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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人:似桂如蘭,緣隨風散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

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1

《紅樓夢》中總有一些熟悉的生活細節讓人悄然淚垂。

就像元宵節的那個夜晚:襲人和鴛鴦——兩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女子在眾人喧嘩之時,躲過繁華,面對面歪在地炕上,清清靜靜地說了一晚上的知心話。那一幕,既溫暖,又凄涼。

良夜美好,那是屬於別人的;燈光燦爛,那是屬於外界的。於兩個女孩子而言,喪母的悲傷,前途的未卜,人世的變幻,現實的悲歡都成了她們隨意傾談的內容,在你一聲我一聲的長嘆里,終於有這麼一個時刻,她們叩問起自己的人生。人生中會有幾多這樣的夜晚,能無所顧忌地說上一回?

然而,同在繁華的另一處,賈母對襲人的缺席當眾嚴厲地表達了不滿。「襲人怎麼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出來。」看來賈府里的消息是在風中飄蕩的,襲人前幾日以姨娘的身份回家的事兒一定傳到了賈母耳朵里,所以賈母以這句質問也間接地表達了對王夫人瞞天過海的不滿。在寶玉擇人問題上,賈母和王夫人的審美眼光是一貫地不協調,賈母縱然以識大體的態度來裝糊塗,然焉能沒有意見?若沒王夫人和鳳姐的反覆辯解為襲人開脫,是不是襲人的命運在賈母瞬息的喜怒間就會得以改變?

這一夜,襲人難得地做回了自己。可是,這一生,她又如何做得了自己?主子隨隨便便一句話都有可能決定她的命運,她該何去何從,才能抓住命運的韁繩,不再隨波逐流?她該如何忍讓委屈,才能跳越卑微的出身,向上一個階層努力靠攏?


或許,唯一的一條路就是從丫鬟上位成姨娘。

很多人對襲人想成為姨娘的這個夢持鄙棄態度,視之為奴性。大概他們覺得:若是像灰姑娘能夠成為千寵百嬌的皇后也便罷了,偏是為了姨娘這一食之無味的雞肋,值得孜孜不倦上下求索嗎?

如果有一個時光機,回看一下襲人進賈府之前的經歷,大概就會對她的選擇多些理解!

襲人是在家裡沒飯吃,老子娘快被餓死的時候,為了幾兩銀子,才被賣到賈府做丫鬟的。經歷過貧窮、經歷過卑微、經歷過冷眼白遇的人會在對比中更懂得珍惜。賈府固然也是一個江湖,然而襲人在這裡,只要足夠敬業,生存就能得到保障,主子對她也算得上尊重,和先前的生活比起來,已經是天上人間了。所以,當襲人第一次回家時,聽說母兄要贖她回去,她說至死也不回。

可能一個人在家人面前,「爭榮誇耀」的心思會格外強烈。因為在我們的文化里,一個人的榮耀是和改變家族命運結合在一起的。襲人的母兄看襲人哭鬧不肯被贖出,「已隱隱明白了些許內中事」,家人對這個從天而降的美好未來充滿想像,自是歡喜。襲人的哥哥忙去雇了轎子,親送寶玉道賈府,將寶玉抱出轎來,送上馬去。自此,襲人的夢想里又承載了一份家族的期待。

在有階層的社會裡,百折不撓向高枝攀爬的姿態不應該被鄙棄。身為一個小人物,沒有一步登天的能力,沒有人生道路的更多選擇,那麼,在忍耐與妥協中緩慢前行何嘗不是一種堅韌呢?於襲人而言,她不想再過饑寒交迫的日子了,不想隨便配一個小廝過父母那樣的人生了,做姨娘儘管也很不易,但起碼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改變了下一代的命運,做一個這樣的夢有什麼可指責的呢?


襲人的這個夢在漸漸地變為現實,這個過程涵蓋了襲人的成長史,也讓她和寶玉漸行漸遠。

襲人第一次把模糊的夢想轉換成了做姨娘的具體目標大概是從和賈寶玉雲雨開始的。那時,寶玉處在荷爾蒙驟然爆發的青春期,青春期的男孩子多對略溫柔成熟的女人有著嚮往,襲人恰好是他身邊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兩人又是好奇又是羞澀,共同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肉體的交融是很容易轉化為精神親密的,從此,他們二人的關係自是格外不同。此時的寶玉,對襲人這個柔媚嬌俏的好姐姐充滿了依戀。

寶玉漸漸長大,有了愈來愈多襲人所不能理解的古怪。但是,這份依戀依然未曾改變,襲人以贖身之事故意試探寶玉那一次,寶玉信以為真,淚痕滿面,喊著襲人:「好姐姐!好親姐姐!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此時,兩個人儘管想法上橫隔著一條河,卻都是一生一世的打算。

襲人向姨娘目標越來越近是從與王夫人結盟開始。不能說襲人沒想過向領導層靠攏,否則她不會在王夫人喊人之際「想了一想」,又親自過來。也不能說襲人事先沒對王夫人性情有所了解,否則她也不會那麼進退有度,迎合王夫人的心思。若說這些是襲人的心機,我不否認。可是在這場談話里,她始終保持著善良的本色,更沒有順杆子上爬出賣哪一個,王夫人的誘惑很直接:「你要聽見,告訴我聽了,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到沒聽見這個話。」王夫人後來又拉著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

