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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仁鳳的婚禮:想用一百倍的努力,把丟失的生命活回來

從17歲入獄,到31歲無罪釋放,錢仁鳳錯過了自己和同伴的青春。等到她要結婚時,曾經的姐妹都已經是十幾歲孩子的母親。找了一圈,「伴娘都找不到」。最後,從小被她抱大的侄女當了伴娘。

錢仁鳳和父親在婚禮上。受訪者供圖

文| 新京報記者 李興麗編輯 | 胡傑

校對 | 王心

本文約5142字,閱讀全文約需10分鐘

3月5日,驚蟄。四川省瀘州市敘永縣天氣晴暖,一座新建樓盤不遠處的山坡上,油菜花從高處漫下來。

老白一家住在這個樓盤,清早,他到早市上買了鮮豬肉,回家剁了餡,放進大蒜、胡椒和香蔥,包好雲吞,等待一家人起床吃早飯。他的兒子白延平3月3日剛剛成婚,妻子是錢仁鳳。

2002年,在雲南巧家縣縣城當保姆的錢仁鳳,被認定為一起幼兒園投毒案的兇手,並因「投放危險物質罪」被判處無期徒刑。2015年底,雲南省高院對案件再審,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宣告錢仁鳳無罪。

一切都是新的。房子新年前才裝修完,傢具、電視、鍋碗瓢盆,都是新買的。家裡每個窗戶上都貼了大紅喜字,餐廳和客廳分別掛著孃孃(姑姑)繡的「梅蘭竹菊」和迎客松。十字綉繡得細密工整,花邊還走了金絲線,「孃孃綉了三年」。

錢仁鳳的卧室里擺著婚紗照,花了快1萬塊在廣州拍的。照片里,她穿了一條齊地抹胸婚紗,靠在一身西裝的白延平身邊,笑得恬靜。

錢仁鳳的婚房。新京報記者李興麗 攝

從無罪釋放、獲得國家賠償,到重新開始工作,融入社會,再到邁入婚姻殿堂,錢仁鳳說,生活的重建伴隨著欣喜、期待和惶恐。她有別人無法理解的急迫感,想用一百倍的努力,把丟失的生命活回來,「分分鐘都不敢浪費」。

「小鳳,真漂亮」

婚禮的日子是兩家人千挑萬選的。

農曆正月十六,良辰吉日。僅白延平知道的,就有7對新人跟他們同一天結婚。迎親時,熱鬧非常,整個敘永縣城街上跑的都是婚車。

錢仁鳳的二十來個親戚,從雲南老家通宵開車趕來。在她小時候的印象里,兩個姐姐出嫁前,父親都會請木匠到家裡給姐姐們趕製衣櫃。輪到她出嫁,父親已經年近八旬,山高路遠,傢具省了。父親給她帶來了酸豆角、芙蓉糕、餌塊,她的大哥直接扛了30多斤的一根火腿送給她。那些雲南鄉下的特產,都是她的最愛。

代理律師楊柱也從昆明趕來。他陪錢仁鳳走過了申訴、再審判決、國家賠償,被邀請作證婚人。

從17歲入獄,到31歲無罪釋放,錢仁鳳錯過了自己和同伴的青春。等到她要結婚時,曾經的姐妹都已經是十幾歲孩子的母親。找了一圈,「伴娘都找不到」。最後,從小被她抱大的侄女當了伴娘。2002年,警察把17歲的錢仁鳳帶走時,侄女才4歲,如今,小姑娘都快20歲了,長得跟她一樣高。

整個婚禮中,巧家人堵著門要紅包的時候,錢仁鳳覺得那種熱鬧最幸福。

她讀書讀到小學五年級,家窮輟學。為了補貼家用,她14歲就外出打工。她嚮往縣城繁華的生活,在她的回憶中,在巧家縣城的幼兒園當保姆時,一堆孩子熙熙攘攘圍著她,每天都是開心的。

後來被捕入獄,生活一下子安靜了。高牆裡滴答滴答下起雨時,是最孤寂的。天上下雨,就到了父母種稻穀的繁忙時節,水田裡父母的身影就在她眼前晃。獲釋後,她更喜歡安靜。工作的地方在廣州市外一個鎮子附近。平日里,同事們去廠里上班,只剩她一個人看管宿舍。安靜一度讓她覺得安全,不用應對外界急劇的變化。

