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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一個患者的「恩怨情仇」

前記>在醫患關係不和諧論調甚囂塵上的今天,越來越難感受到醫患間的溫情。記得老師曾說,從醫越久,心就越冷,有時甚至自己都忘記了上一次熱淚盈眶是在何時。今天一位患者家屬給我發了一條留言,很感動,也讓我再次想起了那位患者。所以,我決定寫點什麼......

突如其來的肺癌患者

2016年8月,當時我剛來胸外科輪轉不久,主任分配給我一個肺癌患者。他是神經外科一位老師介紹的熟人,個子約摸180cm,很瘦,突兀的顴骨彷彿就像城牆拐角一樣聳立在他的面頰上,格外顯眼。犀利的目光上下不停地打量我,讓我渾身有點不自在,這是他留給我的第一印象。

「小蔣,這個病人是你們神經外科一位老師的熟人,就交給你管吧!」

「好的,主任。」

就這樣,我就成了他的主管醫師。

住院第一天,採集病史,我走近他的病床,自我介紹完畢後,問道:「X叔,您好,請問您這一次是怎麼不舒服來住院的?」

「我根本沒事,是她們讓我來的!」他回答。

「哦,是這樣啊,那您有沒有感覺自己跟以往不太一樣的地方,比如咳嗽,乏力,聲音嘶啞等等?」

「我都說了,我沒病!我根本不想來什麼破醫院!」顯然他不高興。

看到他的表情,以自己既往的經驗,他身體多半有點問題,這是心情不好,抵觸醫生而已。所以我就跟他說,「X叔,那您先休息!」轉而去問他妻子了。

「他情緒不好!」

「看出來了!」我說。

「您別介意啊!」

「不會,非常理解他,那您能跟我說說他的身體近況嗎?」

「他近期老是咳嗽,大約有兩個月,最近幾天好像有點咳血!然後有鄰居說他可能得肺癌了,我們一害怕就來醫院了!」他妻子顯然也有點緊張。

「您先別急,這只是別人的猜測,不一定對,他身體到底有沒有問題,我們做完檢查就知道了。」

……

第一次正面交鋒

直覺告訴我,他就是一個肺癌患者,但一切還是要等胸片、肺部增強CT檢查結果出來以後才能做最後的定論。第二天下午他做完了CT,沒等出報告,科里人就在電腦上討論他的CT圖像。

「肺癌,多發縱膈淋巴結轉移,晚期了!」主任率先給出結論。

「肺內也有轉移!」一位老師補充道。

「再查查肝臟CT、腦部核磁及全身骨顯像吧!」主任有點失落。

知道結果的我,去找家屬談話,來到病床前,看到他在玩手機,眼皮都沒抬一下,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我把他妻子叫到護士站,對她說:「情況不太好,可能真有點問題,不過也別太著急,畢竟正式報告還沒有出來!」

她愕然的看著我,臉上突然又有點釋然,說道:「我說吧,別人說的肯定對,應該是肺癌,對吧?」

「高度懷疑,但現在還需要進一步完善些其他檢查,排除一下別處有沒有可疑的病灶!」

「還能手術嗎?」

「估計已經沒有手術機會了!」

「那還有其他的辦法么?化療?靶向治療?」她有點急切。

「這些都是治療肺癌的辦法,具體適不適合他,我們需要綜合評估一下,再徵求你們家屬的意見,明天我們打算先給他做一個穿刺活檢,明確一下病理,以方便後續的治療。」

「好吧!」

「那不痛苦吧?」她補充道。

「應該還行,局麻做,稍微有點不舒服。」

第二天,跟家屬商議後,決定跟患者撒個謊,說肺里發現一個結節,可能跟他長期在印刷廠工作相關,應該是良性的!但為了安全起見,需要穿一針明確診斷,免得將來耽誤治療。

「X叔,您的情況您妻子跟您說了吧?」

「說了,我這不沒事嗎?為啥又要穿一針?」他一臉狐疑。

「肺里有個結節,應該是良性,但為了排除一下惡性的可能,所以得穿一針明確一下,以免將來耽誤治療。」

「既然是良性的,那還明確啥,該怎麼弄就怎麼弄!」

「醫學哪有那麼多肯定的事啊,我們也是為您負責,畢竟良性惡性的治療方式相差十萬八千里呢。」

「你們就知道推脫責任,什麼事都不說滿。醫學都沒有確定的事,那啥還有確定的事?」

「額……」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今天下午做是嗎?」

「是的!」

「你下手輕點啊,我可不想死在醫院!」

「放心吧,保證安全!」

第一次正面交鋒,感覺自己徹底敗下陣來,雖然他同意做活檢,畢竟這是我們撒謊換來的結果。況且他是肺癌這已基本確定無疑,活檢只不過是例行公事,我又開始擔心下一次該如何面對他,會不會又是一場潰敗,他會不會覺得我是個騙子?

