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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張棗,我是一個詩人

親 愛 的 張 棗

3月11日上午,陰天。梅溪書院、詩歌島、鳳凰網的朋友,帶著幾位遠道而來的詩人北島宋琳陳東東以及敬文東,一起去到了城南張棗的墓地,共同拜祭了這位有著長沙人的靈魂和不羈、永遠的詩歌天才張棗

我們為張棗帶來了兩束鮮花,陳東東把花枝輕輕地擺放在張棗的墓前。鮮艷的紅玫瑰,北島說令他想起了張棗翻譯的策蘭。

詩人們就這樣站在墓前,斷斷續續地說起了對張棗的回憶。一起遊歷的地方,說過的話,張棗的音容笑貌,彷彿就在眼前。說到張棗喜歡抽煙,宋琳和北島也點起了香煙,說要陪老朋友抽一支。

香煙點燃的瞬間,下起了雨。現場變得沉默。「下雨感覺到了……」北島的話沒說完,雨點噼里啪啦地打在墓碑上,打在每個掃墓者的身上。我們默默領受天地間的雨,把千言萬語留在心裡。

「抽完這根煙就走吧」,余煙裊裊,我們告別了張棗。

親愛的張棗

——2018詩的巡禮

時間:2018年3月11日(周日)14:00-16:00

地點:梅溪書院

主持:海蒂

嘉賓:北島、宋琳、陳東東、敬文東

嘉賓主持:何立偉

海蒂今天是2018年3月11號,也是3月的第二個周末。在剛剛過去的2018年3月10號,我們迎來了長沙詩人張棗逝世八周年紀念日。

張棗先生出生於1962年12月29日,2010年3月8日於德國去世。經過了八年的時間,他的詩比他生前更加受歡迎,尤其是一首《鏡中》,「只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這首詩寫於他22歲的時候,但是經過了這麼長的時間,還是有這麼多人喜歡他,並且越來越喜歡他,產生共鳴,我想這就是詩歌所帶來的不朽的魅力。

今天下午,張棗生前的好友們來到了長沙,在張棗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一起來紀念他。我覺得這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在活動正式開始前,首先請允許我為大家鄭重地介紹,我們最尊貴的嘉賓,張棗先生的父親和母親。他們都是為了張棗而來的。很榮幸您讓我們擁有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一個靈魂。

接下來就是我們非常喜愛的著名詩人北島老師,著名作家何立偉老師,詩人、同時也是《親愛的張棗》的編輯宋琳老師,詩人陳東東老師,詩人、作家敬文東老師。我知道今天現場除了喜愛張棗的朋友以外,還有張棗生前的大學同學,曾經和張棗有過交往的、有過聊天、有過很多很多因緣際遇的朋友,接下來也非常希望能夠聽到大家的故事。

今天的主題叫「親愛的張棗」,紀念一個詩人最好的方式莫過於朗讀他的詩作。我們此前在網路上召集到了一些喜愛張棗的讀者,他們來自不同的領域,對張棗的詩有著自己的見解。接下來的時間,首先我們通過朗讀和聆聽的方式,來紀念張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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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誦篇目

朗誦者吳仁謙:《鏡中》(長沙話)

朗誦者王子一:《父親》

朗誦者王納博:《何人斯》

何立偉:《深秋的故事》(長沙話)

敬文東:《卡夫卡致菲麗絲(十四行組詩選一)》

陳東東:《選擇》

宋琳:《楚王夢雨》

北島:《鏡中》

張棗父親:《刺客之歌》

海蒂既然今天張棗的父親和母親兩位來到了現場,我們讓張棗的父親張先生作為代表,來上台跟我們聊兩句,好嗎?

我們中午的時候問到張先生說您最喜歡張棗的哪首詩?張先生告訴了我們一個既是意料之外,但是又非常的讓人期待的答案,那這首詩的名字請您告訴大家。

張棗父親《刺客之歌》。

海蒂那您是先跟我們講講這個緣由還是先為我們朗讀?

張棗父親我先講對詩的理解吧。張棗是我的大兒子,他活了48年。24年在國內,24年在國外,這也是一個巧妙的分割。《刺客之歌》是他離開中國去德國求學之前寫的。在這首詩裡面,他首先想到了荊軻。荊軻當時要去刺秦王,他的目的是為了保衛自己的祖國,但是他沒有成功。他是一個悲壯的愛國主義者。

張棗在德國24年,吃盡了離鄉背井的苦。但正是這24年,他在國外苦讀了世界各國的文史哲,特別是詩歌。因為他精通漢語、英語,後來又精通德語,同時也知道法語和俄語,所以他能夠運用這麼多種語言、信息,吸取世界各國詩歌的精髓。正因為這樣,他能夠把各國詩歌的精髓融合到我們漢詩當中來,創造出一種自古以來沒有出現過的,新的漢詩歌。

海蒂:謝謝!我們也像您一樣擁有一位這樣的張棗而感到自豪。

張棗父親:今天我們來紀念他,當然也想繼承他一點什麼?張棗是一個艱苦奮鬥的詩人,他吃盡了苦頭,但是他從不在挫折面前後退,當然這也得助於各位在座的詩友們。所以我們學習張棗,要學他的艱苦奮鬥,不斷探求新的創造性成果。張棗是一個詩歌創新者,我們必須要學習他創新的精神。