但婚禮上的熱鬧是屬於她的。

在親友的歡呼中,白延平抱著她,從酒店的3樓一步一步走到1樓。樓梯狹窄,快到大廳時,丈夫的腿有點打顫,她抓著他汗涔涔的襯衣,有那麼一瞬間,覺得被奪走的青春似乎又回來了。

進白家的大門前,婆家還有個風俗,要把辣椒面點燃,圍著新人撒三圈。新娘要用蘸了白酒的毛巾捂住口鼻,氣味嗆人,但是不能咳嗽,「是吉祥、長久的意思」,錢仁鳳的婆婆解釋。

談起新生活的味道,錢仁鳳笑笑。她想起來的是熱鬧、辛辣和刺鼻的感覺。

婚禮歸還了原本屬於她的一些滋味。她穿著紅色的龍鳳褂,盤起的髮髻上別著金色的步搖配飾,橘紅色唇膏提亮了整個人的氣色,參加婚禮的人誇她:「小鳳,真漂亮」。

穿著紅色龍鳳褂的錢仁鳳。受訪者供圖

在此前,她一度對鮮艷、強烈的東西感到畏懼。

2015年12月,錢仁風無罪獲釋。她穿了大紅色的棉襖,坐了7個多小時汽車回家。那一次,紅色的衣服更像是驅趕十幾年的霉運。之後,她很少穿起。同事拉著她去逛街,「錢姐,你適合穿這種款式的衣服。」她拿起同事推薦的衣服在身上比試下,總覺得那樣明亮的顏色不屬於她。十來歲的時候,她喜歡穿大紅大綠的衣服,現在,那樣的衣服穿上身,「總是在提醒你,你不再年輕了,不合適」。

還有個饒有趣味的細節。在敘永縣,人們稱婚後的女人為「姑娘」。「我們巧家只有沒結婚的小女孩才叫姑娘。」她曾經丟失了當「姑娘」的一大段時間,如今,又開始被人喊「姑娘」,她覺得有點「神奇」。

「人是釘子一個,心比天還大喲」

結婚前,錢仁鳳想起年輕時對未來伴侶的想像,「希望他長得高高的,很帥的那種。」

白延平1米6出頭兒,錢仁鳳1米5。婚禮上,她踩上10厘米高的婚鞋,兩人一樣高。司儀要求他喊幾個平時的稱呼,才能帶走新娘。他喊了「仁鳳、老婆、親愛的」,直到最後喊了「小鳳」,「她才跟我走」 。

錢仁鳳和白延平一起比愛心。受訪者供圖

「小鳳」是雲南巧家的親人從小對她的稱呼。錢父挽著小鳳的手,交給白延平的時候,他有些激動,「她經歷的那些,太不容易了,我們能走在一起也很不容易。」

剛釋放回家那天,給錢仁鳳介紹對象的親戚已經等在家裡了。2016年8月,國家賠償金172.3萬確定之後,律師楊柱的電話也成了「熱線」。新疆、黑龍江、雲南各地的人打來電話,要求「幫忙照顧錢仁鳳的後半生」。

三十多歲的姑娘,腦子裡就想著一個字——「躲」。在巧家縣南團村那樣的村莊,錢仁鳳的同齡人大都已經埋頭在老公和孩子的柴米油鹽里,她還從未扮演過戀人的角色。

錢仁鳳十五六歲離家打工時,村裡同齡的姑娘們就陸續嫁人了。那時,看著別人家的哥哥姐姐在縣城打工掙了錢,她不服氣,跑去縣城打工,壓根兒沒想過嫁人的事。村裡人見了這個身高1米5的姑娘,伸出拳頭比劃,「人是釘子一個,心比天還大喲。」

錢仁鳳說,近14年的牢獄生活,強化了她性格里那種對束縛的抗拒。無罪釋放那年,村裡人都覺得大齡未婚的她,最應該為嫁娶憂慮時,她依然不想活在別人的眼光和規則里,過了春節,她就到廣州打工去了。

