐,為生父生母發哀、服孝,而將徐溫廟號由「太祖」改為「義祖」。至於徐溫所起的名字知誥,也肯定要改;曾擬名「昂」、「晃」和「坦」,經人指出各有所犯,最後定下來以「昪」為名。


因了徐知誥變身李昪,我們素知的「南唐二主」,始得成為李家人。否則,他們史上所留之名,有可能是徐璟、徐煜。


除開姓名換來變去稍嫌不堪,李昪別的方面都還讓人稱道。吳國從楊氏立國,到徐氏擅權,再在李昪手裡變成南唐,總的看,三家以李家表現好,較不昏戾。這片區域,為今蘇、皖淮河以南,武漢以東之湖北,河南東南角,江西全境,後來還包括福建西部。李昪稱帝後,此地趨於安靜。李昪的安靜,一因有自知之明,二是比較體恤民情。


南邊的漢國(今兩廣一帶)曾遣使來,約伐西邊的楚國(今湖南),然後平分其地,「帝不許」。宿敵吳越國都城大火,群臣紛紛認為其機可乘,要求發兵,「帝曰:『奈何利人之災!』」,反「遣使厚持金帛唁之」。李昪不肯以鄰為壑,並非對敵仁慈,而是忖度過本國實力,不懷不切實際的夢想。臣子們出於對通常帝王心理的揣摹,每奏請:「陛下中興,宜出兵恢拓舊土。」舊土,是指大唐疆域;南唐既稱李唐後裔,諸臣便拿這話拍李昪馬屁。南唐名臣馮延巳,也常嘮叨「廣土宇」之事,說「興王之功,當先事於三國」。


三國即南方之鄰吳越、楚、閩,要求至少把它們先拿下。李昪全都拒絕,堅奉睦鄰政策。陸遊述之:「在位七年,兵不妄動」,《江南野史》則曆數,李昪「自握王權至禪位,凡數十年,止一拒越師,蓋不得已而為之。」史家認為李昪不好大喜功,系因「少遭迍亂,長罹兵革,民間疾苦無細不知。」對於挑動他興師之人,總答以:「吾少在軍旅,見兵為民害深矣,誠不忍復言。使彼民安,吾民亦安矣。」當大亂之世,能對百姓體念若此,洵屬難得。


陸遊《南唐書》李昪本紀,於其賓天時評論:「仁厚恭儉,務在養民,有古賢王之風焉。」這幾乎是古文人心中最好的帝王了。李昪愛民厚生之德,除體現在當著戰亂之際斂武去兵,還包括其他事,如「登位之後,遣官大定檢校民田,高下肥磽皆獲允當,人絕怨咨」,只有真心與民休息,才會這麼做。奉己則至儉,平時穿草鞋為主,器皿去奢、多以鐵制,婢姬「服飾樸陋」,也不興宮治,除個別細節「終不改作」,宮內隔板只用最廉價的竹子,李璟做太子時曾提出換為杉木,李昪說:「杉木固有之,但欲作戰艦。以竹作障可也。」


但他卻有一事糊塗,就是迷信丹藥。服藥後,起初表現是「性多躁怒」,對臣下態度不好,不久便喪命於此。瀕殂,已知悔悟,喚李璟入內,囑之:「吾服金石,欲求延年,反以速死,汝宜視以為戒。」又告誡遵守勿輕啟戰端的一貫政策:「汝守成業,宜善交鄰國,以保社稷。」最後一句是:「它日北方當有事,勿忘吾言!」對兒子言及此,李昪「嚙其指,至血出」,以使他牢記。



李璟繼位後,為父親上廟號「烈祖」;李璟則由李煜上廟號「元宗」。這兩個稱呼,宋代都不承認。因為「宋承五季周統,目為僭偽」,不認李氏父子為帝,僅視為「國主」。故宋代史書,例稱李昪「先主」、李璟「中主」(或「嗣主」)、李煜「後主」,惟陸遊《南唐書》一反此例。換言之,如今我們「南唐二主」的叫法,乃是襲自宋代官方。


李璟為李昪長子,二十五歲立作皇太子,固辭。幾年前父親為齊王、猶未稱帝,李璟被立為王世子時,就曾一再推辭。其說:「如臣兄弟友愛,尚何待此。」背後原因,諸書記載是李昪頗屬意於四子景達,「欲以為嗣,難於越次,故不果」。然而,似亦與性情有關。據說,李璟「少喜棲隱,築館於廬山瀑布前,蓋將終焉,迫於紹襲而止」。年少時,就嚮往世外生活。藉是以觀,南唐李氏血液中、骨子裡,生來有文人味兒,而不喜經濟治政。李昪崩,「受顧命,猶讓諸弟,辭益堅」,直至侍中徐玠「以袞冕被之,曰:『大行付殿下以神器之重,殿下固守小節,非所以遵先旨、崇孝道也。』」這才只好即位。或許,不肯當皇帝,在李璟出乎真心,並非故作姿態。