另外,我覺得張棗好像孫悟空吸取了天地的精華,他吸取了古今中外的文化,特別是詩歌的精華。孫悟空學會了72變,它大鬧了天宮。張棗,我覺得他是新詩的孫悟空,他敢於創新,敢於探索。張棗的這種精神,我們是應該發揚的。眼前都是年輕的孩子,當年我送張棗去德國的時候,他也就是你們這樣的面孔。

海蒂:好,非常謝謝張先生!相信張先生今天見到在座這麼多和張棗當年一樣年輕的面孔,有很深的感觸。除了剛才登台朗誦的北島、陳東東、宋琳和敬文東老師,今天我們還邀請到張棗的另一位故交、從大學時期就認識的這位何立偉老師,他可以說是張棗詩歌的第一批讀者。下面就邀請何立偉老師為我們主持接下來的這個環節,共同地來聊一聊張棗的詩、九十年代的詩壇、以及現在我們的詩歌是怎麼樣的,歡迎何立偉老師。

何立偉:因為張棗的原因,我第一次當上主持人,真是有幸。剛才介紹了,北島先生、宋琳先生、陳東東先生,這位是敬文東先生。他們就是為了這次紀念張棗的活動,北島是從香港、他們是從內地其他的不同地方到長沙來的。他們不單是中國最好的詩人,他們都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都是張棗生前的詩友、摯友、老友。包括張棗去世以後,《親愛的張棗》那本書都是他們編的。不單是從詩學上,從個人情感上,對張棗的詩都有非常深度的解讀,我讀了以後也很受益,使我對張棗的詩歌有提升的認知。

我覺得現在詩壇有一個現象,就是張棗離我們越來越遠,但是他的詩卻離我們越來越近。你看今天來的這些,都是熱愛張棗的詩的朋友們。我剛才在下面抽煙的時候,還有從株洲來的,問路,這個現場怎麼走,都跑過來。這麼多人熱愛張棗的詩。張棗的詩,就是你一旦讀進去會上癮。宋琳先生曾經在一篇文章裡面提到,張棗的詩歌閱讀其實還是有門檻的,就是你還是要有一定的文化準備,情感準備,或是閱歷的準備。但是我覺得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哪怕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他們也進入了張棗的詩,進入了他的詩的世界。

我是很早就認識張棗,大概84、85年吧,我們湖南的《晨報周刊》在張棗去世五周年的時候,辦了一個紀念專刊,那個專刊裡面我突然看到一張照片,黑白的,就是他父親提供的,我和張棗在張棗家裡聊天之後,手足舞蹈的那種照片。我當時看了非常感慨,一個是感慨時間,另外是感慨張棗離我們而去,走得太快了。那個時候他還在湖南師大外語系,還沒畢業,他就開始寫詩,過後來到我家裡,因為我年輕的時候有過寫詩的前科,所以他和另外一個朋友,開始經常跑到我家裡來玩,有時候又把我帶到他自己家裡,然後不斷地給我看他寫的詩歌。他那時候,不像後來,後來其實張棗的寫作是非常嚴肅的,他寫了30多年。現在出版的他的詩也才130多首。所以他寫詩寫得非常認真。但他在學詩的階段寫得還是挺多的,那時候來,我記得他每次帶一點,我就給他評論評論,也鼓勵鼓勵。

後來他到川外,考起了川外的研究生,從四川回來以後帶給我詩歌看的時候,我大吃一驚,他的詩歌完全就產生了質的飛躍,完全就不像以前張棗的詩了,產生了巨大的變化。我想包括《鏡中》那些詩,就是那時候,到川外去以後寫的。那個非常驚艷,我說這是你寫的詩嗎?我感覺他的這種巨變有兩個很主要的原因,一個原因是他在四川認識了一批真正的詩人,不像我這樣的偽劣。像柏樺、鐘鳴、歐陽江河,像翟永明,四川有很多非常不錯的詩人,他和他們有非常密切的交往。而且他的才華、天才也被他們發現、肯定,然後才爆發出了他的創造力。張棗這顆天才的種子,落到了最好的詩的土壤裡面,他在土壤里抽芽開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在四川遇上了他的戀人,我覺得張棗通過愛情,生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的穿著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張棗後來去了德國,每次回到長沙,他基本上都找我玩。我記得有一天晚上,是過年的時候,大概初三初四的晚上,我和張棗,還有一個從英國回來的歌唱家,也是我們長沙籍的,在天心閣下面的卡拉OK廳包了一個單間,張棗帶了兩瓶紅酒,我們在那裡聊天、唱歌,一通宵,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分手。我當時回去以後感覺這天晚上有一種很溫情,又很曖昧的調子,後來還為此寫了一個短篇小說。

他從德國回來以後很奇怪,跟我就不再聊詩了,大概是我無法進入他的思維,更多的是跟我聊他在德國的生活。他的閱讀量很廣,他跟我聊過一些德語的小說。我當時覺得,他看好的一些小說,都是對我非常有啟發的很另類的實驗小說,不是現在很大量暢銷的小說,他的藝術觀是極其獨特的。張棗給我的印象就是他非常透明、非常善良、非常聰明,張棗說話太聰明了。跟他聊天很過癮,妙處非常多。所以今天像這樣的紀念活動,我是一定要來參加的,我非常喜歡張棗的人,也非常喜歡他的詩。

因為這幾位嘉賓認識張棗的時候,是張棗成名以後的張棗,我是從他一文不名的時候開始認識的,我剛才是聊了一下他之前的一些事,這些事在座的幾位嘉賓都不是很清楚的。我看到宋琳先生談張棗,談得非常好,包括他的詩歌,就是為什麼要有很好的閱讀,要有一定的準備才能進入。