在廣州,經朋友介紹,她認識了在派出所負責資料整理工作的白延平。

最初,因為以往的經歷,她不想接觸「公安局裡的人。白延平聽說她從小喜歡吃蘋果,每次從海珠區拎十來斤蘋果去南沙看她。

入獄前,錢仁鳳連固話座機都不會打,出獄後完全不會用觸屏的智能手機。白延平就從手寫打字開始,一點一點教她。她回雲南買飛機票、火車票,都是白延平教的。

同事怕她被騙,專門拍了張白延平的照片留底。家人和曾經報道案件的記者擔心她被騙,話說得直白:「怕他看上的是賠償(金),不是真心對她。」錢仁鳳就考驗他,故意說一些「你是不是為了錢」之類的話,「氣哭了他幾次」。

認識半年後,白延平帶她去了廣州塔。那是她獲釋後第一次在廣州玩,他們登上「小蠻腰」,白延平至今記得,「小鳳那天玩得特別入神」,她看著廣州城裡的燈火,拍了很多照,以至於原本計劃的珠江夜遊都沒趕上。

3月6日,錢仁鳳拿到了結婚證。她摸著打在照片上凸起的鋼印,打趣白延平,「就這樣被人拴住了啊!」

錢仁鳳在結婚登記處登記結婚。新京報記者李興麗 攝

促使她下定決心走進婚姻的,是一些瑣碎的細節。她從公司騎電動車送白延平去鎮上坐公交,自己還沒回到宿舍,對方的微信就來了,問她到沒到。她脾氣不好時,兩人吵架,都是對方先認錯。「他是一個細心、大度的人,應該是真心對我。」

「分分鐘都捨不得浪費」

婚禮的東西,大部分是丈夫置備的。

他從網上給她買了搭配婚紗的白色高跟鞋。送給親友的喜糖盒子也是他挑的。錢仁鳳當時忙著即將來臨的考試,顧不上。

2017年9月,錢仁鳳報了一家成人教育機構的專本連讀,學習人力資源管理。

2002年入獄時,她是一個只有小學5年級文化水平的打工妹。剛出獄時,面對劇變的社會,「她是懵的,」律師楊柱說,那時候,錢仁鳳眼裡都是茫然,「雖然三十歲了,但她的心智還是像十七歲時單純。」

社會越繁華,她越感覺自己是多餘的。「每個人都有目標和方向,只有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後來,她學電腦、學智能手機,還想過做微商。最後,公司每年招來的「年輕又有文化」的員工,讓她感到深刻的危機。

3年的課程花了7000多塊錢。報名的時候,網上有人稱價格出到1萬以上,「能保過」。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曾經的失去讓她活得更清醒,「我要學到真本事。」

每天下班後,她買書、列印課件、看視頻直播、重播。從晚上7點到晚上10點,「分分鐘都捨不得浪費」,忙得連跟同事出去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3月5日,白延平誇她,「1月份考了4門課,60分及格,她都是七八十分。」錢仁鳳拿出手機,在聽課軟體上翻出《大學語文》的課堂測試。「詩詞《蒹葭》里表示不懈追求淑女的一句是?」她指著題目搖了搖頭,「我底子太差了,老師講了好幾遍,太深奧了,理解不了,就記不住。」

她對學習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迫切,經常在網上拉著老師請教。有同學說,「你太著急了」。錢仁鳳解釋,我是零基礎,學起來比你們要難……她伸出幾根指頭,最後十根全張開,「100倍!」

因為英語完全沒基礎,她只能放棄英語,加試其它4門專業課。「寸步難行啊」,她無數次想。但那種想把丟失的歲月加倍彌補的決心驅趕著她,不斷往前走。

一位出獄的獄友得知她在做宿舍保管工作,為她可惜。「你(製作衣服的)技術那麼好,為什麼不繼續打衣服?」

「打衣服打怕了。」她沒有過多解釋。3月6日,錢仁鳳擦著家裡茶几上的果屑,想起年少時的經歷。她說,自己向來是個要強的人,「從小就是,人家能做好,我就一定也能做好。」

2002年,剛被關進看守所時,她就拿起筆練字,謄抄裡面的學習材料。至今,她能寫一手清秀的字,「活一天總要進步一天。」

到了監獄,別人做縫紉工,她就當附工,幫人扯布、裁剪布料。為了當上最優秀的縫紉工,別人休息,她就自己練習。從一個連縫紉機的機針都不會裝的小工,花了5年時間,做到熨燙工,又做到可以處理最複雜工序的縫紉工。

