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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非:明天,七爺回家

(中篇小說連載)

第二章

3

為了她的不幸,她掙扎過。

她憑著一時的固執,拒絕了包括爹爹在內的諸多人的規勸,大dui不得不給她開了一張離婚證明。她和全智到了公she

那時,公she才調來個楊mi書。從他老是吊得高高的眼珠和一彎刃狀的嘴縫看,顯然是一位鐵面無私、秉公理案的人,一本正經的姿態也與阿諛絕對無緣。果然,在他一覽介紹信,一覽她和他,復又對她略有注視之後,那臉上便有了向背之色。他兀地站了起來,把坐椅推出好遠,就在辦公桌之後的一席之地上踱來踱去,一面兀自痛切地慨嘆著:「愚昧……不可思議……」之後,這才拉回椅子,坐下,鄭重地開了口,「雲香,你談一點離婚的理由吧。」

雲香嫂聽得出來,語氣是鼓勵的,同情是在她一邊的。於是,她將側坐的身子端正了一下,抬起頭來就要一吐苦衷,但又覺得有些礙口,不知從哪兒說起,只把臉兒憋得通紅。

楊秘書用嘴角一笑鼓勵她:「雲香,你不要有顧慮,離婚的事很正常,不要怕丑,有什麼就說什麼。比如說,當初,是不是父母包辦……」

順著楊秘shu的提示,雲香嫂結結巴巴地一路說下去,象淌過一條生疏的河,不知那兒深那兒淺,說不上幾句就要看看楊秘shu的反應如何,看是不是夠得上理由。當她第三次看他的時候,卻見他的手掌早已豎在桌面上,示意她不必再說了,似乎理由已足夠充分了。他向她點點頭,便把目光轉去看全智……但那目光卻露出詫異來。全智坐過的地方空著,不知什麼時候,他已叉著兩腿立在一張世界地圖前面,指頭戳在上面不知尋找著什麼。楊秘shu苦笑了。

「全智。」

「嗯?」全智回過頭來,翻眼瞪著他。

「雲香提出和你離婚,你同意不同意?」

「同……」全智一片蒼白的眼睛瞅著屋頂,追索許久,他嘿嘿地笑了,「俺七爺不叫。」

「我問你同意不同意。」

「俺七爺不叫哇!」全智發脾氣了,大聲地吼叫,還憑空掄著拳頭,似乎嫌他太啰嗦。

「混蛋!你妻爺算老幾?他有什麼權利……啊!」楊秘shu也激怒了,同時也為自己言語失檢而愧疚,這便轉對雲香嫂,「雲香同志,很對不起,請原諒。不過,婚姻自主,這是你的權利,請不要受你爺爺的干擾……」

「不不,是他七爺。」

「我知道,他妻爺就是你爺爺。」

「不不不,是他……是他家的七爺。」雲香嫂吃力地申明,還無法可想地伸開兩手再拳回三個指頭。同時,不知為什麼,她隱隱地產生了一種悲哀的失望。

「啊。」楊秘shu悠然地仰起下巴,似乎又進行了一番義理艱深的辨析,這才又恢復了原來的鄭重,「請原諒,誤會了。但是,不管哪一方面的爺,都無權干涉……」

有急驟的敲窗聲。那時,還是大dui治an主ren的劉成良,把鼻子和手掌一併貼在玻璃上,急促地呼喊:「老楊,老楊……」

楊秘shu被打擾了,不滿地瞥他一眼,便用併攏的五指擋過去:「等一等。」又轉回頭來,「不管哪一方面的爺……」

「老楊!」劉成良拍得更緊了,而且努嘴動眼的,示意他出去.