宋琳:何立偉先生談到的這些事例,確實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也很想聽到。《親愛的張棗》這本書,是我和柏樺合編,一些詩人朋友共同參與的。北島提議,我們詩人們一起編輯一本回憶張棗的文集。書名就採用陳東東以書信方式寫的文章《親愛的張棗》。這本書立偉可能也讀過,裡面收入多位作者,如北島、柏樺、鐘鳴、胡冬、朱朱、敬文東、顏煉軍等的詩文。其中付維講到張棗怎樣背著一個筐,一個背簍從長沙去重慶就讀研究生,那個印象我特別深刻。

然後我想先談談張棗的詩歌。我想詩人和地方、氣候、語言之間有一種關係,所謂「得江山之助」。在張棗身上有一個古人嘛,他詩歌裡面有很多來自於楚辭的影響,《何人斯》雖然出典於《詩經》,它是北方的詩歌總集,孔子編輯的,而《楚辭》是南方詩歌最早的總集。南方詩歌的傳統,張棗的詩歌體現得很充分。其中有很多原型,包括他早期出國之前的詩中就已經有了。屈原的《九歌》是根據許多民間神話傳說寫出來的。屈原在流亡途中寫的《離騷》,裡面包含大量的神話,《天問》似乎是一種興亡史詩,卻記錄了自夏朝以來的早期原初神話……

張棗父親:出現《離騷》我就說一下,張棗在讀小學的時候,我就讓他抄寫屈原《離騷》,他那時候抄這麼厚厚一本。所以說屈原的《離騷》對張棗從小就有影響,他對中華詩歌的熱愛,都是從小的時候就開始了。所以我希望我們在座的不要忘了我們民族的詩歌傳統,要深入地鑽研,然后豐富自己。

宋琳:家教,這就是家教!大家在這裡紀念張棗的意義,剛才張棗的父親張式德先生也談到了,就是詩歌對我們心靈的一種影響。我們紀念張棗,這裡面關涉詩歌文本,以及文本之外的、詩人之間的交往。其實中西方都有一個源遠流長的詩人交往的傳統,就是詩人像兄弟姐妹一樣,正如蘭波說的,「詩人皆兄弟」。我們紀念張棗,要認真地去閱讀。雖然詩歌是有門檻的,所謂詩教,林語堂先生認為是一種宗教,我個人可能更傾向於是一種教養。想到錢謙益說過人與人之間交往的一些事情,他說「古之君子篤於詩教者」,就是說對詩教有深刻的理解的這些君子們,「其深情感盪必著見於君臣朋友之間」。他就舉個例子,比如說「少陵之結夢於夜郎」,那就是杜甫夢見李白流放在夜郎。以及「元、白之計程於梁州」,也就是元稹和白居易他們倆是好朋友,一個到了古梁州,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另外一個詩人。那個詩人在同一天寫了一首詩,就寫到他,「我算算日子他應該到梁州了」。錢謙益舉了這些例子,「由今思之」,我們現在想起來這些古代的詩人,他們的這種深情,「能使人色飛骨冷,當饗而嘆,聞歌而泣」,最後總結說,「皆情之為也」。我想,這個是詩人之間交往的一個很重要的傳統,美談。

我們在座的幾位詩人,跟張棗的交誼中間有太多的故事了。我實際上見張棗之前,剛到巴黎不久,1992年某一天北島讓張棗給我打個電話,然後他就打來,用湖南音,就是那種特別溫柔的聲吻。張棗,我當然心儀張棗很久了,沒見上面,但是知道他生活在德國。我們的交往是這樣開頭的。其後我們1992年6月一起去了倫敦、鹿特丹,我還跟北島一起去了特利爾看他。北島,是吧?好像是1993年,去了布拉格,當時布拉格正好是天鵝絨革命之後,很多美國的文青都涌到那去了,聽說有5萬人,那個時候布拉格真是有一種新的氣象。張棗很興奮,我們在一個地下室里要朗讀詩歌,張棗說我沒帶,然後立即叫夫人李凡給他發《卡夫卡致菲麗絲》的英文,好像是傳真過來的。我記得一個美國詩人在那讀了張棗的英文版,也是一個文學青年。後來我們還去紐約,去邁阿密,我去圖賓根時他帶我參觀了荷爾德林故居,圖賓根大學,在黑森林裡散步,有一個他常去枯坐的讀書處,從那裡眺望地平線,我寫成了詩。他來巴黎的次數也很多,可以說我們幾乎無所不談。記得我和孟明、南方約好去圖賓根的那回,全都住在張棗家裡,他領我們去博登湖,喝啤酒,乘坐渡輪去歌德去過的島上,開心地度過了幾天。在國外我們走了好多地方,總找機會見面。

就像立偉說的,張棗在朋友中間,是一個神采飛揚的人,他極其好玩、極其聰明、極其敏捷。他隨便說一句話,我覺得如果有人寫新的《世說新語》,張棗的那個口談,應該會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東西能留下。他口語裡面有很多精彩的東西,像詩一樣的。對,就是在他跟朋友之間的書信裡面,我們都能看到很多。

今天上午我們去了張棗的墓地前面獻花。一個我們共同的朋友,詩人麥城,專門打電話來交代,為他給張棗獻一束花。麥城在張棗生前給過他很多實際的幫助,他心裡一直挂念著張棗。那麼我就替麥城在這裡轉達一下對張棗的紀念。

