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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洲之角,大河之灣

在首都之外,這片土地並非

風平浪靜——也許

平靜在非洲之角本是一種偶然。

非洲之角,大河之灣

《中國新聞周刊》文/曹然

本文首發於總第845期《中國新聞周刊》

到非洲之前,我幾乎已忘了多年前讀過的奈保爾的小說《河灣》講的是非洲。只記得那個荒涼的故事發生在一片濕熱、茂密的叢林,西方人、印度人和本地人來來回回,倒是對主人公那種宿命的孤獨感,印象深刻。直到我自己來到了衣索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

漫長的雨季來臨。每天午後,蓄勢待發的烏雲開了一個口子,源源不斷的雨水沖刷著街上的塵土。遍地翠綠的城市正在被無數工地侵佔,彷彿打一口井都會湧出泥沙。它們化為黃泥湯四處流淌,每個行人的鞋子都不能倖免。講究的人家的路邊花壇、草坪也被大雨沖刷得褪了顏色,泥土隨急流而去。三個月內,無論什麼公務都只能穿雨靴或者登山靴,任何精緻的行頭都失去了意義。

我們住的是平房,獨門獨院。白天,哪怕雨水綿綿,看白牆、灰瓦和繁花,一派怡然自得。野鴿子在樹上築巢,草坪修剪得整整齊齊。圍牆遮住了光線,室內常年陰暗。80年代的灰綠色地磚上,稀稀拉拉擺放著粗布沙發和木頭餐桌,大廳顯得過於空曠,房間卻狹小如洞穴。前任住戶都是短暫棲身,視而不見,毫無美化室內環境的興趣。

沒在硬碟里塞滿電影和書是一大失誤。大多數夜晚,從辦公室回到住處,彷彿關進了監獄。我供職的機構有規定,夜間不能獨自出門,必須集體駕車。但每兩到三個人才配一輛車。可供消遣的地方無非是喜來登、希爾頓酒店的酒吧和泳池,幾家中餐館,幾家法國人、義大利人或者希臘人開的餐廳。還有幾處本地餐廳,可以喝到現場土法烘焙的埃塞咖啡,看民俗舞蹈。埃塞舞蹈和非洲其他民族的舞蹈不同,不是主要扭動腰胯,而是肩膀。隨著鼓點,頗有機器舞風範。但來回多次,也就興味索然了。想回家上網,如同回到2000年代初的撥號狀態,速度奇慢,沒幾天就花了一百多美金。所以在喜來登大堂的網咖,到處是端著電腦的外國人,花十幾美金消磨大半天。

時間在辦公室-住處-健身房-餐館之間無限循環。到了夜裡,哪裡都是一片漆黑。晚8點之後,門前原本喧鬧的市場街全都沉寂了,咖啡店關門,唯有一兩家小賣部的燈光照著直堆到屋檐的芒果、牛油果和番荔枝。

保安已鎖好大門,在聽阿姆哈拉語廣播節目。他的棚屋在花園的一角,不知是什麼時候用木板和鐵皮搭建起來的,裡面氣味難聞,雨季濕冷,旱季燥熱。如果突然停電,他會啟動旁邊的發電機,左鄰右舍也會陸續傳出轟鳴聲。

這是使館區,住著很多中國人。躺在床上聽雨水打在棕櫚樹、瓦片和保安的鐵皮小屋上的無盡的滴答聲,偶爾還有某種鳥的怪叫聲,我突然又想起了《河灣》。書並不在我身邊,只是這些聲音、這種如同置身於大河上的那片叢林的孤獨感,似已有人講述過,把我的記憶打撈了出來。

奈保爾對非洲持悲觀態度。雖然他有意讓《河灣》中的那片土地匿名,但我們都知道它就是剛果。那個野心勃勃的新總統以半人半神的形象出現,手持刻有神秘圖騰的權杖,把自己的肖像掛滿大街小巷,稱這不是一個總統的照片,而是「非洲人的形象」。

他的真實名字叫蒙博托,是一個出身教會學校的軍人,暴力與宗教精神在他身上合二為一。

1960年剛果獨立才數月,比利時人不甘心把礦藏豐富的屬地拱手讓人,向加丹加省發起進攻,甚至佔領了首都金沙薩的機場。長期為民族獨立奔走的剛果國父盧蒙巴向美國和聯合國求援,接連受挫,只好轉向蘇聯。當時是冷戰高潮時期,這讓美、英、比等國大為不安。根據2000年後披露的文件,美國中情局詳細制定了槍殺、在牙刷上下毒等各種行動方案。當年9月,剛果國民軍參謀長蒙博托在美國支持下發動軍事政變。盧蒙巴被輾轉送到剛果東南部的盧本巴希,歷經加丹加和比利時士兵的嚴刑拷打,最後在偏僻地點被槍決。為了掩蓋罪證,行刑者們挖出他的屍體,用電鋸大卸八塊,又以強酸溶解。這位畢生獻身於剛果民族團結、獨立的領袖,遺骸僅留下兩顆牙齒。後來,全非人民大會宣布他為泛非運動烈士。