……老楊出去了。

4

劉成良來幹什麼,雲香嫂直感地懷疑他不幹好事。她總覺得這個比她大十來歲的漢子不是正經貨色.結婚那天,她曾見他老是寸步不多地守在七爺身邊,不住地給七爺倒酒點煙.點煙時,無風也老是手捧著。燃著了,就把火柴豎直,嘴唇撮得尖尖的,小氣兒吹熄,丟地下之後還要用腳尖仔細地蹭一蹭.在七爺面前,他是一眼也不看她的,但過後,就常常地不期而遇了,而且愛和她做長時間的攀談.每次,他總是從他和七爺非同一般的關係談起,接著以可以理解的語言暗示他同情她的遭遇,為她感慨不平。但那語氣里,卻老讓雲香嫂覺得。有一種別人的不幸於他正中下懷的邪毒。

悠悠半日,楊秘shu終於回來了,依然是神色剛厲地回來了,卻不見他繼續中斷了的問話,而是顧自去收拾桌子上的文|件、記錄薄、墨水匣,一邊目不及人地給以遺憾的解釋:「對不起.xian委有個特別重要的通知,要我馬上去開|會.你們的事,以後有時間再處理.這樣放一放也好,婚姻大事,決不能憑一時感情衝動……」

這以後,雲香嫂便不斷地往返於gong社了。有很少幾次,似乎是在躲避不及或再無借口可尋的情況下,楊秘shu接見了她.他倒也一如既往地不厭其煩,表情依然是公正無私的.只是,每當涉及離婚的最終解決,他那閃爍其詞的狼狽狀,反而使雲香嫂忘卻自己的憂傷,不由替他難受起來.怎麼回事呢?事情的跌宕逆轉,終也叫雲香嫂忖度明白。無疑地,這都是因了七爺的緣故。七爺,既可以使某些人藉以嚇人,而某些人呢,倒也甘願為之聞風喪膽。楊秘shu啊!其實,她的鬧離婚,遠在百里之外的七爺是不會知道的,即使知道也未必如人們所料的那麼護短。是的,七爺的為人,僅憑結婚那天一見之下所獲得的印象,雲香嫂就深信,七爺是極其寬宏大量的,是極其通情達理的。

那天,通過這悠長而曲折的衚衕,通過衚衕里疊立兩行的人群——那天的人們啊,開初,都笑語喧嘩的,待她走近了,又忽然鴉雀無語。那情形,彷彿送親隊伍意外地變成了押送死囚——她恓惶地踏進婆家紅紙鋪張的大門。她執意不肯又遷就於人們的勸導,和全智拜過天地,這才攙入洞房。她渾身無力,強自支持著坐在帳子里,心情鬱郁的,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哭,但又明知不作興,便把頭髮披散開來,也不使用鏡子,索然地摘著上面的炮花草屑。過了一會兒,婆婆來叫她,要她在喜筵開張之前去磕拜祖詞,之後晉見長輩.那時候,普天下四舊已經破過,但鄉下人沿襲古禮日久,暗地裡還不敢貿然廢棄.這儀式過場,雲香倒也不甚含糊,無非人三鬼四。給活人磕頭,三個;給宗祠、死人,磕四個。但「文hua|革ming」畢竟不是白ge。人也終受教益,磕頭遂改良為鞠躬,這就更為簡單和輕易。不過,那數目是絕對混淆不得的,不能有絲毫差錯。

拜罷列宗列祖,雲香隨婆婆去後堂屋拜又長輩。途中,婆婆著重交待:「今兒個,為你的喜事,你七爺也專門從縣裡回來了。就在堂屋裡,穿軍大衣的就是。頭一個禮先給你七爺……」

一聽說七爺,雲香不由怯惶起來,本來就發沉的兩腿再也邁不動了。

5

三姨去家提親。和爹爹坐院里說話.雲香躲在帘子後邊偷聽。三姨先是平平常常地介紹,這是她家的一門遠親,啥村的,姓甚名誰,家有幾口,房有幾間……不知道怎麼話頭兒一轉,節外生枝地扯出個七爺來.一說起七爺,三姨的眉眼兒就顯得活郎。說人家這個爺,雖排行老七,卻和人家爺是親兄弟,是個晚生兒,年歲和人家爹爹幾乎不相上下,自小兒……。