何立偉我建議啊,讓敬文東講講,他是在座唯一一個評論家,所以他會講這個詩歌的闡釋。

敬文東在這幾個人中,我是認識張棗最晚的人,大概是在2005年底。在見張棗之前,先是歐陽江河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張棗想回國執教,問能不能到我們中央民族大學來。我作為一個普通教授原本沒有這個資格回答他,但我還是跟我們院長談了,也極力推薦了他。我們的白薇院長跟我一樣,也是搞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很早就知道張棗。應該說,在白院長的幫助下,張棗比較順利地成為我的同事,一個教研室的同事。可是很遺憾只有三年他就去世了,走得很倉促。這都是我們誰也不曾想到的。

我比較感慨一點,就是人和人之間的關係。這很有意思。比如說像孔子、蘇格拉底這樣述而不作的人,如果沒有他們的弟子,也就是子貢和柏拉圖,也許就沒有我們今天能看到的孔子和蘇格拉底。再比如說假如耶穌沒有保羅,可能也就沒有今天的《新約》,沒有神會就沒有六祖慧能。我們的漢語詩歌自1980年代以來,也有很多動人的友誼故事。比如說沒有駱一禾,我們很難想像海子會是什麼樣子;沒有像西渡這樣的詩人,我們肯定早就遺忘了戈麥。如果沒有廣州的那一幫朋友,比如黃禮孩、世賓,英年早逝的湖南詩人東盪子,肯定也不會被記住。這都是友誼的功勞。我覺得北島自從張棗去世後發起的許多紀念活動,意義可能要更深一點。作為當代中國文學的一個象徵符號,北島藉此活動對推動詩歌在我們社會裡面的傳承,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我想張棗到了德國,他所謂的「孤懸海外」,有我們很難體會到那種寂寞、孤獨。如果我們要強調現代性的話,我們可以將它落實為兩個終端產品,一個是垃圾,另外一個是孤獨的單獨的個人,每個人都是孤島。這實際上是今天的現代漢語詩歌要極力處理的問題。這和我們的古典詩歌幾乎完全不一樣,我們面對的現代經驗就建立在這兩個東西的基礎上。張棗在德國的孤獨之深,到了一個人喝酒喝到通宵的地步。這種孤獨,可能害苦了作為一個具體個人的張棗,但也成就了作為詩人的張棗。他在他的詩里,發展出了一種非常動人的對話性。剛才我為大家讀的《卡夫卡致菲麗絲》那首詩,一開篇就說「如果您記得 / 我們是在M.B.家相遇的。」他就這樣設置了對話人的關係,強行的發展了這麼一種關係。或者說也許我們的古典詩歌裡面也能找到這樣的東西,但他的目的不在於解決孤獨。

張棗找到了一種非常行之有效的方式,而且他特別注重詩歌的形式。比如說我們剛才讀到的那首詩裡面,幾乎處處都在儘力押韻,他想盡千方百計押韻。他認為漢語作為一種單音節的詞要押韻,是非常簡單的事情,而且還會做得很自然。他詩歌裡面有音樂性存在,包括強烈的形式感。實際上,張棗已經回應了100年來詩歌圈內的和詩歌圈外的人對新詩的質疑。我覺得張棗的詩歌是一個非常正面的回答,非常積極的回答。我記得08年或者09年,《國際漢學》雜誌的一個副主編,北京外國語大學的一個教授,請張棗吃飯。那個人說,我讀不懂現代詩,讀不懂你的詩。張棗馬上說,這需要特殊教養,我可以教你。他說現在漢語詩歌的複雜性,就是需要建立在一個新的教養的基礎上。

我想最後想發一點點感慨。我們今天上午一干人到了張棗墓前,我們給他獻了花,給他點了煙,可惜沒有帶酒。好在那個時候突然下起了小雨,有一個隨行的朋友說,這可能就是給張棗喝的酒。他雖然在中央民族大學呆的時間不長,但是他教過的學生有好些人專程來他的墳前拜謁過。今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聽張先生,也就是張棗的父親說,他兒子的詩是不朽的。剛才張先生可能出於謙虛,沒有跟大家這樣稱讚自己的兒子。我想,一個父親能如此評價自己的兒子,作為父親是幸福的,作為兒子的張棗也是幸福的。張棗雖然活得比較短,只有48歲,但我要說,棗哥活的值得。謝謝大家。

何立偉:敬老師是一個學者,說的東西都是很有觀點的。下面請陳東東先生聊一聊你對張棗的詩歌的一些感受。

陳東東:張棗去世八年了,今天我算是完成了兩個心愿,一個是我想能夠見到張棗的爸爸媽媽,已經見到了,另外就是去了他的墓地,看了他。心情也比較複雜,很多感慨。我跟張棗有過很長時間的通信,但是跟他見面比較晚,96年以後他開始回國到上海,因為他跟一個上海的女孩結婚,叫李凡。他當時很幸福,「啊,我變成一個上海的女婿」,到上海了。張棗岳父母的家離我那很近,差不多走路十分鐘吧,來往很多,我也經常去他們家。所以對張棗在上海的情況了解得比較多,包括他們家的情況。張棗後來有了孩子,有一段時間孩子就寄養在上海。

