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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坐、武學及其他

我理想的上午是這樣的:晨起,給妻兒煮早餐,送妻兒上班上學後,磨墨習字,再下樓習武。習字習武順序不可互換,因為習武之後,手會發抖,寫不了字。中午去單位吃飯,打卡上班,為稻粱謀,為五斗米折腰,混口飯吃。

有時夜班過遲,第二天體力很難恢復,整個人渾渾噩噩昏昏沉沉,書看不進,字寫不進,遑論習武。正所謂,媒體人熬夜,「不知死之將至」。

和瞿煒師聊起,他說,你可以打坐,補充體力,打坐會不會?我教你。

瞿煒師十七歲偶遇一河北籍趙姓拳師,是一奇人也。瞿煒師把他接到家中居住,執弟子禮甚恭,趙師傅教瞿煒師拳法,並授予打坐之法。

趙師傅告訴瞿煒師,打坐到一階段,如眼前出現魔鬼、森羅地獄,不必害怕,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幻象,只管勇敢走過去就好,如果不敢向前,還有一個最便捷的法門,只要一睜眼,魔鬼、森羅地獄馬上消失,如果說一直過不了魔鬼這一關,以後就不必再打坐,你和打坐的緣分就只到這裡。

瞿煒師說,打坐如拾階而上,一步一重天,亦一步一幻象。起初,人會慢慢空掉,感覺天地之間只剩下一雙手和全身的輪廓;再後來,感覺自己變成一個巨人,充斥著整個宇宙;最後,是真的看見魔鬼和森羅地獄!

幸虧那位河北籍拳師對瞿煒師有言在先,打了預防針。瞿煒師選擇勇敢走過去,這時感覺從丹田射出萬道金光,照亮整個天地,魔鬼、森羅地獄瞬間消失。整個身體異常舒服,妙不可言。

瞿煒師與人言這段體驗,人皆不信。

通過心魔關卡之後,瞿煒師不再做噩夢。有時夢到妖魔鬼怪,也不覺得可怕,會與之戰,常常是妖魔鬼怪打不死,妖魔鬼怪也不能奈瞿煒師何,在夢中如此曠日長久,瞿煒師會感到很可笑,就在夢中笑出聲來。

《莊子·大宗師》篇曰:「古之真人,其寢不夢。」最低標準應該是不做噩夢吧。不過深夜凌晨,瞿煒師突然一聲大笑,對枕邊人來說,無疑是一個噩夢。

按照趙師傅教授的心法,瞿煒師在打坐中打通了任、督二脈。

以人體正下方雙腿間的會陰穴為起點,從身體正面沿著正中央往上到唇下承漿穴,這條經脈是任脈;由會陰穴(也有人說是長強穴)向後沿著脊椎往上走,到達頭頂再往前穿過兩眼之間,到達口腔上顎的齦交穴,這條經脈是督脈。

簡單點說,任、督二脈就是左右對稱切開人體後,那個長長橢圓切片的周長。

打通的意思是,在打坐中,會感覺一股暖流發自丹田,暖流順著任、督二脈走一圈。

這裡要緊的是,在打坐的過程中,要始終做到舌抵上齶。按照道家說法,舌抵上齶有上下鵲橋之說,用來連接經脈,連接任、督二脈。

實際上,在各種站樁中,也要始終做到舌抵上齶,口中生津。

打通任、督二脈,也即是所謂的打通小周天。任、督二脈屬於全身奇經八脈之二脈。打通全身奇經八脈,也就是所謂的打通大周天。據說,打通大周天者,世上寥寥無幾。瞿煒師告誡,在打坐當中,不可刻意強求打通小周天,打坐到一定功力,看各人造化。

瞿煒師17歲習武練功,凡十年,打通任、督二脈,滅心魔,略有小成,然後,吸煙吃酒,又荒廢十年,「不武從文」(不能說廢武)。十年之後,重拾舊山河,文武兼修。

儒、釋、道三家都講打坐。論歷史,釋、道兩家打坐比儒家悠久。

大體說來,釋家打坐,體悟空,體驗淳明之境,似乎不在意呼吸。道家打坐,注意養生,所以在意呼吸。可意守丹田,可調呼吸,感覺吸進天地純凈靈氣,吐出濁氣,呼吸吐納。也可意守丹田和調呼吸並舉。道家打坐,會陽舉。釋家打坐,則要滅此人慾。儒家似乎是稍取釋、道兩家打坐心法,略為自己所用,通過正襟危坐、靜坐,去紛擾。

三家打坐之法又互相影響。天台宗打坐也注意呼吸,似乎是採用了若干道家打坐法門。佛家打坐,前提是學佛之人先要持戒,如虛雲和尚所說:「葷食則增加無邊生死,還遑論打坐。」對我來說,起點甚高。

瞿煒師傳我的打坐之法偏向道家。

魏晉名士講究「棲神導氣之術」,我懷疑「棲神」就是一種打坐法門,「導氣」好理解,就是類似易筋經、八段錦的練習法門,運動身體再配合呼吸吐納,就是「導氣」。嵇康說,棲神導氣得法,神仙術可學,可輕輕鬆鬆活上120歲,甚至可以不死。

