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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搶富人移民的小國家

花式投資移民項目變得越來越多,「選項」不止那幾個了。

文 | 江敏

周婕是移民行業的老手,因為業務涉外,時差和熬夜早已習以為常。但在去年3月,她和同事經歷的通宵日比以往更多。當月31日,匈牙利國債移民項目就要被關停,而他們受理的客戶還有一百多位未「上車」。周婕和團隊不得不一邊通宵達旦的準備客戶資料,一邊向匈牙利移民署爭取更多預約時間。「最後一天,匈牙利大使館全都是遞材料的申請人。」

遭遇項目突然關停,這在投資移民行業里並不多見。2014年加拿大發生過一次。那年2月,加拿大移民局突然宣布,終止實施長達28年之久的聯邦投資移民計劃。「將近上萬名申請人被拒簽,有人排隊了八年還沒申請上。」周婕說回憶道。

時隔三年,境況變得大不相同。主流國家不再主導移民市場的貨架。在歐洲、亞洲、甚至一些連名字都叫不上的國家,陸續推出花式投資移民項目,政策天花板對投資人的影響變小。「選項」不止那幾個了。


投資移民並非主流移民途徑。區別於親屬移民和技術移民,它往往要求申請者具備更強經濟實力,為目的國帶來直接投資,或創造本地就業。

美加澳新等主流移民國最早開放該類項目,是這種玩法的普及者。

以加拿大為例,該國在1986年就啟動了投資移民計劃。儘管當時政策設立不明確,資金門檻從5萬到50萬加元也無統一規定,但仍然吸引全世界不少有錢人。香港就曾是該項目最大輸出地區之一。

據加拿大駐香港領事館統計,1991年至1996年,每年有大約2萬香港人成為加拿大移民,佔加拿大當時總移民數量的20%。1998年香港回歸、內地經濟發展迅速,中國大陸取代香港成為加拿大投資移民的最大來源。

「2010年以前,國內移民行業之所以能快速發展,也多虧這些國家開放投資移民政策。國內稍有實力的移民中介也在這階段成長起來。」華僑移民首席諮詢專家劉建宇對界面新聞說。

主流國家紛紛出台的投資移民項目,其目的是為吸引海外資金,復甦本國經濟。特別是當自身經濟不景氣時。

美國EB-5項目最為典型。該項目早在1990年開始施行,但直到2008年次貸危機爆發,美國才開始意識到其價值,賣力推廣起來。據金融時報報道,直到2016年,該項目為美國引入155億美元投資,創造就業崗位8.44萬份。

投資移民項目所能帶來的好處顯而易見。但當經濟好轉後,天色就變了。好處馬上變為問題,成為保守人士攻擊的目標。反對者認為,該類項目拉動經濟增長,是以國家出讓居留或公民權為前提,這種增長可持續性低,也侵佔本國人民利益。項目最終逃不開被暫停,或抬高門檻的命運。

2010年,加拿大將聯邦投資移民資產要求從80萬加元漲至160萬。次年,新加坡全球投資者計劃也將投資額提高至1000萬新幣。英國更為誇張,其最高的投資額上漲到一千萬英鎊,相當一億元人民幣。「美國項目儘管沒有漲價,但申請處理時長從早期最快的三天獲批,到現在排期長達七到八年。」周婕感嘆到。

在主流移民國家政策收緊後,市場上悄悄出現了新玩家。歷史重複著相同的套路。金融危機在歐洲蔓延,泥潭裡求生的歐洲小國們也開始效仿前輩們。塞普勒斯、葡萄牙、西班牙,和希臘等相繼推出投資移民計劃,它們還被冠上一個豪氣的名字「黃金簽證」。


帶頭者是塞普勒斯。

這個南歐島國在2009年5月頒布《給予在塞普勒斯購置自住物業的非歐盟國公民申請移民許可》,允許海外投資者通過購買物業方式獲得該國居留權,而投資的房屋價值不低於30萬歐元。當然,申請者還需要滿足無犯罪記錄、經濟狀況良好,以及銀行定期存款等其他條件。但30萬歐元打破人們的固有想像。