張棗也很照顧上海的岳父母,大概是09年,張棗的岳父摔了一跤,骨折了。他岳父母家住的是老房子,要爬樓梯。張棗那時候已經在北京,專門趕到上海送岳父到醫院去,上樓下樓都由他來背,照顧得非常周到。他跟我說,「哎呀,你看,我這個女婿做到這個份上,可以了吧?」我說可以,這個肯定是滿分。他還接他的岳父岳母到北京去,因為他岳父是北方人,說想在北方過一個春節,過一個冬天,他就接他們到北京去照顧,還讓我幫著開藥啊,很多事情,他都很周到。張棗在生活中也很能幹,還會做菜啊什麼的,各方面。

張棗是個非常理想主義的人。他可以說是八十年代的產物,他有過一個談論八十年代的訪談,他說八十年代就是理想主義壓倒一切。我覺得他身上一直有八十年代的那種東西,一直帶在身上。他九十年代回來,實際上中國已經發生了非常多的變化,但或許因為他長期在國外,回來以後,我覺得他還帶著八十年代的氣息,包括說話的樣子、談論的話題。我們在國內已經經歷了很多事情,發生了轉變,他剛回來卻完全還是八十年代的樣子,非常有意思。他回來以後,先到上海,再回長沙,然後又到成都轉了一下,差不多一個多月。再回到上海,他已經感受到了整個中國的一些變化。他說哎呀,我痛失中國,以前的那個中國已經沒有了,變成了一個非常商業化的、消費時代的國度。

但是我覺得張棗一方面生活在現實中,另一方面他又活在一個個人的詩世界。他有一種自我想像、自我戲劇化。譬如他在任何時候,自我介紹總是說「我是張棗,我是一個詩人」,這就是在自我確認。一般好像我們是不會這樣的,比如說我自己,我在上海市工商聯工作過十幾年,那裡沒有人知道我是詩人,我刻意不讓單位里的人知道我是詩人,因為在那時候的上海(現在也差不多),你說你是詩人就意味著告訴人們你跟他們很不一樣,是不正常的……但是張棗會馬上就亮出身份,讓別人知道,我就是一個詩人。我覺得他在這個方面有一種自我強調,有一種自我塑造,非常有意思。這對他的寫作是起作用的,他在那樣一個環境裡面能夠寫下去,自我想像、自我戲劇化、自我塑造是很重要的。

從2005年開始,他先到河南大學,後來又到北京的中央民族大學任教,他基本上工作都是在國內了,雖然家還在德國。我覺得有一種很怪的東西,他對國內的詩歌圈有一種奇怪的不適應。張棗也參加了一些國內的詩歌活動,那個時候各方面對詩歌的關注開始起來了。但是他一方面參加活動,另外一方面他又在避開,尤其避開北京的詩人圈。他有一次跟我說,我們還是要自我邊緣化,他說我就是在自我邊緣化。在靠近上海、在江南的一些活動,他會來參加,對北京的很多詩歌活動卻都避開。我記得有一次,09年,我在他家,唐曉渡打我電話,說你是不是在張棗家,我說是啊,他就說張棗在不在,我想找他。張棗在邊上,直擺手,我就只好說他去上廁所了。曉渡就說「那你轉告張棗我找過他……」。有一次在蘇州,談到柏樺,張棗說我們這些人應該把自己變成一個傳說。我覺得他後期對自己的詩人形象有一個設計,或者有一個塑造,非常有意思。

何立偉:說得非常好,接下來我們請北島先生聊一聊張棗,和他的漢語寫作、母語寫作。

北島:張棗不光是詩人,他也是編輯,也是個譯者。我覺得他有很多不同的角色。是一種多重的對話關係。在九十年代,宋琳和張棗兩個人編的詩選叫《空白練習曲》,也是用張棗詩的名字,我覺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事件。我建議宋琳講講這段歷史。

宋琳:我是張棗《空白練習曲》的最早的讀者。應該《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我也是最早讀到。1994年寫完《跟茨維塔伊娃的對話》這首詩以後,張棗好像第一次來巴黎,我去接他。他很得意啊,他說剛寫的,我是在陪他參觀盧浮宮時他拿出來讓我看的。跟張棗交往中,我也常給他看詩,我們見面都是這樣互相切磋。平時則是以書信、傳真的方式進行。北島也一樣,跟張棗通信,互相砥礪。在國外,孤獨啊。所以我認為有一個詞挺好的,叫「孤獨凈化」。那些年在國外生活,確實是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孤獨凈化的環境。柏樺到柏林待了兩個月,見了張棗,後來到巴黎來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宋琳,我搞清楚了怎麼回事」,而我知道他想說什麼,就是在國外那種深度的寂寞。但是古人也說,詩歌就是「寂者之事」,這個確實說得很好。真正你要做一個寂寞的人,你才能進入寫作。

北島剛才講的《空白練習曲》這個詩選,我個人認為,是詩歌的另一個九十年代。詩選輯錄的作品是差不多從1990年到2000年,在我們編輯的《今天》雜誌上發表的詩。這些詩歌的作者,很多作品都是通過各種方式輾轉到我們手裡的。有的在張棗那裡,有的在我這裡,地址經常換,有時候在這、有時候在那。當中有很多作者是老作者,有很多作者根本就不認識。

我跟張棗私下裡有談到,這也是代表了九十年代的一種寫作,它不是狹隘的。因為我們本身是詩人,我們有自己的趣味,很難做到四平八穩。我們也經常在編後語裡面提到這一點,當然它也形成了一個特點,至於人們的評價,可能會有不同的標準,確實閱讀趣味還是差異很大。