因為表現好,她還有資格考取了獄中的服裝製作與管理技能證。那是一張中專技能證,300多人,只有10多個堅持考了下來。也是憑藉那張中專技能證,她才有資格報考眼下的專本連讀。

現在,那個曾經的打工妹變了。公司里那些年輕、有精力的員工讓她羨慕,「我也想學點本事,去做自己喜歡的工作,而不是誰都可以做的工作。」

最想念媽媽的味道

婚禮後,有親友問起他們去哪裡度蜜月。

錢仁鳳向正在收拾行李的丈夫喊話:「白延平,你還沒帶我出去旅遊過呢!」白延平從房間里探出頭來打趣她:「下午先去我們敘永的『人腳板山』游一游吧。」

錢仁鳳想了想,出獄至今,還沒有過一次真正的旅行。 2017年,她回巧家縣辦了港澳通行證和護照,想有機會的時候出去走走。

唯一一次是在2017年的十月一,她和同事去了澳門。一天往返,同事介紹她買化妝品,她不懂那些牌子。買了兩包牛肉乾和老婆餅,就回來了。

她最想去的地方是海邊。2014年,她在獄中看到內蒙古呼格吉勒圖被改判無罪的新聞,「壓抑到爆炸」,想找個開闊的地方放聲大喊。後來,去「電視上的海邊看看」,成了她的願望。

錢仁鳳覺得自己在不斷和過去剝離。但總有一些時刻提醒她,過去的日子像根留在體內的刺,一直留了下來。

偶爾有記者關心她的近況,她末了總忍不住問追兇、追責的事,「怎麼一直沒消息了?」 她上網看新聞,有人說她是證據不足才放的,並不是完全清白。法理的清白之外,她還是想要一個徹底的清白。

排除那些苦惱,她對當下的生活感到滿意。

她把宿舍當成自己的家管理。宿舍附近有個魚塘,剛去時周圍布滿垃圾,她就拿著網兜,去撈垃圾。每天,收貨、管鑰匙、養花、打掃衛生,工作之餘,學習、考試,非常充實。

單位里的一位同事說,剛開始,公司有人擔心錢仁鳳這樣一個經歷的人,來了會給公司增加「麻煩」,現在大家覺得,沒想到「撿到一塊寶」。

去年,她用還債剩下的賠償金,在佛山買了一套房。生活一下子又緊張起來。她向朋友訴苦,被朋友笑她財迷:國家賠了你一百多萬,還不夠花嗎?

「貸款50萬,每個月還2500。」3000來塊錢的工資所剩無幾。她捨不得買新衣服,2018年的新年,穿的還是去年過年買的綠色呢子大衣。

錢仁鳳開始有了那種北上廣打拚者的焦慮感。生活的高成本、大城市的通勤壓力,以及未來生子的負擔,開始讓她和家人考慮回老家謀生。

生活里,她最愛吃的依然是雲南家常菜。白延平知道,她最愛酸豆角炒肉丁、回鍋肉、涼粉和蒸水蛋。但是錢仁鳳的口味難琢磨,他從網上查了幾次做法,都做不對。

「沒有我們巧家的味道,」媽媽炒的菜,她只吃了十幾年,此後的十幾年縈繞不散,想吃卻難尋覓。

「等我有了自己的廚房,一定要做出那種味道給你嘗嘗。」3月6日錢仁鳳向白延平「發誓」。

她正在變得像一個普通家庭的女人。給婆婆往碗里添飯,招呼著客人吃飯、喝湯。閑來無事時,拿著一條抹布,一遍遍擦拭家裡新買的傢具。

她最懷念的,還是十來歲時在巧家的日子。媽媽和姐姐帶著她到田裡幹活,她們在前面割蠶豆,她就坐在綠色的蠶豆秸上扒蠶豆吃。

「這個人,以後可怎麼辦喲,怕是要餓肚子。」姐姐和媽媽一邊幹活一邊為她的未來感到憂慮。那時候,媽媽還在,錢仁鳳還是個擁有全部時間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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