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隱四 「純臣」石碏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石碏是能從青萍之末看出大風將至的人。衛國國君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是太子完,而衛庄公卻寵愛州吁,寵愛到不惜予以兵權——這裡面透露的信息,讓石碏膽戰心驚。他彷彿看到,若干年後,國君的寶座將染上君主的鮮血。
為此,他要採取行動。於是,就有了左丘明筆下那篇「石碏諫寵州吁」的名文。初讀此文,我為石碏對人性的深刻洞察所折服:父親過度寵愛兒子,會導致兒子驕奢淫泆,極度以自我為中心[1];這樣的人一旦被貶黜,不能再橫行霸道、予取予求,必然心有不滿;心有不滿,就會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如此,禍事至矣。——庄公不聽勸諫,而後事態的一步步發展,最終演變出州吁弒君事件,無一不循著州吁分析的邏輯。[2]
從這一段分析來看,石碏真神人也!這個神人,卻也有不神的地方。相信細讀過《左傳》的人,對石碏都會生出兩點不解:其一,既然他深深明白「教子以義方」的道理,何以對自己兒子石厚的教育會如此失敗,以致最後不得不「大義滅親」?其二,他既對人性有深刻的洞察,為何在除掉州吁之後,會選擇公子晉(後世稱衛宣公)這樣一個荒淫的人當衛國國君?[3]
這種種疑問,本想就此放過,不想重讀《左傳·隱公三年》時,於夾縫中看到一段話,又把我引向了另一條思路。《史記》有庄公立完為太子之言,孔穎達不同意,駁曰:「石碏言:『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請定州吁,明太子之位未定。」初時我覺得石碏這八個字明顯是激將法,是勸諫的語言技巧,孔穎達過度闡釋了。後來把衛桓公、州吁、衛宣公、石碏、石厚這幾個人反覆琢磨,居然琢磨出一種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的可能,姑妄言之,以證明我內心的陰暗。
假設我是石碏,首先我斷定州吁將來必反,然後我看到自己的兒子石厚跟著州吁廝混,我會怎麼辦?我當然要管住兒子,禁止兒子參與到這場謀逆之案。石碏也是這麼做的,《左傳》提供的文本信息是:「其子厚與州吁游,禁之,不可。」也就是說,石碏想管兒子,結果沒管住。但當時是宗法制社會,作為一家之主兼父親的石碏,對兒子有絕對的控制權。只要他想「禁」,似乎沒有禁不住的道理,退一萬步說,即便管不住兒子的心,怎麼也能管住兒子的腿,比如把他軟禁起來。
我要是石碏,哪怕把兒子的腿打斷,也要管住石厚,因為這牽涉的不是石厚一人。最高權力的鬥爭向來是殘酷無情的,一旦石厚參與謀亂,當叛亂平息之日,也是整個石氏家族覆滅之時。為了整個宗族的生死存亡,怎麼可以允許自己禁不住石厚呢?
或許,石碏也可以有另一條思路:用兒子石厚的一條命為賭注,在州吁身上做一把政治投機,搏一搏石家在整個衛國的地位。這條思路同樣是簡潔明快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讓石厚跟隨州吁,萬一州吁成功了(他也幾乎就成功了),因著石厚的擁立之功,石家必然會成為整個衛國最有權勢的家族之一;如果州吁失敗了,自己此前做足了姿態(禁石厚與州吁游,不可),到時再演一出大義滅親的戲碼,犧牲兒子石厚,保全整個宗族。
成功了,整個家族受益;失敗了,犧牲兒子石厚一人。這筆生意,從賬面上看,是值得冒險的。如此卑鄙地給「純臣」石碏安上一頂陰謀論的帽子,是否有證據呢?