改元保大。關於此年號,《釣磯立談》謂:「元宗之初,尚守先訓。改元保大,蓋有止戈之旨。」先訓者,即烈祖臨終所囑「守成業」「善交鄰國」云云。這一點,當代發掘已獲直接證據,唐圭璋先生說:「近年南京發現李昪陵,有玉哀冊,保大之『大』字分明作『太』,或保持太平之意,與《釣磯立談》止戈云云亦合。」唐先生所指陵墓,即南京祖堂山南唐二陵,系李昪、李璟葬處,分別發現於1950年、1951年。2010年秋,筆者曾往探訪,當時仍在修葺,未開放,然因遊客罕至,不設防阻,我意外深入內部隨意察看,且得與技術人員有所攀談。


但李璟恪守父親舊策,時間不長:「三四年間,皆以為守文之良主。會元老去位,新進後生用事,爭以事業自許,以謂盪定天下可以指日而就。上意熒惑,移於多口,由是構怨連禍,蹙國之勢遂如削肌……未及十年,國用耗半。」李璟943年登基,殂於961年,在位凡十九年。其間,南唐維持烈祖原態大概只有不到四分之一的時間,之後便開始不安分、生事。攻楚伐閩,甚至結怨北周、援其叛將,雖然將福建西部收入版圖,但「境內虛耗」「國勢遂弱」,而李昪謹慎治國留下的家業,則揮霍殆盡。確言之,南唐走上亡國之路,正自李璟始,只是亡國之君的滋味卻由李煜去品嘗而已。


至其末年,北周大舉南伐,周世宗柴榮二度親征,南唐均大敗,州縣連陷連降。到了958年,柴榮又次揚州、耀兵江口,李璟終於上表請為附庸,自去帝號,易稱國主,奉北周正朔、棄交泰年號改稱顯德五年,凡帝者儀制皆從貶損,甚至將己名由「璟」改「景」,以避郭威高祖之諱。至此,南唐已呈枯坐等死之狀。


又二年,趙匡胤篡周,宋朝誕生,英主臨世,南唐迎來倒計時。李璟情知不妙,翌歲執意遷都洪州(今南昌),避其鋒銳。遷都不足兩個月,「南都迫隘,群下皆思歸。國主亦悔遷。北望金陵,鬱鬱不樂。」於是複議還金陵,未及行,寢疾,連飯都吃不下,勉強靠啜吸蔗汁補充養分,是年六月死於洪州,年止四十六歲。


他的死,純屬憂慮所致,但所有局面,皆其自鑄自招。他內心也是悔慚交加,自覺無顏回金陵見先帝,遺言留葬洪州,「累土數尺為墳」,如平民般了此一生。然李煜豈忍從此遺言?迎柩還於金陵,為之營陵。又告哀於宋,為父泣請追復帝號,趙匡胤倒也通情達理,許之。這就是今人在南京能夠見著李璟陵墓,且規格維持皇帝等級的原因。




接著,該我們一位頂級的天才人物登場了。


李煜原名從嘉,字重光。史家描繪其容貌:「廣額豐頰,駢齒,一目重瞳子。」《紅樓夢》寫賈寶玉「面若中秋之月」,也是「廣額豐頰」的意思。寶玉形象,匯聚了古時對聰明、俊秀、多情男子顏姿的理解,我以為曹雪芹構想其形象氣質時,肯定想到過李煜。常人單睛一個瞳孔,偶有人卻有兩個,謂之重瞳,古人以為是異相。從嘉兩隻眼睛有一隻如此,他的表字重光,不知是否因此而來。這個異相,給他帶來了一點麻煩,「文獻太子惡其有奇表,從嘉避禍,惟覃思經籍」。從嘉乃李璟六子,本輪不著他當太子,他亦無意於此,但被立為文獻太子的哥哥,仍以貌忌之。從嘉用潛心讀書,表示對政治不抱興趣。然也怪,他的哥哥們,逐個謝世,包括那位強勢的文獻太子。文獻太子死後,從嘉即居東宮,但直到961年,李璟遷都的時候,始正式立為太子並留金陵監國,而僅僅四個月父皇崩於洪州,從嘉遂在金陵嗣位。