蒙博托取代了盧蒙巴。他對人民宣布:「是我造就了你們。」 巨大的鋼廠、電站和水庫項目上馬,歐式現代化建築平地而起,每個沙龍都在談論未來。但是好景不長。蒙博托及其親朋好友的胃口越來越大,集聚了數十億美金財富。1973年,蒙博托索性宣布把幾千家外國工廠、農場、貿易公司和批發零售等企業無償收歸國有。實質上,這些產業多數落入他的親信的腰包,又陸續因為管理不善凋零。

主人公的商店被移交給了不懂經營的本地人,他決心離開非洲。叛軍炮火在逼近。叢林侵蝕了人類活動的痕迹,藤蔓覆蓋了殘垣斷壁,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千里之外的衣索比亞也不平靜。1974年,臨時軍政府(簡稱「德格」)推翻了坐擁七個世紀歷史的所羅門王朝。83歲的末代皇帝海爾塞拉西在軟禁中神秘死亡,民間傳言是被「德格」領袖門格斯圖用枕頭悶死的,1991年人們才在宮殿地下找到了他的遺體。今天在共和廣場邊上的「紅色恐怖博物館」可以看到17年軍政府統治的遺物:遍地屍體的照片、刑具、宣傳海報,等等。「德格」與人民革命黨等反對派廝殺的同時,還發動了激進的土地改革,糧食急劇減產。70和80年代,埃塞爆發了兩次震驚世界的大饑荒,一百餘萬平民的生命被吞噬。

我雇了個司機加嚮導,名叫阿布迪。他家住俄羅斯大使館旁邊,在亞的斯亞貝巴市區一座小山腳下。飢餓的年代,鬣狗成群結隊下山覓食,夜裡用手電筒一照,全是綠幽幽的眼睛。直到現在,它們還偶爾埋伏在山下的停車場,伺機攻擊落單的人。所以東部古城哈拉爾(詩人蘭波曾隱居於此)有喂鬣狗的傳統。世代擔任鬣狗照料者的家族呼喚每隻狗的名字,用生牛肉嘴對嘴喂它們。在當地人看來,這樣才能維持某種契約,讓它們不至於吃人。我也參與過這種儀式。一群牛犢般大小的土狼在居民區徘徊,從我手上搶肉。

俄羅斯大使館蔚為壯觀,像一座大學校園。冷戰時期,據說蘇聯最多時曾在這裡派駐了3000人。阿布迪小時候最重要的娛樂就是看蘇聯電影。大使館每周組織電影放映,直接投影在白色圍牆上。牆外觀眾雲集,現場熱鬧非凡。今天已經很難想像那種盛況了。因為僱員劇減,館舍只有一小塊還在使用。殘破的門窗在風中顫抖,周邊社區也顯得沉寂,四處是茂盛的荒草。夜晚比當年更漆黑。

但衣索比亞也有生機盎然的一面。人民革命民主陣線擊敗「德格」結束內戰後,希望把非洲之角打造成區域工業化中心。「要想富,先修路」,我每次來到亞的斯亞貝巴,都發現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加入了當地基礎設施建設大軍。21世紀的衣索比亞是世界經濟增長最快、但也最貧困的國家之一,各大城鎮如同一個個工地,塵土飛揚,泥沙俱下。人人都想有新公路、新電站、新學校、新體育場,想「多快好省」建設現代化。

中國列車長指導衣索比亞鐵路乘務員練習迎賓禮儀。 圖/新華

除了中餐館,亞的斯亞貝巴街頭陸續出現了中國菜店、中國理髮店、中國地勘隊。它們服務著中國修建的公路、輕軌、鐵路、機場、工業園、煉油廠……街頭蹲著玩手機的中國工人,還有人喝多了高唱《好漢歌》。中國一家製鞋廠成為埃塞規模最大的企業之一,僱用超過4000名本地工人,相信未來這個數字還會成倍增長。受益於援助條款,這些企業的產品將在歐美國家享受免稅待遇。

現在,公路穿過了叢林和山地。從首都到北部邊境,十幾個小時就能到達了。如果乘坐衣索比亞航空舒適的小飛機,那就要不了一小時。很快,中斷一個世紀的亞的斯亞貝巴至吉布地鐵路會重新通車,穿過乾旱地帶,直達中國軍隊第一個海外基地——中國人民解放軍駐吉布地保障基地。

但在首都之外,這片土地並非風平浪靜——也許平靜在非洲之角本是一種偶然。索馬利亞恐怖分子在窺伺,阿姆哈拉人和奧羅莫人決心正面挑戰執政的提格雷人的權威。有人說,去年長達8個月的國家緊急狀態中,真實死亡人數可能是2000人。

一片欣欣向榮之中,過去的幽靈沒有離開。它等待著,等待像《河灣》中的叢林般吞噬人類的一切勞動成果,如大象踏碎蟻丘。

我希望衣索比亞能免於這樣的命運。

值班編輯:王季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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