「這個投資門檻意味著,北上廣任何有一套房的人,似乎都有具備申請實力。」劉建宇評價到。

緊接著,2012年8月葡萄牙也頒布新移民法。它規定,歐盟以外的國家公民在葡萄牙投資35至50萬歐元,即可申請當地的居留權。

相比以往的投資移民項目,黃金簽證計劃的權益要超出想像。歐盟一體化意味著,一旦拿到某成員國的居留權,可以自由通行歐盟其他國家。而買房投資更符合投資者的喜好,尤其對中國投資人,這比讓他們去開辦企業,創造就業要容易得多。

周婕所在的外聯出國還專門設立歐洲項目部,她認為,對國家而言,移民計劃搭載不動產投資,是迅速拉動宏觀經濟的做法。「房地產往往能帶動其他行業,如工程、造價、材料、裝修和家居等,很容易刺激多元產業。另外,像塞普勒斯這樣的度假勝地,不動產要比金融產品更讓人信任。」

計劃帶來的收穫頗為驚人。據葡萄牙移民局數據,從計劃開始到2017年7月31日,項目獲批人數達到5243人,其中,中國主申請人(申請者的家庭成員可以成為副申請人)有3472人,佔總數的68%。吸引總投資額達32.23億歐元,其中29.11億是房產投資,佔比90%以上。「說中國投資者挽救了葡萄牙的經濟都不為過。」劉建宇認為,葡萄牙的黃金簽證計劃攪動了其它深陷泥潭的歐洲國家。隨後,西班牙和希臘也學起來。

但並不是所有國家都認可房產投資。如果沒有強勁的內需,一旦項目停止,對該國國內房產市場將會帶來打擊。匈牙利和馬爾他等國設計了另一類項目——國債移民。

匈牙利在2013年在中國啟動國債投資移民項目,儘管投資者只需購買25萬歐元的有價證券,即可申請永居身份,但周婕發現,項目剛開始時,並沒能吸引多少中國投資者。2013年的1000個配額只有不到七成申請者。隨後該國修改移民法規定,該項目才慢慢被關注。「一些在德國瑞士定居的客戶,會將匈牙利身份作為一個跳板,而另一些投資人則看重匈牙利的醫療福利。」市場逐漸被炒熱後,該項目關注度越來越高。

當然,也不是所有設立投資移民項目的國家都「缺錢用」。馬爾他是個例。

因為騎士傳說而被歐洲人視為度假勝地的馬爾他,在歐盟內部沒有多少存在感。去年,該國總理在歐洲議會上發表演講時,本應有751名議員出席的會議,僅有30名議員出席。但這並不能遮蓋馬爾他想發展經濟的野心。2015年8月,馬爾他政府公布288號法案,允許非歐盟國家申請者通過25萬歐元國債投資,獲得該國居留權。

「它的地理位置決定了,未來想要大發展,一定需要資金,光靠政府的財政盈餘支撐不起。」劉建宇認為,發展離岸經濟是其開放投資移民政策的背後目的。

儘管在歐洲國家裡沒有多少存在感,但馬爾他經濟情況並沒有太糟糕

在法案通過後,馬爾他在全球範圍內招標,招募第三方機構負責稅務等方面的事務。它甚至要求競標機構提供財務報表、可行性方案,並開展外部盡職調查。劉建宇稱,參加競標後,馬爾他對他們進行將近一年半的背景調查。「競標機構有國內移民公司、境外律所和會計師事務所。過程還包括兩輪面試,就像海選一樣。」劉建宇回憶說。

對申請者背景調查也相當審慎。「除了利用工商等公開系統,受理申請的律師也要對客戶做背調,這在行業里非常少見,意味著中介機構也必須對背調結果承擔責任。」

總的來看,歐洲近半數國家都開設投資移民項目。而在亞洲,馬來西亞、韓國和泰國也沒閑著,分別推出居留簽證項目。其中泰國的居留簽證比買房、買債券等更為另類,它規定外籍人士花兩百萬泰銖(約6萬美元,或40萬人民幣)就能申請泰國20年居留權,以及一系列VIP式待遇,比如全年24次免費高爾夫或SPA體驗等。另外,加勒比海沿岸的島國們陸續開放投資入籍項目,主打「低價」移民。

