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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變化,但我不死」:被遺忘的馬華文學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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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馬華,亦身處發達資本主義時代里的(班雅明語)「民國」台灣,寫小說,最叫人陶醉獲得獎賞的時刻,便是在以小說為支點欲把這個比地球重力還重的現實世界舉起來的奮勉苦活中,終於,舉起了那麼兩三尺(舉頭三尺有神明)。


——朱天文







「無邊無際連綿的季風雨,水獺也許會再度化身為鯨。」




這是黃錦樹的句子。




句子從知識和想像的沃土裡長出來:「鯨魚的祖先是魚類上岸演化成哺乳類又重返大海者,它的近親是水獺。」



衡諸同代人小說之中,錦樹小說寫得精彩的地方,應該說,只有他有而別人沒有之處,是「變形記」。尤其自二○一二年以來,他著力發揮、厚積薄發的各式各樣的馬共小說,無論以高蹈(high-brow)來看,抑或一般約定俗成認為小說便是長成這個樣子的中品(middle-brow)來看,最佳篇,我的偏見,都是「變形記」。




不,不是卡夫卡的《變形記》。那樣的卡夫卡,獨坐於昨日的明日的瑰麗古歐洲的巍峨大殿上,沉思著一個人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在床上變成了畸形昆蟲的生存處境。




然則,馬來西亞雨林?人的稀薄的文化就是跟茅草在拉鋸戰。「茅草在園中出現向來不被允許,即使是一株。」簡直可列入十誡第一誡:「草也不許靠近屋子。一律清除。疊在火堆上燒出濃煙,好熏蚊子。」家族人丁旺盛時候,園子與鄰家園子之間穩穩立著界碑,挖界溝防火般防阻茅草野樹長過來,五腳基屋子端整坐落其中。但人老了,坐藤椅上望著門前的草已快到門邊,曾經,他可是不止一次聽到妻子向兒女誇耀:「有我在一根草都不準在屋子周圍二十尺內出現。」他自己也曾把著鋤頭在界碑旁大呼小叫讓妻子來看,那一叢叢偷渡的茅草:「奇怪,昨天才鋤的啊,怎麼全長回來了?」(寫於一九九○延畢期間的《撤退》)



錦樹小說里的家,予我強烈印象者莫過此。變形記,所以是奧維德的《變形記》。







六步格史詩十五卷的《變形記》,歌唱形體的變化,百多個故事從開天闢地一路編到當今,當今他被羅馬皇帝奧古斯都流放到黑海海邊,在那裡拉丁文毫無用處。




無以數計的變形,少女拒絕阿波羅的求愛奔逃中長發變成葉子,手臂變成樹枝,敏捷的雙腿黏附在地上變成了月桂。各種逃脫,變成蘆葦,變成沒藥樹。悲傷哭泣,直到水仙化成淚水溶在自己的水池裡。村女跟工藝女神比賽織綉(各據一方架起織布機的紡織細節真是太精彩),女神織的是雅典命名權的競爭,村女則織出男神們的風流罪狀而且勝賽遂被變成蜘蛛。馬其頓公主說了敵對觀點的故事版本給變成喜鵲。不參加酒神的狂歡只管辛勤紡紗工作,三姊妹被變成蝙蝠。洪水過完,石頭變形為人,岩石中的脈仍然是人體的脈。特洛伊戰後一伍船隊來到義大利西岸順台伯河直上,跟原住民大打其仗建立起最初的羅馬,弗吉爾花了半部史詩講這件事,而《變形記》只幾個故事鬆脆搞定。至於遭毀滅的城地,在持續燜燒的灰堆里飛出一隻前所未見的鳥,不停鼓動翅膀拍打餘燼,其叫聲、其瘦小、其蒼白,都引人哀思這個被擄掠的城,乃至這城的名字便遺留給這隻新生的鳥,阿德阿Ardea,當作普通名詞它叫作蒼鷺。(呂健忠譯註之《變形記》)




勝者自勝,敗者的一方卻開啟了故事。




這些讓人想到誰?我想到黃錦樹的馬共小說,和他的馬華文學。




變形,它紮根在不同世界的模糊界線上。神明、人類與大自然之間相互滲透並非階級性的,而是一徑地夾纏不清,力量在之間衝撞或抵消。主導奧維德筆寫熱情的並非系統性的結構,而是累積,用頻換觀點和改變節奏來增進,一景疊一景,一事接一事,經常類似,到底又不同。滔滔不絕要將一切變得無所不在,且近在手邊。它是一部迅速之詩(語出卡爾維諾,《奧維德與宇宙親近性》)。






迅速嗎?自卡夫卡以來的現代小說,從精神到樣貌,總是跋涉。現在讀了錦樹的小說,竟是迅速之詩。可說來辛酸,能夠迅速,正是因為馬華文學的文化資產欠缺,甚或沒有。「我們必須繼承那沉重的沒有,那欠缺。」




反之,文化資產豐厚得壓人的卡夫卡,早已寫出他當代的也預言了未來世界的困境,科層累累,分工過細又門禁森嚴,不同領域誰也跨不過誰。相對於馬華,亦身處發達資本主義時代里的(班雅明語)「民國」台灣,寫小說,最叫人陶醉獲得獎賞的時刻,便是在以小說為支點欲把這個比地球重力還重的現實世界舉起來的奮勉苦活中,終於,舉起了那麼兩三尺(舉頭三尺有神明)。




是因為沒有,所以迅速?




