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復:浮生六記
浮生如夢,人生幾何?
李青蓮詩句素有仙人之語,不類凡人思,自有曠達飄逸之屬,然不同心境讀來,自有欷歔,或觸景生情,或感悲傷懷。自青蓮《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後1000年,清乾隆廿八年葵未冬十一月二十二日,蘇州滄浪亭畔,沈復出生。
沈復之生平,清史稿未見記錄,只散見於親友之錄,但其生逢康乾盛世巔峰之際,從小衣食無憂,又是詩書之家,按作者自述:
天之厚我,可謂至矣。
其少隨父遊宦讀書,奉父命習幕,歷安徽績溪,上海青浦,江蘇揚州,湖北荊州,山東萊陽等地。好游山水,工詩善畫,長於散文。乾隆四十九年,曾隨父恭迎乾隆皇帝南下巡遊。後家道破落,中年始經商,始終未參與科考。
沈復一生未仕,既無顯跡可尋,又無功名加身。不提浩如煙海之康乾文壇,但以蘇州之地,沈復亦無任何排名,終其一生,不過如浮萍浪蕩。身為幕僚,往來公文之繁縟,但文學作品屈指可數,流傳下來也僅有《浮生六記》一部,原文有六篇,散失兩篇,僅有四篇留存於世。
或受「詩以言志」、「文以載道」傳統影響,既往古人文章,多論政治軍事家國大事,或帝王將相傳說,或為尊者諱,或山水遊記,人情相和,或借鬼神之說以勸世人,或假前朝故事以斥時事,獨著文以為夫妻之情,閨房樂事,則未曾見。
陳寅恪有云:
吾國文學,自來以禮法顧忌之故,不敢多言男女間關係,而於正式男女關係如夫婦者,尤少涉及。蓋閨房燕昵之情意,家庭迷鹽之瑣屑,大抵不列於篇章,惟以籠統之詞,概括言之而已。此後來沈三白《浮生六記》之《閨房記樂》,所以為例外創作。
先是,宋·李清照有《金石錄後序》及明·歸有光《項脊軒志》,稍微有夫婦日常家庭生活記錄,雜以飲食服飾書畫詩詞山水評論,多寄託個人藝術情趣。
至沈復,文筆一變,不惟歌功頌德,經濟致世,卻怕事如春夢了無痕,因將平生記筆墨,細寫人生瑣碎,又思《關雎》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婦於卷首,以素日夫妻生活為線,雜以飲食、居家、遊樂、風景、親朋、故友、舊俗,所記但實情實事,平鋪直敘,不求文法,無雕琢藻飾,以不辜彼蒼之厚。若無《浮生六記》四篇流傳,沈復早已湮滅於塵煙,誰會記得。而女主陳芸,猶可聞知?
沈復、陳芸二人青梅竹馬,始於歡樂,中又飄零,終於憂患,前後兩照,更覺伉儷情深,情切動人,至今讀來,掩卷嘆息。自古夫妻者,一旦情投意合,則為天造地設,陰陽暢和,夫妻和洽,家安業興,子孫澤福。若有坎坷,何為乎來?
或雲往往自作孽耳,然則十有九非。亂世人如蒿草不論,太平之世,如今日這般,若平日多情重諾,爽直不羈,可轉因之為累,再涉錢財,大難不遠。先有小人之議,繼則同族之譏,然後父母相怨,然後夫妻反目。若合變故,則離散之期近矣。
後陳芸病重之際,臨別有言:
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後由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症畢備,所謂病入膏肓,良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
陳芸字淑珍,與沈復同歲,同為葵未年人,屬羊,長沈復十個月,陳芸實為沈復表姐。沈復年十三,得見陳芸,即言「非淑珍姐姐不娶」。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二人訂婚,庚子年正月二十二日二人成婚。陳芸去世為嘉慶葵亥三月三十日。
按六十干支順序計算,乾隆,嘉慶即位時間都在丙辰年,二人訂婚時12周歲,結婚時17周歲,陳芸去世時40歲,陪伴沈復23年。又過22年,沈復去世。
陳芸去世前深情懷念既往歲月,不勝感慨:
憶妾唱隨二十三中,蒙君錯愛,百凡體恤,不以頑劣見棄,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無憾!若布衣暖,菜飯飽,一室雍雍,優遊泉石,如滄浪亭、蕭爽樓之處境,真成煙火神仙矣。神仙幾世才能修到,我輩何人,敢望神仙耶?強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擾。總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陳芸所求不過如此,布衣飽飯,一室處身,夫妻恩愛,再看幾處風景,就是俗世神仙,只羨鴛鴦不羨仙了。而此間夫妻幾多怨,小氣孕大憤,眥睚成夙仇,惡語相向,拳腳所及,雞犬不寧爾。
所謂何者?不知足也。
當陳芸去世後,沈復作此文,後手稿散失,再後來,楊引傳於舊書攤發現殘篇四卷,後交於上海申報聞尊閣王韜以活字板刊行於1877年,後至2006年,世上亦有近兩百種版本。
林語堂先生於1936年將《浮生六記》殘存四篇,翻譯成英文發表,先發於雜誌,後單本發行。外研社所出林語堂先生外文作品集一套,設計印刷頗為精美,我買有六本,包括《蘇東坡傳》等。我手中一套,即2009年7月第1版,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出版發行。
每書開篇即附林語堂先生生與夫人黑白照片19張,再是正文。如圖,每頁又附簡筆黑白圖,圖下為原文,右側頁面為英文翻譯。留有大量空白,批註留字,極為方便,若為外文學習,但又陌生單詞,盡可以查詢注釋,文言原文亦能如此。
內頁有我個人印章,一為苗木印,一為苗木藏書。
又有黃梅戲、越劇等《浮生六記》演出。我曾仿寫一節,但經歷不足。惟願每家皆有浮生六記類文,實為情書一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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