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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門羅的兩個小故事比較她與契訶夫

我們讀故事時一般不會特別注意它們的講述方式或性別視角,因為只要故事講得好聽、流暢,能吸引讀者看到底,就算成功了。例外的情況是,當男作家以女性視角出發,或者女作家以男性視角出發,會帶來特別細膩的閱讀體驗。事實上,這種成功的先例並不多,比如我是女的,我的故事第一主人公也是女的,這再自然不過。如果我費勁去講一個男人的故事,那一定是出於特別的用意,而且要手段高明,一不小心,我的想像力就會露餡了。

最成功的例子當然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那是一個標準的男作者講了一個經典的小女人的故事。故事結尾時,福樓拜想要跟虛構的女主人公一起自殺。那種角色代入的確要很用心、很深入,才能不露餡。

門羅從上世紀六十年代發表小說,一直到今天,她的人物和她一起成長,大部分是女性,寫到男性的角色總是作為背景人物,或者女主角視線下的另一種參照系統。因此,我很好奇,她是如何跨越自身局限去虛構、想像另一種性別呢?

故事一、The Bear Came Over the Mountain

從一位老年男性的視角出發,故事開始,他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大學畢業生,到女朋友家的海濱別墅度假,一切都剛剛好,他向她求婚,他們都很年輕、青春、無憂無慮。中間是平淡的婚姻生活及職業生涯,他有過幾次心猿意馬,但都及時打住了,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孩子。然後一晃而逝的是時間,老同事、老朋友退休了、搬家了、圈子越來越窄,這時候突然發現,年老的妻子失憶症越來越嚴重,不得不送到老年康復中心。他每周固定時間去探望。逐漸地,妻子完全不認識他了,反而和康復中心裡一位男士發展出親密的友誼。她的情形時好時壞,有時候認為那人是她曾經的童年玩伴,有時候把他當做自己的愛人,而來探望的丈夫在她眼裡只是熟悉的朋友。

男主人公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妻子和別的男人發展友誼,在康復中心這種地方,醫護人員都說見怪不怪,但身為丈夫,看到妻子在公開視線下與別人親昵,當然心情很複雜。在這種年齡,和這種處境下,他始終很矛盾該如何保持平常心。每當他離開護理中心,看著妻子毫不留戀的身影,都感到很失落。

事情的變化是那位男士被家人接走了,然後女的病情急轉直下,不肯吃飯,眼看就要失去全部行動能力,令人堪憂。醫護人員說,這也很常見,失憶病人之間的友誼,有的很快就忘掉了,就像妻子忘記丈夫那樣,有的卻會導致失去生命意願。

男主人公想到去那位病人(殘疾人士)家裡,跟家屬商量,能不能每周再去一次康復中心,他可以負擔醫藥費。那位妻子完全不理解,他們的經濟條件要差多了,不僅醫藥費,連人工也很困難,而且這種請求聽起來太奇怪了。像什麼呢?

男主人公頓時明白了,每個人的生活處境及現實需求差異太大,不僅是對方不理解,他自己其實也很含混,在這個破舊潦倒的屋子裡,他既感到自己是荒謬的,也看到另外一個世界的邏輯是如此強悍而真實。

總之,他落荒而逃。回到自己家裡,卻接到那個女人的留言電話,內容也是很荒誕,問他願不願意跟她一起參加舞會?

這個故事混合著複雜的單純,單純的複雜,卻很難說是曖昧的。除了最後那個電話有所暗示之外。

再回到故事開頭的部分,誰的生命不是從青春驕縱開始的呢?那時候未來和前方就像這個故事取自的兒歌標題一樣,一隻可愛的小熊吃得飽飽的,什麼都不想,每天就是爬山坡,爬過一座又一座山坡……多麼符合一顆童心及美好的想像!

問題是,爬過山坡之後有什麼等著我們?一次又一次爬山坡總有爬不動的那一天。這個故事其實不是關於愛情,或友誼,而是關於衰老,及本質上對生活的難以掌控。

故事二、高中畢業男生的視角

夏末的一個傍晚,男生和他的表哥開車到度假別墅附近的小鎮閑逛,找樂子。表哥已經工作幾年了,看起來玩世不恭,對小鎮姑娘很嫻熟。他們很快就找到兩個女孩同行。出發前,陌生的姑娘請男生到她家待一會,等她換衣服。男生一走進那位姑娘的客廳就忍不住對環境敏感、挑剔起來。這種挑剔的視線,不管在現實生活中還是在故事裡,都很常見。聰明人和聰明的作者會一筆帶過。物質培養了人的勢利眼,也塑造了人看世界的方式。