錦樹一篇《母雞和它的沒有》,寫幾隻刀下留雞從菜市場解放出來的母雞公雞之事迹。是說總沒生蛋的黑母雞,開始生蛋,家人撿蛋來吃,撿撿不讓撿了開始孵蛋,抱起來看並沒有蛋,仍孵,家人說哦原來母雞在孵它的沒有。另一隻黃母雞亦然,家人就去市場買了兩隻小雞,趁夜晚雞眼不能視物塞進母雞發燙的腹下,次日醒來已見母雞興高采烈咯咯咯帶著小雞,在園裡各處掏開泥土找蟲給小雞吃。




我在小咖啡館下午的安靜里讀到,只能一直悶笑。心想唯高度自覺的錦樹,唯他一人,在孵他的馬華文學的沒有。



他本屬學界,那幾本核量級的文論(我讀了不止一次《文與魂與體/論現代中國性》),即使沒讀過,方圓內也感受得到輻射能。才華有餘,他寫著小說,故而比他的任何一位馬華同行都洞察著這個沒有,並戮力善用之,那成為他的「變形記」體。如果記得,他曾在大學部開過一門選修課「文體練習」,還說想用名家文體來寫馬共,調度驅使譬如愛倫坡體、卡夫卡體、博爾赫斯體、昆德拉體……說下去他也要笑了,又不是體操特技表演。當然,怎麼能不馬共呢?錦樹的父親輩那一代,只要你識字,你讀書,讀華文書,差不多你就會走進森林做了共產黨。你沒做,你總也有同學老師朋友做,走進「月光斜照著的那條上坡路有一段沒入陽光也照不透的原始林只有四腳蛇和山豬能走」。




《土與火》小說集出版之後八年,連著這四年,錦樹一年一本小說,且應故鄉之邀首度在馬來西亞出版自選集,沒錯,書名叫作《火,與危險事物》。都是馬共小說也都溢出馬共小說,除了最新這本,《雨》。







季風雨,以前就一直下,下在鄉愁的深深鬱郁里人亦化為魚。這回合,照錦樹自己說,是借用繪畫的作法把雨標識為作品一號、作品二號、作品三號……至作品八號,在小畫幅的有限空間和有限元素內,做變奏、分岔、斷裂、延續。推前更早,「寫作發動機故障了」的幾年,他像修檢零件的試試這試試那,「設想一家四口,如果其中一個成員死去,剩下來的人會怎樣繼續活下去?如果每個成員都死一次,也即是每回只少一人,得四篇。如果每次少兩人……」




挺犯傻的起步,一下去,下得比創世紀那場雨還大。八篇雨作品,這篇里已死的,翻過下一篇又活了。卻篇篇貼住牽動人的細節,不離現實。那膠樹上划出的膠道,落雨時白色乳汁不走膠道了,順水跡沿樹皮呈網狀漫開,整片林子的樹被著那樣蜘蛛網的白,浪費了啊,父母發出憂傷的嘆息。




也有方舟。從沼澤深處拉回來的魚形獨木舟,彷彿有示兆的能力,月光檐影里告知著父親什麼,次日那死去兒子給搬開石頭空了的墳,是耶穌版的復活。「然後大雨又來了。日本人也來了。」




如果,洪水退後高高樹頂上掛的魚形舟,卻劃舟出去說是救人的父親再也尋不得,最終他會以什麼樣的形貌回來呢?最具故事性的雨作品二號,不睬錯綜複雜的心理因素,每一刻當機立斷,裹挾在強力可信的敘事節拍里。




或如果,父母不在的洪水夜,沒多大的哥哥護佑著妹妹爬上舟,手電筒耗盡了,四野漫漫,一叢叢黑的是樹冠,「這才發現滿天星斗,他們抬起頭。無窮遠處,密密點點細碎的光,無邊無際布滿穹頂。竟然是放晴了。」兄妹倆已封神,他們將會像看雪景球地看著球里自己的家。他們讓我想到荒昧神話里那對兄妹,在洪水大滅絕後重新把人類再生回來。