剛才東東講到的,使我突然想起一句張棗的詩,「歌者必憂」。但是在張棗跟顏煉軍的一個訪談對話裡面,他提出那個「甜」,「甜蜜」的「甜」。實際上這體現了張棗的一種矛盾,他的魅力正好就在這個矛盾之中——那種痛、那種憂,天下憂、萬古愁,在他的詩歌裡面是一直都有這種時空的關照。

但同時張棗嚮往的是理想主義,如果說在詩歌這個領域裡面講理想,張棗有一種理想的詩歌。他曾經說想編一本百年新詩的詩選,要從魯迅開始,這就是他的標準。胡適先生也說過「但開風氣不為師」,張棗也是這麼說的。張棗對魯迅的評價比較高,我覺得確實他眼光很好。因為至今為止,魯迅的《野草》,由於是散文的排列方式,不是分行的方式,不太被重視。我個人認為詩歌分行排列,是詩歌的一種外部形式。但是現代詩從波德萊爾開始,就像魯迅先生說的「別求新生於外邦」,我們也引進了這種方式。有些人堅決反對,認為那根本不能叫詩。我個人認為詩歌應該是一個開放的系統,可以有各種形式。

張棗夫人李凡從德國帶著張棗的骨灰回來的時候,也帶回了張棗躺在病床上寫的一些東西,寫到「我怎麼會叫鶴呢?我還不是一隻鶴」(大意),張棗詩有非常迷人的這方面的悖論性。道家講「羽化登仙」,鶴是這樣一種死亡的象徵,叫做仙去。所以張棗身上這種矛盾,最有意思。剛才我跟東東相視而笑,張棗父親說張棗是詩人中的孫悟空,這是非常奇妙的一個比喻,因為我們感受到了張棗的那個變,我在文章里說過他最善逃。年輕詩人寫詩,「我」容易擋在詩歌前面。張棗身上有非常多的「我」,而不是執著於自我這個「我」。他為什麼寫對話的詩?他就是模擬那另外一個「我」。他實際上可能在跟另外一個「我」對話,包括「最高我」。

孟子說「萬物皆備於我」。明代有一個詩人說「萬我皆備於物」,這是一個矛盾的東西,可能都有真理性。所以張棗的憂和甜,它是一種悖論。這個悖論在他身上體現得非常充分,他沒有離開這一點。張棗一直思考,在詩歌上,在語言上,他希望重建一種「古今不廢,中西雙修」的理念。那是很開闊的一種詩學觀。張棗自己是一個很好的翻譯家,雖然他譯的東西並不多。這個矛盾性,這種悖論性,存在於張棗模擬中的對話,用茨維塔耶娃的話來說,詩人是什麼樣的?詩人就是處於各種力量交匯點上的那個人。他身上交匯了很多不同的力量,然後他能夠化解它們。東東剛也說了,與萬物相連。張棗跟別人介紹自己,就說我叫張棗,我是一個詩人。為什麼?在他文章《詩人與母語》裡面談到,漢語要完成一個「自指慶典」,詩人要建立起一種形象,這種形象跟我們古代偉大的詩人是可以媲美的。確實可以跟古代的詩人媲美。

北島:我想起張棗在國外的生活,我們一起到過很多地方,我們叫「遊走」。遊走的概念就是,我們去很多不同的國家,參加不同的詩歌節,不同的活動。如果回過頭來看,其實我們最初是以這種方式和國際詩歌接軌的。從二十一世紀開始,就面臨著一個全球化的問題。當時我們覺得,必須有另外一個全球化。當下的這個全球化是一種主流,就是那種代表著權力、金錢的全球化。我覺得還有一個全球化,是詩歌的全球化。後來我到國外生活,又回到香港,做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可以說由詩歌之夜衍生的這兩套書,和張棗有一定的關係——實際上我們在很多年前,就討論過當中的很多問題。「鏡中叢書」的名字,其實來源自張棗,它和《鏡中》這首詩有關係,一種對話關係。我覺得「紅狐叢書」和「鏡中叢書」,它打開了一個新的視野,引領我們進入這另一個全球化的時代。

何立偉:這兩套叢書都是北島先生主編的,我收到了其中的「紅狐叢書」,印的非常好,精裝本的,而且開本非常適合攜帶和閱讀。大家如果有機會可以去書店看看,現在已經上架了。今天我們幾位嘉賓都回憶了張棗的一些往事,對張棗的詩歌也進行了各自不同的解讀。我相信對在座的諸位張棗詩歌的愛好者,一定會有啟發。謝謝大家、謝謝各位嘉賓。

問答環節

海蒂:第一個問題,我想問的人應該對北島老師充滿了好奇心,他說:請問北島老師,當年泛舟游湖,聽到那首食指的哪一首詩?為什麼聽到這首詩,就萌生了想要寫詩的想法。

北島:應該是1970年的春天,在北京頤和園後湖,我和我們三個同學突然朗誦一首詩,我記得就是《當我們出發的時候》。在《給孩子的詩》裡面有收錄,包括這首詩,還有《相信未來》。

海蒂:接下來一個問題,我想各位老師或許都談談。這個問題是這樣的,一個詩人之所以能夠成為一位優秀的詩人,他的天分和後天的技藝精進各占幾分?如果我想要技藝精進的話,主要途徑應該是什麼樣的?我覺得敬老師可以談談。