這是一次成功的會談,像是兩個熟悉的人突然有一天發現彼此是知音,對方有著自己從沒有看見的好;也像是上下級之間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統一戰線,同心協力。總之,兩個人心靈靠近了,有了默契,有了合作,有了交換。

王夫人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忙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了你。」襲人連連答應著去了。

此時,寶玉對襲人的依戀已經轉淡了。襲人的溫柔是一張網,困住了他。他想和黛玉訴說柔情,但害怕襲人的言語壓力,便設法先讓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命晴雯去送手帕。從性慾的本能中走出,寶玉的愛情給了和他心意相投的林妹妹。

接下來,王夫人很快兌現了「不辜負你」的承諾,給了襲人一個「准姨娘」的身份,襲人自然也要履行自己的責任,她從一個溫柔的姐姐變成時時刻刻打著「為你好」行事的娘。因了王夫人的器重,她越自發尊重,也不與寶玉狎昵,至此,從肉體到精神上,她和寶玉都走向了疏遠的境地。

襲人第二次回娘家,被鳳姐鋪張成了「元春省親」的陣勢,鳳姐不僅把自己的大紅猩猩氈給了襲人穿,又派周瑞家帶幾個人跟著,要了兩輛車,一輛坐媳婦們,一輛坐丫鬟們,連鋪蓋也從賈府里送去。對於襲人而言,這真是交織著悲傷和榮耀的一次歸家。鳳姐是貼心的,以姨娘的身份看病危的母親,給老人家心理上以寬慰;可是,穿著大紅猩猩氈去辭別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是否也有點不合時宜呢?這一次襲人歸家,寶玉並沒有像前次那樣表現出片刻也離不開地膩歪,反倒和怡紅院的丫鬟們玩得忘乎所以,尤其是對晴雯的感情,更重了一層。


襲人在向姨娘的道路上艱難地攀爬著。既然是准姨娘,也可能是不準哦。所以自始至終,襲人都是溫柔和順、謹慎小心的。

有人說是她害了晴雯、芳官、四兒等人,這真是看宮廷戲太多了,襲人的心機只是一個小女孩面對複雜的江湖過早地成熟罷了,是讓人心疼的,她何曾有過害人的心思?作為一個處於賈府下層的丫鬟,她又有什麼能力去害人?要去王夫人處告密,她又何須等到抄檢大觀園之後和那一幫婆子們一樣火上澆油?晴雯、芳官不被容都有自己個性的原因,四兒是王夫人整風運動的犧牲品。

襲人唯做過一件顯得太絕情的事:那是在晴雯被趕出怡紅院的當日,寶玉以海棠來比照晴雯的劫數,襲人道:「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讓我,也還輪不到他!」唉!我徒有一聲長嘆了。這也太讓人心寒了,一起長大的姐妹,朝朝暮暮地相處,一朝分離,豈能如此無情?只能說,人是會變的,襲人在向姨娘靠近的成長曆程中,漸漸地閹割了生命里如玉一樣清澈透明的那一份本真,從珍珠向魚珠子靠攏了。

但縱觀《紅樓夢》的前八十回,襲人性格的底色還是善良溫厚。李嬤嬤嫉恨她,她替之隱瞞,沒有恃寵而驕;晴雯挖苦嘲諷她,她跪下替晴雯求情,不要趕之出去;金釧投井了,也只有她想起素日之情,留下眼淚;香菱石榴裙弄髒了,她把自己嶄新的送給她,沒有二話;劉姥姥弄髒了寶二爺的床鋪,她笑著說不礙事,寬慰這鄉下老太太。……

至於對寶玉,襲人更是全心全意的。因為個性、因為見識的緣故,她無法走到和寶玉對等的層面,但是她的心裡只裝了這一個人,在現實層面上言,寶玉少不了這樣的一個生活伴侶。我總是感覺寶玉對襲人的情感里有著很複雜的成分,是一種「不忍」之愛,一方面是依戀,一方面是疏離,一方面想掙脫,一方面又怕傷害,像是一個孩子對溫柔母親的那份情感。相比之下,王夫人這個真實的母親,反而顯得太高高在上了,令孩子敬畏。


襲人身上有著主流社會培養出來的那種「好」:小時候,她是父母眼裡的乖乖女;上學之後,她是聽話懂事學習優異的好學生;進入社會,她是公司里敬業上進的好青年;有了家庭,她是賢妻良母。她也有著精緻的利己主義,但似乎那份利己也不全是為了自己。

想一想襲人,可曾隨心所欲地為自己活過?她的幸福永遠建立在身邊人幸福的基礎之上,在我們身邊,有多少這樣的好女人?

襲人的結局早已寫好,「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襲人最終嫁給了蔣玉菡。高鶚續書里讓她手拿剪刀、做好以死明志的準備,最後發現是寶玉故人方才作罷。

我想,生活大概不用這麼戲劇化。我們年少時以為的一生一世有多少成為現實?時光之水總是在洗滌人的情感,沒有多少人帶著一份執念不肯罷休的。

更何況,和晴雯在寶玉身上寄託了全部情感不一樣,襲人在寶玉身上更多寄託的是理想,和王夫人的「望子成龍」異曲同工,她在「望夫成龍」。有一天,理想破滅了,那也就這樣吧,只不過是有點遺憾,並非就不能活下去了。

黛玉、晴雯等都是執於情的人,這份情是以生命相許的,所以他們往往不能接納生命中的失去。而像寶釵、襲人,務實地生活在世間,所以他們能夠平靜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執著與放下是每個人一生都要面對的困境,你我該如何修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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