「近五年里,全世界好象哪裡都開放了移民政策。」這對2002年就入行的劉建宇而言又是一番新景象。

有法可依是一個國家想要吸引投資移民的前提。整個項目需要背靠移民法的法律框架,提供一套完整而系統的方案支撐。無論是美國EB-5項目,還是歐洲黃金簽證計劃都是如此。這對擅長立法但不熟悉市場的政府而言,有點難。設定多高的投資門檻、有無移民監、對申請者要求等都需要解決。

深諳市場玩法的中介機構變身外部幫手,他們成為獨立於政府之外的第三方,向政府提供項目諮詢。

不同權益對應不同價格,這桿秤是設計投資移民項目時的參考原則。比如,護照便利程度就會影響項目定價和市場歡迎度。全球兩大移民諮詢機構恆理(Henley & Partners)和Arton Capital每年還會更新「全球護照排名」,供申請者參考。

恆理北亞區管理合伙人賴崢嶸認為:「作為第三方,一般是站在市場需求和供給的立場上去看投資移民,這種獨立視角往往比政府想得更全面。」從蘇黎世起家,到後來業務鋪到全球的恆理,先後給瑞士、加拿大和加勒比沿岸的島國等地區設計過投資移民項目,還專門設立政府諮詢部門。

從市場角度出發,各國所擁有的地理、文化、政治和經濟條件等,都成為天平一端的砝碼。

賴崢嶸列舉這樣一個例子。歐盟的黃金簽證計劃多在30-50萬歐元的價格區間,而相比之下的東加勒比國家,其資金門檻就要低得多。

加勒比海地區現在有4、5個國家設立投資移民項目,包括聖基茨、格瑞那達、安巴和聖露西亞。這些島國的經濟不發達,以前主要依賴靠蔗糖業和旅遊業。他們意識到外國投資的重要性後,也在挖掘自身「賣點」。

格瑞那達等加勒比島國為了挽救本國經濟,紛紛設立投資入籍項目

「他們曾是英國殖民地,能免簽進入英國,這是優勢,而且這些國家也非常清楚一點,申請者不會在這裡居住,與居留權相比,入籍更有吸引力。這些島國將費用定在10萬美金到40萬美金不等,是比較合理的門檻。」

賴崢嶸認為,成功的投資移民項目必須做到幾點:對所有新公民闡明它能帶來的好處;與其他項目相比,它的定價應有競爭力;獲得身份的過程應該是透明且平穩順利的。

「富人們都是投資高手,定價太高,或特性不夠吸引人的項目,將不會成功。」

當然,並不是所有國家都相信市場判斷。恆理在2009年和2010年參與加拿大聯邦投資移民計劃的磋商,但最終方案仍然被叫停。恆理政府諮詢部門的專家Hugh Morshead認為,叫停原因是加拿大政府沒有市場調研,就啟動投資移民創業基金先導計劃 ,從而誤判投資者的胃口。由於申請人數過多、處理延遲,以及政府處理資金不妥當,最終導致項目叫停。

國內投資移民項目數量和花樣越來越多,即便以前被動代理移民項目的機構,也開始主動挑選項目。

周婕所在的外聯出國在2013年時,本也考慮引進塞普勒斯投資項目。「當時它打出買房移民的概念,在市場上很受關注。但其中也存在不確定性。」周婕發現,塞普勒斯雖然身處歐洲,但並非申根國,而且由於南塞和北塞的地緣關係,它加入申根區難度很大。「我們研究其政治經濟和法律環境後,認為它綠卡有效性,並不能實現,就沒有引入該項目。截止到目前,它也確實沒有成為申根國。」