證據一,便是石碏告老事件。石碏告老,依《左傳》語意,當在衛桓公元年。此時他有多老,不得而知。但衛桓公十六年,也就是「告老」十六年之後,石碏依舊有能力策劃計殺州吁,可以推想,衛桓公元年時,他還沒有老耄到必須退休的地步,多少還是能發揮些餘熱的。如果他真是一個「純臣」,明知州吁有謀逆的可能,而且州吁手握兵權(州吁被絀,在衛桓公二年),他怎麼能置主君安危於不顧,自顧自地回家養老呢?此時此境,正該殫精竭慮,幫助主君防禦潛在危險才是。
證據二,便是要分析州吁成功的可能性。任何一筆投資,都要評估投資成功的可能性。州吁成功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呢?我以為,州吁起碼有兩項很大的優勢。其一是他有軍事力量和一定的軍事才華,最後成功謀刺衛桓公便是明證。其二,便需分析衛庄公諸位公子的狀況了。
衛庄公的嫡夫人,後世稱「庄姜」,古今有名的大美人(有《衛風·碩人》一詩為證),卻沒有誕育子嗣。衛庄公的其他兒子,可考者有公子孝伯、公子完、公子州吁、公子晉四人。公子孝伯早死,可不論。公子完的母親戴媯,是隨同姐姐厲媯陪嫁給衛庄公的,論身份大約也就是媵妾一流。公子完只因被庄姜收養,才有了「嫡子」的身份。其為人無可考,從當國之時屢次被鄭國欺負來看,馮夢龍《東周列國志》送他的「生性懦弱」四字,大約不太離譜。公子晉,也就是後來的衛宣公,是衛國有名的荒唐之君,衛國真正的衰亡,便是由他而啟。其荒淫無道,在早年已現端倪(見本文注釋3)。他的身份,據《史記》言是衛桓公之弟,也就是戴媯的兒子,卻不像他哥哥一樣被庄姜收養,因此並非「嫡子」,其身份地位比州吁也高不甚多。
橫豎對比公子完、公子晉、公子州吁這三人,除了公子完有個「嫡子」的身份,論才能,大約還是州吁更為突出些。一旦除掉擁有嫡子身份的公子完,與公子晉競爭,州吁勝券可操。如此,把賭注押在州吁身上,似乎也就不是那麼冒險了。
龐大的投資收益:整個宗族地位的上升;可以承受的投資損失:兒子石厚的一條命;較大的成功可能:州吁成功上位的可能性較高。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似乎都知道如何選擇。
於是乎,從石碏的角度來說,一條邏輯線就這麼建立起來了:對衛庄公「將立州吁,乃定之矣」的勸諫,可以說是對州吁的某種暗示;對石厚跟隨州吁的默許,是一種政治投機;衛桓公即位便即告老,是對州吁的弒君行動開方便之門;最後計殺州吁、大義滅親,是眼看計劃失敗後的斷尾逃生。
看官也許會反駁說:既然石碏是希望州吁成功的,為何又主動聯絡陳國弒殺州吁呢?或許,這正是石碏果斷之處。依《左傳》,州吁自立後,「未能和其民」,也就是說,他沒有能力平息國內矛盾。或許還有其他苗頭,讓石碏看到了州吁無法坐穩君位,只是我們已無從得知。從最後的結果看,他計殺州吁,除了犧牲一個兒子,對自己及自己的家族,並無任何損失,還給自己贏了一個「純臣」的美名。
以上揣測,或都出於我的小人之心。從內心深處,我當然更願意相信石碏另一種悲情的形象:他清醒地看著衛國的一幕幕慘劇,卻無從阻止。因為清醒,而分外孤獨,分外痛苦。他的勸諫,確都出於真心;他的無法禁止石厚從州吁游,確是因為不能而非不願;他的告老,只是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的政治漩渦;他的計殺州吁、大義滅親,是奮起了自己最後的餘力以維持宗法的秩序;他的選擇公子晉作為衛國國君,也是因為別無選擇。
他一步步看著整個衛國滑入深淵,伸出枯瘦的雙手試圖阻攔,卻無力如同螳臂當車。幾十年中,這個智慧的老人時時刻刻都如履薄冰,他知道衛國的天空必將崩塌,卻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衛國的天空,一塊塊崩塌……
[1]石碏對州吁的評價是「驕奢淫泆」四個字,孔穎達進一步分析了此四字含義:「驕謂恃己陵物,奢謂誇矜僭上,淫謂嗜欲過度,泆謂放恣無藝。」從另一個角度說,就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自我中心狀態。
[2]州吁弒君案件的發展過程,見《弒君者州吁前傳》一文。
[3]衛宣公為公子時,就與父親衛庄公的夫人夷姜私通,並生下兒子急。作為衛國大臣,此事石碏當有所聞。何以說衛宣公與夷姜私通發生在即君位前?宣公截胡兒子急的未婚妻做自己老婆,生下公子朔。公子朔於宣公十八年參與設計殺死太子急。最保守地估計,宣公十八年時,公子朔已十歲;宣公為太子急娶妻時,太子急已十歲,如此,生太子急時,宣公必尚未即君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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