敬文東:我可以借用張棗跟我講過的一個事來談這個問題。2008年3月,我們倆坐飛機去從北京到成都,然後去羅江縣,參加很好玩的「羅江詩歌節」。在從成都到羅江的大巴上,張棗說了一句話話,我印象極其深刻。他說,你們四川人寫詩極其聰明,很容易上手,很容易成為一個優秀詩人,但是很難出現大詩人。他談到的,就是所謂天分和後天努力這麼一個東西。他沒有給出很難出現大詩人的理由,他只是說你們四川這個地方有這樣一個特點,沒有給出任何解釋。我認為後天的修鍊很重要。中國古人強調百事都是修行,寫作也一樣,它伴隨著我們成長,伴隨我們人格和境界的提高。你們湖南人黃永玉引述過他奶奶的一句話,黃的奶奶說:龔自珍的人品是靠他文章養出來的。這個老太太說得非常高明。我們今天的現代主義文學特別重視技術,但是忘記了寫作和人的境界之間有一個哺育和反哺的關係。我覺得把這兩個結合起來的話,可能比較靠近於我們漢文化的傳統。我覺得這個傳統是絕對不能丟的。

北島:我覺得天賦某種程度上沒有什麼意義,因為大家都是有一定的天賦的。但是我覺得是有基本的三個元素,第一個就是神秘感和虛無,第二個就是語言,第三就是苦難,苦難其實是最難的。我覺得在二戰以後,全世界的詩歌,可以說在不斷地退步。我記得谷川俊太郎說這100年的日本,不一定有什麼重要的詩人。其實這個就是挺殘酷的。但是其實你如果算一下「尺寸」,也許會有不同的判斷。比如中國詩歌,像李白、杜甫,那是差不多1000年的一段歷史裡。如果按照這個「尺寸」的話,其實100年也不一定那麼重要。

宋琳:我也還是舉例子吧。大家知道李賀,李賀也是天才,對吧。李賀好外出去尋詩,他的詩是怎麼來的?他被稱為「騷之苗裔」,也就是說《楚辭》對他的影響非常大。他有一個口袋,即「詩囊」,到一個地方他就寫詩記錄,然後把紙條放在口袋裡。他媽媽說,他其實非常辛苦,他並不是到了外面然後即興寫作,他肯定要謀篇布局,然後安排他的語言,那是另外一個工作。李賀的媽媽說:吾兒欲嘔出心來乃止。如此專註。可見一個被稱為天才的詩人,實際上在語言工作中間,是極其用功夫的。各個行業都一樣,每個人都是潛在的詩人,就是要去善於發現自己身上的某種天賦,但區別在於有些人可能選擇別的媒體、媒介。那詩人選擇了語言媒介,或許反過來也能說得通,就是語言選擇了詩人,作為它的守護者。

海蒂:好,那聽了三個不同的角度展開的觀點,我覺得自己是受益匪淺。那下一個問題來自提問,提問北島老師,我覺得其他的老師也可以一起來補充回答一下這個問題。問題是這樣問的,在當代詩歌的創作與閱讀中,您如何看待對古典的繼承和其中的變化?

陳東東:我們現在使用的語言,雖然說是現代漢語,但實際上它是有一個傳承的。這方面張棗做得非常好,他的詩裡面有很多襲自古典的東西。他的外語非常好,我們知道張棗是一個語言天才,會很多國語言。因而他看我們的漢語,我們的中文,我覺得要比,譬如說我,看得清楚。我不懂外語,但是我覺得我們哪怕不懂外語,也還是有一些優勢。因為我們跟古漢語之間有一個差距關係,我們也可以從我們現在使用的語言跟古漢語的不同,來發現我們正在使用的語言的特點。可能在我們現在的這樣一個階段,跟古典拉開的距離還是不夠大,而距離其實越大越好,距離拉開得夠大,然後你再回過頭來,你才有資格跟古典對話。你首先要建立起自己,才可以跟一個已經在那、已經完成的東西來對話。如果你完全沒有自己,馬上就要去接頭古典的東西,可能你就被它吃掉了。我覺得在我們這個階段,雖然新詩已經有一百年了,但距離拉開得還是不夠大——距離更大,你反而能更多吸收古典的東西。這是我的想法。

敬文東:張棗在十多年前寫過一個很短的文章,就好像叫《詩人與母語》。他說過一句話,我記憶比較深刻。他說,我們寧願換血也不願意把我們語言換掉。只要我們用漢語寫作,無論寫詩還是寫小說,無論是寫古體詩還是新詩,語言本身帶有基因層面上抹不去的共同性。

但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就是說傳統的元素,無論是語氣、語調、詞語、意象,還是形式,它引進到我們現代詩裡面,它一定得是現代的。而不能是假古董,假古董沒有任何意義。

像張棗的詩,包括我們剛剛說的宋琳先生、陳東東先生,還有今天大家可能很不熟悉的幾位,我個人比較看重的,比如宋煒,他們詩歌的成就,其實就建立在把古典的東西化為現代。我們讀艾略特、龐德、里爾克,我們會覺得它很深刻,我們會感到很震撼。但是讀到張棗宋琳宋煒他們的詩,也包括何立偉老師的小說,你會感覺到很親切,因為這是我們自己的東西。親切和震撼是兩回事,雖然這兩種東西都重要。