即位為君的同時,他替自己更名煜,於是我們文學史上才有了一位名叫李煜的大詞家。

李璟御國十九載,南唐不單淪為別國附庸,經濟也壞了,國庫空虛。李昪死前曾告李璟:「德昌宮儲戎器金帛七百餘萬。」留有厚實家底。打仗最花錢,李璟頻年用兵,把錢都花光了。李煜登基第三年,開始鑄鐵錢,實質猶如今之濫印鈔票。鐵易得而銅相對稀少,以鐵制錢自然能夠多鑄。初,鐵、銅錢並用,每十文以六文鐵錢、四文銅錢相雜。「其後,銅錢遂廢,民間止用鐵錢。」市面上銅錢幾無蹤影。去哪兒了呢?「逮民間止用鐵錢,遂藏銅錢靳弗出。」都被國家悄悄儲存起來,「比國亡,諸郡所積銅錢六十七萬緡。」官家等於利用權力操控金融,讓百姓承擔損失,為國庫輸血。


「末年,銅錢一直(與「值」同)鐵錢十。」相當於先前的一元貶至一角,物價之騰貴可想而知。但這剝削百姓的罪名,尚不能由李煜擔負,他是花花公子兼書獃子,想不出這種高招,計策只能出自大臣們;然而大臣們亦系無奈,庫帑虛乏,國家還要維持,雖是坑蒙拐騙,該做的也得做。除濫制鐵錢,官家盤剝民間的手段,還少不了苛稅。如《邵氏聞見錄》載:「李國主國用不足,民間鵝生雙子、柳條結絮皆稅之。」誠然奇聞,實不知此稅以何名目。宋人《獨醒雜誌》所記一事,尤具史料價值:作者家鄉南華寺,保存著從楊行密吳政權到李氏南唐的稅票,「予觀行密時所征產錢,較之李氏輕數倍。故老相傳雲,煜在位時,縱侈無度,故增賦至是。」


百姓怨聲載道,李煜渾然不覺。他猶有閒情逸緻,去做看上去仁慈、很有愛心的事。一次遊獵之餘,「還憩大理寺」,或因親睹所羈罪囚慘狀而不忍,他一時興起,自居法官,「親錄囚徒,原貸甚眾」,赦免了許多人。又比如,「宮中造佛寺十餘,出金錢募民及道士為僧,都城至萬僧,悉取給縣官」,還與小周后一道,「頂僧伽帽,服袈裟,誦佛經,胡跪稽顙,至為瘤贅。」這麼做,倒不是喬模裝樣,而確系宅心悲憫;可他不曾想過,那些「慷慨」施捨之錢,毫釐皆奪諸民口。此人心地不壞,只是在錦衣玉食中長成,對世事實在一無所知。


如此紈褲子,擺在一國之主位子上,結局可料。974年,宋太祖著手解決南唐問題,發兵南下。李煜象徵性地表示不滿和反抗:去開寶年號、宣布金陵戒嚴。因太祖有「慎無殺戮」之囑,宋師長圍金陵,並不強攻。翌年十一月乙未日,城陷。李煜率群臣袒降於曹彬軍門,隨被解往汴京。趙匡胤封他「違命侯」,賜第養之。趙光義太平興國三年,李煜死在汴京;「是日七夕也,後主蓋以是日生」,生死竟為同一日,時年四十有二。



南唐三帝,除烈祖李昪是合格政治家,另兩位都彷彿投錯了胎——明明是風流才子,卻被放到皇帝位子上。李煜之秀外慧中,自不必說,那儀容氣質,活脫脫是現實版寶玉。乃父李璟,同樣一表人材、貌比潘安,史家形容他「音容閑雅,眉目若畫」,這八個字,用在一位帝王身上,總覺得怪怪的。西鄰楚國有使者來,歸去逢人即說:「東朝官家,南嶽真君不如也!」豈止驚為仙人,簡直是連神仙也比不了。如此顏值,天鍾地秀乃一方面,更內在的,應來自卓而拔俗的人文潤滋,秀雋之貌與文雅之心,彼此生髮,相互浸染,而莫分彼此。


