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我們一步老去

兒時
兒時
劉昊霖
00:00/04:21
十五歲那年,當我背上書包離開那座小鎮的時候,少年時代的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次離別對於我而言意味著什麼。
那是一個因煤炭而存在的小鎮,幾乎所有鎮上的人都是同一家企業的職工。據說豐富的煤炭資源曾讓小鎮顯赫一時,但遺憾的是,我的腦中並不存在那種記憶。關於小鎮,我最深刻的記憶只有兩處夜幕降臨後壯美得不像話的星空,以及日光照耀下灰濛濛的大地。
在我小的時候,小鎮的街道兩旁是沒有樹的。低矮的建築,黢黑的電線杆便構成了全部的街景。現在想來,那個畫面單調得簡直令人絕望。但兒時的我們完全意識不到這一點。每當放學後,我們和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的孩子一樣,躲在小巷子里,玩捉迷藏,交換小浣熊裡面的水滸卡,拿出各自的遊戲王牌組進行對戰;有時會聚集在某位家長下班晚的夥伴家,討論著到底是戰鬥暴龍獸厲害還是鋼鐵加魯魯厲害,亦或是圍繞著僅有的一台小霸王其樂無窮,叫嚷著你又死了該我打了。那時的我們,就這麼向自己的腦中烙印下每一個90後都會擁有的記憶,當然,這份記憶的贈品就是至今在我腦中揮之不去的單調背景。
我也記不起小鎮路邊的第一棵行道樹是什麼時候栽種上的,總之有了第一棵(或者是第一排?)行道樹後,小鎮的幾條主幹道上又陸陸續續填補上了一些行道樹。對於此事我感觸頗深,那是因為那一年的春天,每逢星期五下午,我們總是要提前放學,拿上一早就從自己家裡帶來的鐵杴,在老師的帶領下去到劃歸給自己班級的區域挖樹坑,填樹苗。這對於剛升入初中的孩子而言本應是一項重體力勞動,但那時也不覺得辛苦,甚至還很期待。因為那時的我們會覺得,只要不用上課,無論做什麼都是高興的。就這樣,小鎮道路兩旁的樹很多都是我們親手栽下的,那時的小樹苗,而今都已鬱鬱蔥蔥。
當我們興高采烈地在道旁栽下一棵棵樹苗的同時,小鎮還發生了一些其他的變化。被重型卡車壓的千瘡百孔,每一個孔隙都充滿了煤灰的柏油馬路在一點點的重修,變成了平整的水泥馬路;-主幹道旁被煤灰包裹,破敗不堪的建築也大多被拆除,建起了以當時的眼光看還算時髦的商用小樓。當這幾項工程都竣工後,有一段時間裡,小鎮的星空還是那麼壯美,小鎮的大地卻不再昏沉。那段時間裡,我只是以為我們會擁有一個新的、變好了的故鄉。現在回想起那段時光,才發覺自己真的太年幼,年幼到以為所有的事情都必然會向好的方向去發展。
2009年的夏天,我十五歲。就在那一年,剛初中畢業的我背上我的書包,離開了小鎮,去了市裡讀高中。之前一直都沒有提及,我故鄉的那座小鎮,地處新疆。新疆這個地方,最大的特點就是地方大。大到,從我家的小鎮到市裡,中間相隔了86公里的茫茫戈壁。
其實我也很願意寫寫我高中三年生活的那個城市,但那應該是屬於另一個故事中了。
高中三年,大學四年,工作兩年。九年時間匆匆而過,這九年里,我並沒有過多地關注小鎮。每次歸鄉,都是匆匆地來,又匆匆地走。在為數不多的日子裡不是陪伴父母,便是與久未謀面的好友們聚會。我看到父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我也看到朋友們也都用拼盡全力地成長。唯獨小鎮本身,那麼多年,我都沒有多看過一眼。
直至今日我才明白,那是因為現在的這座小鎮,同九年前,一模一樣。
走出小鎮了以後,我才知道我記憶中平平無奇的小鎮,竟然有個很著名的東西:中國最後的蒸汽機車。寫到這裡,如果你是一位火車迷朋友,那麼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寫的是哪裡了,但是還請容許我接著以「小鎮」來描述這裡。
說到蒸汽機車,對於那個東西我其實很熟悉。我父親數十年的工作就與這個機車有關。小的時候,我偶爾去父親的單位玩耍,便經常會在庫里看到回庫檢驗運行狀態的蒸汽機車,或是在廣闊的露天礦坑邊看到坑裡的機車吞吐著霧氣呼嘯而過。它在我眼裡太過稀鬆平常,以至於長大後知道有人從省外乃至國外專程跑到我們這個蕭索的小鎮上看機車我還感到很不可思議。後來我也專程又去看了幾次蒸汽機車,車還是記憶里的車,只是它也蒼老了不少。後來我才知道,蒸汽機車是不能開到外面去的,它被束縛在礦坑裡,周而復始,一圈又一圈。就好像這座小鎮,也被束縛在礦坑裡,周而復始,一年又一年。
2018年的小鎮和2009年的小鎮相比並無什麼大的差別,它好像被封印在了時間裡,這麼多年都沒有再往前邁出一步。但是在小鎮辛勤工作了一生的父輩卻在加速老去,在小鎮長大的年輕人們也在加速逃離。人口的流失和資源的枯竭,讓現在的小鎮越發蕭索。仰仗煤炭而野蠻生長了這麼多年的小鎮,在她的孩子們還年輕的時候,卻先我們一步老去。她已無力再供養這麼多孩子,所以孩子們離開她也不會有一絲留戀。故鄉?這個詞留在回憶里就足夠了。
我時常想起我十五歲那年。那年春天,我們栽下的小樹吐露出了嫩芽,在微風中輕輕地搖曳;那年夏天,我獨自一人離開了小鎮,第一次明白了小鎮外的生活是怎樣的。2009年,是我記憶中故鄉最美的那一年。
多年以後,當我又站在小鎮的鐵道邊時,我才明白,就彷彿這永遠走不出去的蒸汽機車一般,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哈密市三道嶺,我們只是舊時代的殘黨,新時代早已沒有了可以容納我們的道路。
2016年2月14日攝於三道嶺露天煤礦


TAG:陵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