但是門羅出奇的地方就在於,她不肯一筆帶過。於是,這位高中畢業生相當於被雙重視線審視著。他在故事裡為了找樂子,走進一位小鎮姑娘的客廳,敏感到不潔的氣息,姑娘的母親和祖母口頭的暗示與閑話,都讓他產生不好的聯想。那種聯想暗示著另一種骯髒、卑下的生活,同時令他想起自己的母親、姨媽那種尊貴、高雅的生活。

這種對比讓挑剔的讀者也感到不適,但是它恰好說明了,只有仍然青春好奇的眼光,才會有這種世界觀的裸露、碰撞,成年人早已學會了不動聲色。包括那位表哥,他和剛剛結識的女伴相處融洽,如魚得水。

這位高中畢業男生學著像表哥一樣,輕鬆自在地打發一個周末。可是他頭腦里、觀念里,甚至直覺里的挑剔,遮掩不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眼前的陌生女孩是一個活生生的青春姣好的姑娘。她不符合他的定義、或想像,在真實的現實中也不是迎合他的弱者形象。面對面相處中,他頭腦里的一切既清醒又不由自主,彷彿被這個叫Lois的姑娘看穿了。

Lois十七歲,早退學工作了,她對這種夏日度假別墅的嬉戲充滿了諷刺和無所謂。他卻在頭腦里想著,這其中有什麼不合理的地方,或者是,她是為了什麼?

青年人的困惑總是既真摯又輕浮,那些頭腦里的世俗觀念像一群不肯退場的幽靈,總在嗡嗡叫。可是哪個年輕人的生命力是能夠被觀念束縛的呢?

事後,他難以抑制地感到憂傷,並且問自己,為什麼會感到憂傷呢?是因為這是第一次,還是因為喝醉了?

都不是的,是因為Lois。她就在身邊,是一個和他一樣年輕的女孩。這種回歸到事物本質的時刻只能是一瞬間嗎?

午夜過後,回到車上的那一刻,也是外在的冰冷秩序無聲啟動的一刻。他有很多話要對她說,卻在表哥的一再催促之下,也在自己的困惑猶豫中,始終難以表達。

結尾是,表哥和他的女伴吻別,輕輕鬆鬆地說再見。Lois不肯接受那個告別之吻,在汽車開動之後,才喊出故事的標題,Thanks for the ride。

這兩個故事恰好一個是男性的青春之始,一個是終老之時。寫青年的這篇發表在1968年,那時候門羅三十六歲;寫老年的這篇發表在1999年,三十年過去了。作者在尊重生命時序時,寫青年的視角故意帶著成年人的世故與殘忍,寫老年的視角自然返回到一片天真,雖然那天真也是世故的了。這兩個故事的共同之處是,它們都曲終奏雅,寫出了愛情超越於現實的瞬間,寫出了超越於性別的友誼,超越於愛情的依戀,超越於年齡的理性之殘忍,自我之虛構。

契訶夫的生命短暫,創作生涯也短暫,前後不過二十年,幾百個短篇小說在數量、質量上都當之無愧短篇大家。可是這幾百篇里的男性角色都給人一種悲哀的印象,既沒有一個站在生命力初始、向遠方眺望的少年,也沒有一個從容地過完了一生,安然回眸的老人。他始終都在寫生活的重負,現實的困窘永遠籠罩在生活之上。即便如此,他故事裡的愛情卻是所有故事裡最真摯的愛情,是被沉重現實壓榨過後,夏日的最後一朵玫瑰。

契訶夫沒有看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他寫了那麼多悲哀的人物,憂傷而純真的愛情,理想中始終有一片沃土。門羅生活的加拿大其實就很接近這片沃土,它開墾於荒蕪,幸運地避免了兩次世界大戰,可是門羅的小說世界並不是一個美好的世界,甚至比契訶夫的描寫要骯髒一點、現實一點。我覺得這種骯髒的現實不是來自於作家的性別差異,而純粹是現代的物質化進程帶來的。

這彷彿說明了,現代化進程中,沒有例外,天堂是不會在人間的。門羅是英語文學中繼狄更斯、哈代之後最真實地刻畫了階層差異的作家,也是真正的現實主義作家。現代之後的物質書寫在很多人那裡是工具、武器,或符號。在他們那裡不是。

還是跟他們寫的人物有關。小人物如何能擺脫物質枷鎖呢?愛情被物質壓迫,像曇花一現的昨日之夢,在今天、明天,在人心裡始終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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