「好讀書,能詩」,是李璟標誌性特徵。附庸風雅的帝王,歷來不少,比如清高宗,以好吟出名,一生有詩據說多至數萬,然無一句流傳。李璟「能詩」,斷非附庸風雅,而是詩性天成,他作為詩人與其帝王身份絕無關係,純以詩質廁身頂級詩人行列而無愧色,如「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諸句,景意俱妙,空靈閃熠之思令人魂繞。王安石與黃庭堅談,問後者「江南詞何處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雲『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又「細雨濕流光」最妙』」。前者我們知道乃李煜《虞美人》名句,後兩句則分別出自李璟和馮延巳。王安石對詩詞鍊字煉意,功力之深,素負盛名,他的品鑒自是我們不能忽視的。王國維則認為李璟另一句「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猶在「小樓吹徹」之上,「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李氏三帝,兩人為詩界翹楚,歷史上除「三曹父子」差堪並論,蓋無二例。對此,我們不免嘆其基因之殊異;然基因之外,又有別的緣由可尋。李清照推究其因,講過一番話:「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獨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吹皺一池春水』之詞。」倘她說得是,根子我們應到李昪那裡找尋。李昪自己並不像其子孫以文才鳴世,但他的價值取向,明顯偃武修文,這在當時很突出。故而烈祖諸子,非止李璟有「好讀書」之癖,他的幾個太弟也都慕好風雅、親近儒士,此必家風之所致。李煜從小即在此氛圍中浸染,加上帝王之家盡攬一時人物,誰又能有這種條件?所以他的眼界見識得天獨厚,被造就成那樣一個人物,亦可謂不足為奇。


南唐三朝的尚文慕雅之風,再承以東晉以來衣冠南渡、風流文采漸以金陵為一新中心之遺韻,遂使此域在五代十國那種武人囂張的亂世,別開生面,成為文教放興、藝囿獨秀之地。近體詩為長短句所代系我國詩史一重大流變;後世多以「唐詩」「宋詞」並稱,卻不知所謂「宋詞」是因憑五代詞人開山辟林而來,而五代詞林的發育,根本在中原以外。時有兩處重鎮,一為西蜀,一為南唐。西蜀有溫庭筠、韋莊等為代表,南唐則有璟煜父子和馮延巳三大家。兩相比較,南唐又以帝王徑充詞壇泰斗,更顯氣象迥越。尤須強調,南唐文氣之盛,不止顯於辭章一端,而是書、畫、樂等各種門類藝術,爭奇鬥妍、巨擘輩出,呈現全方位繁榮。有則軼聞,將此一時之盛彰表無遺,睹之令人屏息斂氣、目眩神迷:


保大五年元日大雪,李主命太弟以下展燕賦詩……夜艾方散。侍臣皆有詩詠,徐鉉為前後序。仍集名手圖畫,書圖盡一時之技:真容,高沖古主之;侍臣法部絲竹,周文鉅主之;樓閣宮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魚,徐崇嗣主之。圖成,皆絕筆也。


此作匯聚南唐畫苑各方高手,人物、音樂、建築、植物、動物各種影像,專人繪之,俱系「絕筆」,惜今不存,中國痛失一瑰寶。南唐畫藝之高卓,現在可以瞻睹的,有顧閎中絕品《韓熙載夜宴圖》以及開宋元山水先河的董源畫作。實則李煜能詩之外,亦精書畫,其書之法時稱「金錯刀」「撮襟書」,「雖若甚瘦,而風神有餘」,似乎宋徽宗有取法於此者,其畫則善墨竹,「稱翎筆墨竹」,至徽宗時,內府猶存其畫作《秋枝披霜圖》等九幅。


又,紙硯之精,一時無出其右,他所專用的「澄心紙」,宋代「百金售一幅」,歐陽修、梅聖俞、蘇軾皆曾有詩詠「澄心紙」之珍奇;其硯,妙絕無倫,某《硯譜》記其中一方,「水常滿,終日用不耗」,具有奇特保潤作用,滋墨不涸。又,洞曉音律,「凡度曲莫非奇絕」。還有,南唐皇家圖書收藏之富,冠絕一時,璟煜父子皆「好求古迹,宮中圖籍萬卷,鐘王墨跡尤多」,李煜還精於鑒賞,所藏均親自過目鑒定後用印,宋初「得金陵藏書十餘萬卷,分布三館及學士舍人院,其書多讐校精審,編秩完具」。所有這些,從善本書籍到鐘王墨寶,以及李煜真跡,後被金人破汴京時席捲北去,從而下落不明、煙消雲散,實乃中華文明一大浩劫。


歐洲史上,法蘭西王室以雅尚藝術,造成一個時代;在中國,如欲尋覓一相似政權,我們認為唯南唐李氏,可以並論。


其實,南唐還有許多悲欣故事可表,比如李煜與小周后之苟且和浪漫,又如《默記》所述李煜為宋室毒殺之迷案,或韓熙載其人其事等,囿於篇幅,這裡都暫且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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