第二次正面交鋒

活檢過程很順利,剩下的就是等病理結果。其餘檢查的最終評估結果顯示腦部沒有轉移,肝臟沒有轉移,但肋骨有兩處轉移。這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他就是罹患肺癌,並且已是晚期。我的擔心一天比一天重,撒了一個謊,往往需要一個更大的謊去圓。但終究有一天他會發現自己已身患絕症,命不久矣。以他的脾氣,會接受嗎?

一個星期後,病理結果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鱗癌。一種需要靜脈化療的肺癌,基本沒有口服靶向藥物的機會。首先我把這個結果告訴了他妻子,顯然經過這些天,她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並做了充足的思想準備,因為那刻她顯得很坦然。

「是不是沒得救了?」

「沒有手術機會,但還可以嘗試化療,30%的有效率。」

「是不是很痛苦?掉頭髮,白細胞減少,嘔吐,沒有食慾……」

「是反應比較大,但臨床觀察看來還可以,多數人還是能耐受。」

「他不能進行靶向治療?」

「鱗癌有基因突變的很少,男性患者更少,所以我估計他沒有機會口服靶向藥物,況且靶向藥物也非常貴,一般的家庭很難承受得起,靶向藥物也不是一直有效,會經常產生耐葯現象,也就是吃著吃著就不管用了。」

「明白了!」

我不知道她是真的明白了,還是絕望了。雖然提前做了心理準備,可她臉上還是有些茫然。我建議她召集家人開個會,告訴家人患者的情況,並商量一下治療選擇、怎麼告訴患者這個消息。

第二天,家屬告訴我就化療吧,同時讓我去把結果告訴患者,原因是他們不忍心,也沒有勇氣將這個噩耗告訴他。我醞釀了許久,下午終於鼓足勇氣跟他進行第二次交鋒。

「在刷朋友圈呢?」隨和的寒暄,因為我想讓接下來的談話輕鬆些。

「嗯,反正也沒啥事!」

「哦,對了,病理結果出來了嗎?」他追問道。

「額,出來了!」他的追問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感覺自己的第一招已落下風,自己內心醞釀的「戲」還未上台卻要落幕。

「沒事吧,什麼時候安排我出院?」

「額,有點小問題。」

他突然抬起了頭,又是那城牆拐角一樣的顴骨和用那犀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

「啥問題?」

「結果不太好,可能……」

「是肺癌?」他再次打斷我,兩眼炯炯有神地盯著我。

「嗯,肺癌。」

「病理准嗎?你確定?」

「應該錯不了,畢竟他們病理科也做了這麼多年。」

「做手術?」

「您的情況不太適合手術,有別的更優治療方案。」

「啥意思,晚期了,治不了?」

「化療更加適合您。」

「我不做,你之前不是說應該是良性么,活檢只是排除一下惡性的可能,你們醫生能不能靠點譜,這麼多年經驗都去哪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看著他。他也盯著我,半天沒說話!

「其實化療效果也還可以,有的人可以存活很多年……」

「行了,啥也別說了,我要出院!」

他妻子把我拉出了病房,我正準備出招回復他,硬是活生生被按了下來。我很理解病人的痛苦,這噩耗就恍如晴天霹靂,攪亂了他所有生活,他能選擇的或許只有排斥與不願相信。我很同情他,這是我們醫生的共情!

我讓家屬多安慰、開導他,自己每天也反覆跟他聊天,希望能幫幫他。雖然他愛搭不理,依舊不配合治療,整天嚷著要出院。但此刻我真的希望自己能為他做點什麼。

結局總是悲哀,家屬因為拗不過患者,一家人商量後,決定簽字放棄治療,自動出院!