「你拉扯他七爺幹啥?」爹爹剛吸一口煙,說話太猛,嗆得好一陣咳嗽.三姨為人奸刁,不似母親的賢惠本分,爹爹不待見她。平素里不愛聽她絮叨,「吃桔子去皮兒,磕瓜子摳仁兒,你只說那孩子咋樣!」

只見三姨鄙夷地眯上眼睛,努起嘴巴,等爹爹咳嗽過了,這才突然把口、眼放開,一擂大瓦罐一般粗細長短的大腿板,跳起來說:「我說他姨夫喂。你咋恁大見識?我拉扯?好,我就拉扯個來由你聽聽喂!嚇死你喂!你知道不知道喂,人家七爺可是個鼎鼎大名的縣*|委|書*|記喂!縣*委|書*記,一縣之zhang喂……」

三姨,當時的三姨象顆即將爆炸的炮彈,定發地立在爹爹面前。爹爹坐在槌布石上,失措地架起胳膊招架著,怔怔仲忡的,有好一會說不上話來.怕是為了做點什麼來穩定自己,眼見他把根冒著煙的熱煙袋抖索著插進褲腰裡去了。

三姨乘勝追擊:「他姨夫喂,你說這婚事中不中喂?」

「……中中。」爹爹一敗塗地。

「那你就定個見面日子喂。」

「看人家方……方便吧,啥時候都中。」

「話說前頭喂,孩子啥啥都好,就是有不丁點老實喂。」

「老實好,老實好……」

自提親之後,爹爹就常常地說起七爺了,每見說起就顯得畢恭畢敬。接著,又常常夢囈般地說起自家的過去。老早的時侯,他們家也算個頗有資財的商戶,在縣城也有幾間頗為興隆的鋪面。日偽時期,有一任縣*長前去賒貨,因沒給他面子,這就飛來塌天大禍……幾乎弄得家破人亡……末了,他似乎還餘悸在身地嘆息一聲:「當|官的,你萬不可得罪……」

許是受了爹爹的傳染,雲香也老是無端地想起七爺,誠惶誠恐地揣想著他會有的各種形象。總之,有些森嚴,有些可怕,從而在來認識七爺之前,先就生出許多敬畏來.

6

雲香正憂豫著,婆婆已走上堂屋台階,見她沒有跟上,就回頭叫她。不見是不行的。於是,她也只好打起精神,低頭隨婆婆進了堂屋。

「雲香,這就是你七爺……」

此時此刻,是必須抬起頭來的,和陌生的長輩相認,一來是禮數,二來也便於以後見面稱呼。雲香深納一口氣,竭力使自己做到不卑不亢,微微甩一下頭髮,借勢兒迫使臉兒仰起,這就是見著了七爺。不想大出意外。七爺,七爺完全不象她想像的那般嚇人。軍大衣系著扣子,周正而雍容。面色紅潤,雖凜然而不乏和善。特別是那雙與眉毛隔得很開的時時若有所思的眼睛,叫人頓感平易可親——只是,在和她的目光剛碰著頭兒,則有一忽兒的驚異、不安,之後也就把那慈祥穩住了。雲香似乎有些驚喜地開始了一鞠躬。

「算了,算了,別委屈孩子了。認識認識就可以了……」七爺站起來,欲阻攔,因隔著桌子,只好局促地搓著手。

七爺,七爺怪好的。可見當|官的不一定都那麼嚇人,現在和過去到底不一樣了。爹爹還是拿老眼光看人。真是的……雲香高興地想著,卻忘了鞠躬的次數。幾個了?兩個了?三個了?是兩個了吧……迷糊中。她又恭敬地把頭低了下去……只見端坐在一側的一位老者雙手一疊,嘖嘖有聲地撤過臉去,雲香這才發遠,錯了,多了一個,拜了鬼了!她一時惶愧萬狀,這便失色地望著七爺,看他如何降罪。誰知,七爺卻無半點生氣的樣子,仍是一臉寬厚的笑容。這時候,從七爺身邊站起一位福相昭著的女人——婆婆忙介紹說這是七奶。雲香便叫了一聲:「七奶。」查著數送去三個躬去。七奶笑逐顏開地應著,一邊從—只靈巧的小提包里掏出一個紅綢包遞過來,半路卻又叫七爺攔了,七奶立時領悟地哦哦著,又摸遍全身,找出幾張票子補進去,這才重新遞過來,