幾乎所有投資移民項目都受過內外夾擊的質疑。在加拿大和美國,聯邦投資移民和EB-5仍是社會討論的焦點。而剛開放市場不久的小國們也不能倖免。

一些質疑聲來自外部。

葡萄牙的房地產市場因為海外投資者變了個樣,僅在2017年,葡萄牙的房價上漲25%,但房產市場不規範困擾著中國買家。

「雖然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臘都是南歐國家、地中海氣候,也是旅遊大國,但買房還得區別對待,市中心的核心房源還值得一買,但在郊區買10套房,看起來便宜,但會爛在手裡。」周婕看到一些海外開發商會針對中國買家定價,特別是在葡萄牙。因為信息不對稱,買家甚至無法甄別房子的真正價格。

而劉建宇認為,房產維護和轉賣的隱含成本,交易稅費中的差額稅費等都是隱藏在買房移民項目背後的Bug。「何況歐洲房產市場交易本來就不是特別活躍,它沒有內部鋼需的驅動。如果移民政策終止,將對本國房地產造成打擊。」

與此同時,歐盟對黃金簽證的不滿也在日漸增大。有人擔心,這些項目在打開整個歐洲的「後門」。

塞普勒斯常常被指責為俄羅斯寡頭的貪腐行為提供藏身之所。英國《衛報》曾多次曝光該項目的內部文件,稱一些被指控有腐敗行為的俄羅斯寡頭和烏克蘭精英通過「黃金簽證」計劃而得到保護,將矛頭指向塞普勒斯政府。

今年被曝光的塞普勒斯文件中,俄羅斯寡頭Oleg Deripaska也是投資入籍項目的申請人 圖片來

去年關停的匈牙利國債移民項目也遭到質疑。該項目的運作方式是,匈牙利國債處理中心將其發行的5年期移民債券出售給中介公司,中介公司再發行自己的有價證券並出售給外國投資者。劉建宇認為,國債應該通過正常和統一的金融機構購買,而不是註冊在離岸群島的某家公司。「產品設置這麼複雜,歐盟或許也會質疑資金去向問題。」

如果法規不嚴謹,單一國家的移民政策成為整個歐盟體系的缺口,對整個歐盟而言的確會成為隱患。「天堂文件」等事件頻發也反應了暗箱操作的確存在著。

加勒比島國的入籍項目就成為歐盟指責的焦點。歐盟專列了一份「黑名單」,將可能成為「避稅天堂」的地區划上小本本上。上榜地區不僅聲譽受損,還將被限制與歐盟的財務往來。就在今年三月,聖基茨也被劃入名單之上,意味著所有設立投資入籍項目的加勒比國家都被「黑」過。並且,中國並不承認雙重國籍,持有他國護照的人將可能面臨必須放棄某一國籍的選擇。

內部質疑聲往往更讓決策者感到壓力。

周婕說,針對國債移民項目,匈牙利政府剛開始非常興奮,但慢慢感受到壓力。爭議點,就在「拿錢換福利」上。「每一個國債的認購期,都會產生一定差額,政府要貼補這部分差額,就可能會犧牲本地公民的福利。還有人認為,該項目對本國經濟刺激沒有太大好處,畢竟情況還沒有其他歐洲鄰居那樣糟糕。」

無論如何,近五年的移民行業已不再是20年前的模樣,相比政策變動期,市場狀況要更為複雜。爭搶富人移民的小國家們越來越多,移民群體本身也在發生變化。由此來看,在「供給產品」的移民目的國和「購買產品」投資者中間,甚至無法說明到底是誰主導了誰。

美國社會學家萊溫斯坦在19世紀末對移民的遷移規律的總結依舊適用:當人們想要改善目前生產和生活條件時,遷移是其中一種方式;而有兩種力量推動著這個過程。「推」力,如人口增長、生活水平低、就業機會缺乏、政治壓力等,迫使人們離開故土;而「拉」力,如外國的勞工需求、獲得土地、良好的經濟機遇、政治自由等,促使人們移民。後者更貼合現在的移民市場。

「有些投資者開始琢磨新布局,想要魚與熊掌兼得。出國也不是一件難事兒,特別是當移民門檻降低後,你會發現移民對很多人都不再遙不可及,而是可以考慮的事情。」劉建宇評論到。

但他也發現,對這群人而言,新景象未必會帶來機會,他們面臨的風險或許更大了。

(實習生陳曄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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