如果回過頭去回溯傳統的時候,會發現我們有更多的寶藏,我們以前把它放棄了。有一個比較殘忍的說法,所謂垃圾,就是放錯地方的寶貝。我們將自己的傳統忘記了很多年。如今已經有比較成功的例子擺在這裡,但如何化傳統為現代有無數種方式,就看我們的運氣如何,能找到哪一種。錢鍾書講「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古今中外的差別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大。上萬年來,人性沒有什麼變化。美國人、孔子那個時代的人跟我們今天的人差不多。我覺得我們有很多共通的東西。古人發現的情緒是最基本的情緒,只因為它們最早被發現,我們今天只不過比古人的情緒樣式更多而已,本質上沒有多大的隔閡。我想是應該這樣。

何立偉:我這裡收到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中國的新詩只有現代主義一種嗎?中國新詩是不是只有一種,就是現代主義。第二個問題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對現代性的理解是否可以更綜合一些。

宋琳:現代主義是一個概念,所以不存在一種還是兩種。或者說一種反現代主義的詩,也是現代的。我們要知道現代性在中國發生比較晚,被迫在場,它原發不在我們這,我們缺席了。那麼正因為這個原因才會有追尋現代性的需要。到現在為止,學界一直在討論。我想簡單地說,對現代性的追求、追尋,我們不要去強調古典和現代的區別,因為我們還是用同一種漢字。漢字還在,還是作為詩歌的材料。如果說到具體的一首詩,哪首詩是現代的,在理論上我們可以說得清楚。但是對於詩人來講,他經常面對的是「這一首詩」。如果通過翻譯,他也許能得到檢驗,也就是說我們建立了一個西方詩歌作為某種現代性的標準,但我覺得這個現在也應該重新思考。在我們古代的詩歌中間,比如李商隱的詩,難道沒有現代性?再往前去先秦的詩,沒有現代性嗎?那什麼是現代性?也就是一個問題。我們的物質環境不斷在變化,那麼詩歌的詞和物的關係也在不斷的變化。比如說城市的題材,現代詩主要發生在大城市,比如巴黎這樣的大城市,波德萊爾等,他處理城市。他們對現代生活建立了不斷觀察的一個很重要的新的角度。

關於第二個問題,我非常贊成綜合。我覺得是現代詩歌是要吸收古代的,包括西方的一些基本元素,然後通過詩人的再造,成為你自主的,這個就是創造。每個詩人是從他自己的工作中對母語做出他自己的貢獻。

何立偉:好,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我覺得這個問題提得也蠻不錯的。張棗有一首詩《邊緣》,「邊緣」也可以說是每一首詩歌的母題。北島老師也曾經說過,一直處於漂泊中。我想提問各位老師是怎樣面對邊緣,理解邊緣,或者說如何看待自己同邊緣的關係?

陳東東:我有個朋友叫沈葦,是個從浙江去新疆的詩人,他跟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有個維吾爾大爺,有一年去了北京,回去後別人問他,北京怎麼樣?大爺說北京好是好,就是太偏僻了。這故事跟如何看待中心和邊緣有關……

海蒂:我覺得真的是讓我再多聽個一晚上也是不夠的,但是也就剛剛好到這裡,讓我們留一些回味的時間和餘地。今天我們的主題叫做「親愛的張棗——2018詩的巡禮」。我覺得這一次是對張棗逝世八周年的一個紀念,同時也是我們去重新發現張棗,重新發現漢語詩歌之美,重新去理解這個詩性世界的一個開端。這個下午各位老師們提到了很多非常好的書,也包括「鏡中叢書」、「紅狐叢書」,以及由宋琳和柏樺老師所編的《親愛的張棗》等等系列好的詩歌書籍。我相信大家在跟老師見了面,面對面交談了這麼多以後,再去翻開它們或許得到的感受會是截然不同的。

* 攝影:楊抒懷

書名:紅狐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紅狐叢書」是一套北島主編的當代國際詩人多語種詩集,彙集各國著名詩人作品,畫出當代世界詩歌的最新版圖,「讓語言和精神的種子在風暴中四海為家」。紅狐叢書依地域分為七輯,內容選自參與歷屆香港國際詩歌之夜的外國詩人作品。

每輯收錄5―10名詩人的選作,儘可能展現當代世界詩歌版圖的全貌。其中既有被譽為「整個東歐世界先鋒詩人代表」的斯洛維尼亞詩人托馬斯·薩拉蒙、日本當代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美國原生態詩人加里·斯奈德、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等;也有在國內並不知名,但在母國的詩歌界卻有著十足分量的詩人,如被視作聶魯達以來最重要的智利詩人勞爾·朱利塔,澳大利亞詩歌界幾乎所有詩人都在閱讀的彼得·明特,以及優秀的阿拉伯語詩人穆罕默德·貝尼斯,等等。每位詩人的作品獨立成冊,同時收入詩人原作與中英雙語譯文。每冊詩集以袖珍小開本的形式出版,便於攜帶閱讀。

*

書名:鏡中叢書

主編:北島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自2010年起,由北島主持的「國際詩人在香港」項目,每年邀請一兩位著名的國際詩人,分別與優秀的譯者合作,除了舉辦詩歌工作坊、朗誦會等一系列詩歌活動,更重要的是,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雙語對照詩集的叢書。到目前為止,已有八位應邀的國際詩人和譯者合作出版了八本詩集,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傳統。這套叢書再從香港到內地,從繁體版到簡體版,由譯林出版社出版,取名為「鏡中叢書」。按原出版時間順序,包括谷川俊太郎、邁克·帕爾瑪、德拉戈莫申科、蓋瑞·施耐德、阿多尼斯和特朗斯特羅默的六本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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