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長歌》第四章（1）

因海明再次外出，回話還遲遲沒有到，振邦就在西京城見到了胡清江。之所以能見到胡清江，是因王善宗讓振邦去請胡清江，來家中給翠玉治病。

王善宗剛打贏官司，三姨太的病卻重了，幾天水米不進，睡在炕上奄奄一息。無奈之下，王宗善只得讓人把她抬到李家堡，讓李善人給診治。李善人給她把了脈，覺得脈相不好：每跳七次，間歇一小會兒，中醫稱之為死脈；李善人也看出她近來靠吸大煙維持，要想醫活已經沒有可能。推託說：「我醫病幾十年，沒見過如此脈象，真應了我師傅說的『人吃五穀得百病，醫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這句話，你還是到西京城，去另請高明吧。」王善宗聽懂了李善人的話，知道三姨太已經病入膏肓。也就沒有再去城裡花冤枉錢，直接把病人抬回了家。三天後，三姨太死了，屍體在家停放了三天，草草地埋葬在王家的墳地里。他把三姨太的墳墓和兒子靈寶的墳墓緊挨著。

小靈寶和三姨太相繼死去，給了王善宗精神上致命的一擊，早先笑呵呵的臉上，經常布滿了愁雲。一直受冷落的二姨太心裡卻很解氣，尋思著丈夫自從娶了三姨太，就沒有正眼看過自己，這會兒就讓他自個兒難受著去。最初她像看熱鬧似的對待丈夫；後來丈夫的可憐相，使她動了惻隱之心，才有些心疼他了，開始問吃問喝。她心想倆人畢竟恩恩愛愛過了多年，俗話說「一日夫妻百日恩」，自己的後半生還要和丈夫一起渡過。她想通後，終於在一天傍晚，把丈夫請到自己房中過夜。從這天起，她用盡手段開導取悅他，他的心情逐漸平靜了，開始用心經營著自己的家業。

有一天夜裡，二姨太在被窩裡對丈夫說：「你一夜就那麼幾下草草了事，大不如從前了。我想，可能是先前讓人家把你這玩意兒，磨得又細又短，精、氣、神全被吸光了。看你，有時候連『人門』也進不去。你應該想一想，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溝溝坎坎，你何苦要作繭自縛，活不出個好心境？你看咱家的長工驢娃子，雖然三、四十歲還沒有家室，看人家，一天到黑唱著咣咣亂台，沒苦沒愁地幹活，看起來還像二十多歲的小夥子。」王善宗不解的問；「啥叫人門？」二姨太對他飛了一個媚眼，指了指自己兩腿之間說：「連這都不知道？你沒聽過人說這兒，進不去個雀，卻能出來個人，出來人的地方不是『人門』是啥？」王善宗被逗笑了。

王善宗自信的說：「驢娃子也是坐在黃連堆里拉二胡——苦中作樂。你信不信？我要是不讓他唱，他就不唱了，讓他唱，他又會一如既往的唱。」

二姨太不信他的話說：「你要是不禁斷人家，我就不相信你能讓人家不唱。」

王善宗說：「我當然不能說不準人家唱。他窮得只剩下這一點樂趣了，我再不讓他唱，他會離開咱們家的。像這樣老老實實的長工，究竟太少了，我咋會捨得讓他走呢？」

二姨太說：「你明兒就不要讓他唱了，過兩天再讓他唱，咋樣？」

王善宗說：「這好辦。」

第二天，王善宗在二姨太房裡聽見了驢娃子的腳步聲，朝他喊道：「驢娃子，你到草料房缸里，舀些豌豆，磨碎些給牲口添料。」

驢娃子應聲後，這才想起前幾天磨的料喂完了。就急忙到草料房裡，先舀了半斗豌豆，倒在石磨上。又去舀豌豆時，看到豌豆中有幾塊碎銀，心裡不由得一驚，下意識的把手塞進豌豆中去摸，又摸出了一錠三十兩的大銀錠。他一時驚嚇得臉色都變了，頭上也浸出了汗珠，心在咚咚的狂跳著。他不知道該咋樣辦才好，就愣在了那裡。半晌，他的腦筋才轉過彎，心想：「在料缸里藏銀子的人，不是三姨太就是賬房先生；三姨太愛攢私房錢，她死後，東家在她的箱子里，找到了不少銀子、金耳環、金戒子；管賬的洪先生也愛貪小利，夥計都私下議論，說他手腳不幹凈。除過這倆人之外，沒有人會在豌豆里藏銀子，這會兒，三姨太已經埋在了地下。洪先生既是發覺丟了銀子，也只能挨個肚子疼。想清楚後，他在缸里又仔仔細細的摸了一遍，確信再沒有銀子時，才悄悄把銀子藏到自己的炕洞里，回到料房揭開另一缸豌豆，把剛才取出銀子的那口缸添滿，又蓋上蓋子，忐忑不安的去磨豌豆了。