再如果,老虎。上述那個小哥哥在雨一號中,「男孩辛五歲,已經看過大海了。」辛常夢見金黃的毛色墨黑的線條從門外油然划過,老虎!心臟怦怦響醒來,辛央求父親給他養一頭虎。天大雨,森林那頭淹大水了,他們土丘上的家成了諾亞方舟。山豬一家也來了,公豬豎起鬃毛跟狗對峙作勢一衝把狗沖得倒退,母豬冒雨翻了一整畦木薯讓七八隻小山豬歡快地吃。然後有著火的顏色的虎和兩隻小虎也來了,大雨里,母虎朝擠成一大團毛球的山豬家擺動著尾巴,往左走幾步,往右走幾步,公豬母豬低頭護著仔豬綳得好似會炸開來。也許為躲雨,小虎突然像兩團火朝屋子跑來,小虎看來和家裡的貓一般大小。我要養!辛從後門跑出去迎向兩隻小虎。我忍不住整段照講,實在是兩邊動物的肢體語言寫得太準確啦。







然而雨四號,老虎把熟睡的妹妹吃掉了。沒聽到狗吠,「蚊帳被撥開,而不是粗暴地扯掉的。如此溫柔。」安靜慢食,讓我想到是一個惜物之人把碗里吃得一粒飯不剩乾乾淨淨。所以,肯定是白老虎拿督公吃的了?四位神明,觀音嬤、土地公、大伯公、白老虎坐在五腳基上垂頭不語冒著煙,從大火里逃出的,因為日本軍已登陸半島北方擊退英國軍,分兩路南下沿半島東西岸推進很快已到半島的心臟。拿督公,一九九五年寫的《非法移民》提過他:「枉我身為拿督公……我身份曖昧,處處尷尬。屬於這塊土地,不屬於這個國家。無奈無奈!鬼神不管人間事。」可憐的拿督公,看見即將到來之擄掠血腥,至少至少,他可以把辛妹妹先帶走吧。




不但雨作品,連其他篇,一概捲入這大雨小雨里。如果走男孩辛的觀點,就稱父親母親妹妹大舅二舅外婆外公祖父,辛很多時候是五歲。也有青年時或風霜的壯年時,則常用第二人稱你。如果采第三人稱觀點,便父母叫阿土阿根土嫂根嫂,妹妹叫阿葉,多出的妹妹叫子、午、末。父親的四名大漢朋友叫甲乙丙丁。大家作為基本元素,從事著眾多不同結合,展現出一次從精神到樣貌,無礙無阻的變形記,迅速之詩。




只是,這次雨,為何刷上了抒情的悲傷?




過往錦樹的精彩篇,每是戲謔(《追擊馬共而出現大腳》),黑色(《隱遁者》《螃蟹》《蛙》《公雞》),搞笑(《火,與危險事物》《還有海以及波的羅列》),狂歡節(《如果你是風》),荒謬現實主義的那一塊。那麼這次,從何而來的悲傷呢?




開頭兩篇也許是題旨。「她是所有傷心的女孩。你會再度遇見她。另一個她。」《W》里,另一個喚做阿蘭有著淡淡茉莉花香的女孩。基本元素,傷心的她,變成不同的形貌出現在你眼前,你「彷彿對她有一份責任」。




《歸來》里愛車大炮的二舅,「一片葉子就可以講成一片樹林,一根羽毛講成一隻雞。」他對辛講了一個又一個故事,撲朔迷離,像漸漸起霧飄下來一場無雨卻濕人的雨。栩栩生猛的二舅名字叫談,莫非書里的故事都是他車大炮出來的?




又有一篇《小說課》,女孩在寫她那寫不完的小說作業,困惑著「自傳性必須藏在背景深處,像只暮色里的灰貓。」似乎也在說這本書?







唯我感到踏實有料不會被小說故事車大炮車到無趣烏何有之地的,是二舅二舅媽的生活背景。他們在半島深處油棕園工作,那裡英國人留下的種植園,都配給磚造宿舍,有小學,簡易加油站,雜貨店兼小吃店,足球場,羽球場。從外頭小鎮開車進去得幾小時,不然只能搭工人的貨車,辛多次學校大放假時去那裡跟他們住。辛坐二舅載滿油棕果的啰哩車到更遠的提煉廠去,故事便在車上說起來。那已是油棕世代。之前,「甘蜜世代,胡椒世代。咖啡。橡膠,可可,油棕。」辛的南方小鎮,「膠林好些翻種成油棕了,已經不容易見到整片完整的膠林。橡膠樹至少還有個樹的樣子,油棕像一紮扎巨型的草。一個時代又快過去了。」




形變矣,原來的還在,但又受拘於形而不能識。我讀著前一篇里跟這一家人有了聯繫生出感情,卻在下一篇,物換星移如何竟不算數了?另一輪人生,我仍深刻記得他們發生過的事卻如何他們並不記得了?這是所有前世今生、似曾相識的母題,悲傷從此來。




詩人雪萊:「我變化,但我不死。」




一切的變形,都是上一回靈魂的歸來。給人希望,也給人悵惘。也許辛還記得那首馬來殘詩,詩云如果你是風,如果你是雨,如果你是火。




《朱天文:迅速之詩》——讀《雨》,該文為《雨》的序言。




《雨》


(馬來西亞)黃錦樹 / 著 


後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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