宋朝理學繼承古代儒學通融佛、老(讀《二程集》,你會讀到很多佛、老論述),打坐也順理成章進入宋代士大夫的生活。

人心不定,如翻車流轉動搖,如何安心?張載的弟弟張戩是「自約數年,自上著床,便不得思量事」,就是「不想」。

司馬光也打坐。他得意地說:「吾得術矣,只管念個『中』字。」守中,是道家,念,是佛家。司馬光的打坐法,似乎融合了佛、道兩家。

朱熹卻認為以上倆人的打坐都不高明。張戩是「硬截」,就是活生生截下許多雜念,司馬光是「死守」,死守「中」字,還會生出無數煩惱。

剛烈的王荊公會靜下來打坐嗎?我很難想像。

蘇東坡也打坐。蘇東坡在他那本有趣的書《東坡志林》里說,「又用佛語,及老聃語」,三家並用,東坡居士通融得很。

王陽明17歲結婚當日,偶入鐵柱寺,見一道人跌坐,王明陽對坐忘歸。

道光二十二年,32歲的曾國藩,在那個寂靜的冬天夜晚,砸掉了煙具、焚燒了煙葉,回到書房,鄭重地寫下了一篇小東西,那就是後來著名的「日課十二條」。日課第二條,是靜坐:「每日不拘何時,靜坐四刻,正位凝命,如鼎之鎮。」據說,這一條曾國藩最初是規定為打坐,可是打坐了一段時間,打吐血了,就改成靜坐。

單論打坐,王陽明不愧是聖人,曾國藩只能算半個聖人。

夜班過後的一個渾渾噩噩的早晨。我關好陽台窗戶,在書房一角坐下。瞿煒師告誡,習武時,避風如避劍。打坐亦是,要避開直吹的風,自然風無妨。

需薄坐墊兩個。一個用來墊高臀部二三寸。南懷瑾論靜坐的文章說到這一處細節,可見是真懂打坐。南懷瑾寫了這麼多書,只有論靜坐的書還可以看看。這和他早年入山訪老道的經歷有關。可見他拜訪的老道,還真說了一些東西。

另一個坐墊橫放在腿上,隔開手印和大腿,倘若不如此,手印有時會壓迫生殖器,讓人不舒服。

趺坐為最正統的打坐姿勢。舌抵上齶,脊樑直豎。瞿煒師教我的手印是:右大拇指按左掌掌心勞宮穴,左大拇指扣左手中指。

打坐中最忌驚訝,所以在打坐前,我把手機設定為靜音模式。

佛經里說,佛在菩提樹下靜思,七日洪雨不止,多頭蛇那伽出,以身繞佛七匝,引頭覆佛頭上,守護佛陀,使不受諸惱亂。

我的體會,打坐其實就是讓自己處於深度休息狀態,體驗老子所說的嬰兒狀態。打坐功力高的人,據說可以用打坐代替睡眠,真可謂真人無眠無夢。

瞿煒師說,意守丹田時,你要有意識在丹田,又不能太用意識,若即若離,至於如何把握,你自己去體會。

初學劍道,我常碰到的一個問題就是握劍過緊,這會影響揮劍發揮自如,但又不能不用力,不用力,劍會在手中滑走。力道該如何把握?我的劍道老師黃維立說:「打傘、接電話、拉著孩子過馬路你們總會吧,你拉著小孩子過馬路,又不能捏傷小孩子,就是這樣的力。」真是高明的比方。

我把意識想像成「力」,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

虛雲和尚曾在終南山入定十八天。他的弟子問他:「是有心入呢,還是無心入呢?」虛雲和尚說:「有心入定,必不能定;無心入定,如泥木偶像。」老和尚的話明矣,要在有無之間,與瞿煒師、黃維立師的話同理。

初打坐,身體會出現微微晃動。瞿煒師說,這是好事,說明我平時的樁功有一定積累。

打坐時,身體會發熱,這是身體內部在運動。一遇雜念,不能平,我就睜開眼,雜念盡除,再重新閉目打坐。一轉眼,一看手機,已過半個時辰。原來打坐時,時間會過得如此快,難怪王明陽「忘歸」莊子「坐忘」。

打坐完之後,還有收功動作——很多人會忽視這個步驟。需按順序撫摸頭、頸、胸,再分別順、逆時針按摩腹部各三十六下,預防打坐完拉肚子。這一層意思說破也很簡單,在打坐中,身體看似不動,內臟卻在加速運作,尤其是腸道。從解剖學上說,丹田其實就是在腸道位置。如果不如此按摩腸道,一般人打坐會拉肚子。南懷瑾說,打坐完拉肚子是好事,各有各的說法。

最後是按摩雙腳。

最後我們解釋神秘的部分。回到瞿煒師的打坐體驗,起初,人會慢慢空掉,感覺天地之間只剩下一雙手和全身的輪廓;再後來,感覺自己變成一個巨人,充斥著整個宇宙。

瞿煒師說,打坐,實際上就是關閉身體各種觸鬚,加強頭腦意識,所以人會空掉,但是打坐時有手印,所以手的意識會加強,所以感覺人會慢慢空掉,雙手和全身的輪廓卻還在。

最後出現心魔。

我認為心魔是藏在人內心深處潛意識裡的影像。這並不奇怪。心理學家榮格透過8萬個夢境案例,叩開人類對大蛇感到恐懼的潛在意識大門,最後他出入現實和潛在世界,一次次和巨蛇對峙,白日見巨蛇幻覺。我想,如果榮格也打坐,他的心魔一定是一條巨蛇。而中國人打坐,看到的心魔自然是妖魔鬼怪和森羅地獄。

在打坐之中,倘若遇見心魔,又不知如何應對,就會受到驚嚇,重的,是會吐血。這,虛雲老和尚有言在先,也有曾國藩活生生的反面案例。

我的心魔會是什麼?我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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