從那天起，二姨太果然看見驢娃子整日低頭納悶，也不再吼秦腔，話也少了，走路也慢騰騰的，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整個院子一下子顯得死氣沉沉。這時，二姨太倒有點兒不習慣，便忍不住問丈夫：「你用了啥魔法，讓驢娃子變成了啞巴？這兩天聽不見他吼幾句，心裡還真覺得悶得慌。」王善宗瞟了二姨太一眼，滿有把握的說：「既然你不習慣這冷清，我讓他唱就是了。」恰巧驢娃子的腳步聲傳來，他大聲喊道：「驢娃子，前幾天你給牲口磨料，見到我放在缸里的銀子沒有？」剛走到二姨太房門口的驢娃子先是一愣，隨即答到：「見了，見了！」王善宗說：「那你就給我拿到這兒來。」驢娃子快步取來銀子，早已擦凈了上面沾著的灰，送到了二姨太的房間，雙手遞給了他。他擺了擺手說：「沒你啥事了，你該幹啥幹啥去。」驢娃子出了房，長出了一口氣，頓時覺得渾身輕鬆了許多，又小聲吼起了秦腔，慢板、快板、倒八棰等調兒，轉換的不亦樂乎，《鍘美案》、《游龜山》、《斬秦英》等戲文輪番唱，大院里又恢復了往日的喧鬧。

在二姨太不解的目光詢問下，王善宗就把作弄驢娃子的過程說了，又得意的說起自己高見：「有一首歌謠是這樣說的：『窮歡喜、空喜歡，因他只有天和地。生來窮、命里空，無欲無望四季明。』有的人，先人沒給留下銀錢，想發家缺少本錢，只有圖個窮歡喜，整天無欲無望、得過且過的混日子。有錢人有本錢，得隴望蜀，心裡想著法子更有錢，煩惱自然而然不離身。還有些人，雖然先人沒給留下基業，但他心裡有一股狠勁，非得打出一片天下；這種人較少，屬於又有心勁，又有膽量，又敢與自己命運作賭的人，也是些聰明人，而驢娃子不屬於這類人。」

聽慣了丈夫滿嘴仁義道德說辭的二姨太這時怔住了，她看到了丈夫的另外一面，欲言又止，半晌才問：「你就不怕驢娃子把錢拿上跑了？」

王善宗不屑一顧的說：「他要是有這膽子，就不會在咱家老老實實扛十幾年活了。凡是很窮的人，一般來說缺這幾樣東西：一是先人沒留下基業，二是目不識丁，三是沒有心智和膽量，四是老天爺沒有給他機會。有時天緣湊巧，給了他發財的機會，他卻不敢去爭取，或者視而不見的放棄了，這也是這些窮人之所以窮的原因。有些東西，是先人從骨子裡遺傳下來的。有些窮人，有時碰到飛來橫財，可是他不懂守財，轉眼間便揮霍光了。當然，這些年來鴉片煙盛行，把這些常理也弄亂了，為了抽鴉片煙，弄得家破人亡，窮困潦倒者比比皆是。」

二姨太看出丈夫為自己能守住先人這份基業，有點兒沾沾自喜，就想給他潑點冷水，故意說：「聽人說李善人家日子過得舒心，花銀子像流水，人家怎麼不見敗落？」

王善宗情緒低落著說：「我也服氣那一家子，常尋思李家發家致富的秘訣。人常說『吃不窮，花不窮，籌劃不到一世窮』，李家的謀略其他人無法企及。」說完後不再賣弄自己的見識了。

二姨太的肚子，不會懷娃，也藏不住話。過了幾天，便把丈夫戲弄驢娃子的事，還有丈夫的一番議論說了出來。長工們聽說後在取笑驢娃子的同時，紛紛議論說東家不虧是東家，就是比旁人心智強些，能把人情世故悟透。振邦卻說：「東家這是小聰明，想干大事得有大智慧。」大家這時就七嘴八舌打趣他說：「我們的小工頭說起話來儘是道理，心裡肯定裝著大智慧，卻為啥給東家當長工？」「振邦，東家的田地那麼多，你若真有本領，不妨從他手裡搗騰過來幾畝，讓我們看看……」振邦只是笑，沒有再說啥。

王善宗隨著心情的逐漸好轉，開始打起兒媳婦翠玉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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