鞠錯了躬,不怪罪就算恩典了,哪還有臉再接受封賞呢?雲香堅持不受,好固執。末了,婆婆只好代為收下,待出了堂屋,又暗暗強著塞她兜里。

下午,開來一輛小汽車,七爺七奶要回縣城了。臨去,七奶把雲香擁在身邊,寸步不讓離開,撫摸個不夠,看個不夠,依依難捨。雲香覺得,七奶那仍算纖纖的十指及明朗柔媚的眼神,都充滿了熨貼人心的嬌愛。有一個時辰,她都忘記了那失禮的一躬,自己的悒鬱,一種榮耀感洋溢在心頭,暈暈忽忽的.周圍的景物似乎也一改顏色,慘淡的冬日變成了艷麗的春陽,遍地是霞光和碧潮,連那瓦壠間幾片斑駁的殘雪,也傷佛一坡爛漫芬芳的山花。

「我說縣*委*書*|記大人喂!」簇擁的人群外,三姨急切而嘹亮地喊了一聲。

這呼喊,使人們以為她有什麼要言要稟報,便給她閃開一條道,三姨這才有機會擠進來。她又矮又胖,皮球似的顛到七爺腳下,仰起白白的臉龐。今天,她既是煤人又是姻客,大功成就,理應受到特殊的寵遇和重視。她那麼笑眯眯地瞅了七爺一會兒,便亦嗔亦謔地嚷起來:「我說七爺喂,等你一天了,你咋能一言不語一語不言地一撥拉屁股就走喂!雖說俺門低戶小,可貧苦人家有嬌女,俺雲香也是手心裡捧著長大的喂。俗話說喂,嬌女無巧手,俺閨女可是茶飯不精,針線不細喂。現今成您家人了,就由著您調教喂.您身為爺爺份,走了也該有個交待才是。你一言不語一語不言,莫不是對俺閨女有啥嫌棄喂,有啥不中意喂……」

在場的人,都表情不一地笑了,因了三姨的賣弄,她的丑俗,她的逢迎,她的尖牙利齒。七爺也忍俊不住,爽爽朗朗地笑了。他合起手來輕輕地搓著,飄逸地踮了踮腿腳,看樣子也想詼諧地說點什麼,正要開口,卻見他提領起來的身子又落下來,開朗的臉上也掠過一絲陰雲。似乎有無限的難言之隱。在大家惶惑的目光里,他只把手掌按在雲香厚厚的頭髮上,停滯很久,沉吟很久,這才令人不覺地搖搖頭,聲氣低微得似乎只說給雲香一人聽:「好好過吧。」過後,從這措辭脈脈的一句話里,雲香經過反覆體味,便體味出無窮的含義:七爺是明白人,知道他孫子痴傻,她是受了委屈的,相差太懸殊了,實在不般配,一他是過意不去的……就為了這一句話,雲香就感激得很。七爺那麼大的身份,竟能這般體貼人……因此,她就常想起那一大包封賞,那多了的一躬。於是,她也在心裡積累了許多愧憾,總是謀著怎樣報答七爺.

作者簡介:

原非,本名孫志中,1945年出生於河南鞏義,1984年加入中國作協,後調入鄭州市文聯創研室搞專業文學創作,曾任鄭州市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野唱》、《原非小說選集》。中篇小說《老樹》曾獲《十月》 文學獎,小小說《花婆》獲「金麻雀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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