他又來了

生活回到了往日,每天上班下班,日子一久,我都快忘了這事。雖然期間詢問過神經外科那位老師患者的近期情況,得到的答覆都是還行。原以為這件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沒想到兩個月後,他妻子氣喘吁吁跑到病房來找我,說他快不行了,咳血很多,人都沒精神了,想住院治療。我說行,給他安排好床位,等家屬把他從家裡送到醫院。

第二次見他,果然精神差了很多,眼神也沒了往日的犀利。把他安排好住院後,我對他說:「老X,感覺如何?」這次我親切地稱他老X。

「感覺不好啊,有什麼辦法救救我么?我啥都聽你的!」

「那我們就嘗試一下化療?」這次他顯然輸了底氣,有的是悲哀還帶著些許無奈。

「好,聽你的。」

跟家屬商量後,簽了化療同意書。開始給他嘗試第一個療程的化療,反應沒有想像的那麼大,有點噁心嘔吐,給予止吐治療後也都基本緩解了。整個化療過程,老X還是很配合,所以進展的比較順利。化療結束後,我們複查了影像片子,腫瘤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依舊在瘋長。後續我們又進行了第二次化療,再次複查片子,依然沒有任何效果。

「小蔣,是不是還有靶向治療?」他再次上下打量著我,但眼神里充滿的是期盼,期望我給他一個肯定的答覆。

「是的,老X,一般來說這需要根據基因檢測結果來選擇合適的靶向藥物。」

「那我也嘗試一下!」

「這個,您……,好吧,我跟您妻子商量一下!」雖然我明知道他不適合靶向治療,但還是不忍心告訴他。

跟家屬簡短交流後,我再次走到老X跟前,說道:「老X,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也非常想幫助您。但是您可能不太適合靶向治療,因為絕大多數適合靶向治療的人群都是女性腺癌患者!您沒有進行基因檢測,如果沒有基因突變,即使吃了靶向藥物,那也只是白白浪費金錢!」

「沒有突變我也要試試!」他堅持道。

後來跟家屬商量後,我們沒有進行基因檢測,開始讓老X盲吃易瑞沙,一個月的服藥過程中,老X自己覺得舒服了很多,每天都在說應該是靶向藥物起效了。一個月後複查肺部CT,結果依舊顯示腫瘤沒有絲毫縮小的意思,仍然在進展。這一刻,我意識到人的求生意念到底有多強,明明藥物沒有效果,他卻依然能感覺舒服了很多。

他的堅強出乎我的意料

住院第三個月,老X出現了嚴重骨痛,這是由於腫瘤骨轉移的結果,每天依靠嗎啡和奧斯康定過日子,最多的時候,他一頓需要口服24片奧斯康定來止痛。突然有一天,老X對我說道:「是不是有骨轉移的患者適合吃特羅凱?」

「是的,有骨轉移的患者有時對特羅凱更有效,但這也得依據基因檢測結果!」我說道。

「幫我弄點這個葯吧,求你了,我不想死!」

「這個……,可是我們醫院沒有這個葯啊。」

「求你了,蔣醫生,你想想辦法!」

我告訴家屬,這葯我們醫院確實沒有,需要去別的醫院購買,但進口藥物非常貴,家屬表示家裡經濟困難,我說可以買印度版特羅凱,但這需要代購,有可能還是非法的。後來家屬有個朋友剛好去印度出差,讓其代購了兩盒。我萬萬沒想到正這兩盒遙不可及的特羅凱成了老X活下去的動力。

腫瘤進展很快,老X一天不如一天。除了癌痛,他開始出現了呼吸困難,從鼻導管吸氧到面罩吸氧,再到靠呼吸興奮劑維持。這一切似乎都是為了等待特羅凱的到來,好像只要吃下特羅凱這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終於,三個星期後,特羅凱到了。家屬趕緊送到了醫院,奄奄一息的老X頓時眼睛裡有了一絲亮光,吃下了一片特羅凱。他說:「應該有效,應該有效!」自己喃喃道。

接下來的日子,老X似乎又多了一絲生氣,偶爾還能跟家屬聊聊天,甚至坐到椅子上看看窗外。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著,眼看春節就快到了。直到有一天,同病房的一位食道癌患者突然死去,這對老X的打擊很大,他似乎意識到了這也將是自己最終的歸宿。老X換了一個床,遠離了食道癌患者的那個位置。

他接受了生命的脆弱

一次我值班的夜裡,護士跟我說,老X疼的很厲害。我說給打嗎啡。想了想,我又走到了老X床邊。

「蔣大夫來了?」他有氣無力的說。

「嗯,您感覺如何?」

「我知道你們都儘力了,這病也不怪誰,我認了!」

猶豫了些許,我說:「是啊,人總是脆弱的,在生命面前人往往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

「你是個好人,特別感謝,這些日子,你一直陪伴我,陪我聊天,滿足我各種要求,甚至是不合理的要求,真的,特別感謝。即使死了,我也會一直記著你的好!」我分明看到他流淚了。

「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應該做的,只怪自己學藝不精,沒有辦法治好您的病!」我的眼眶也濕潤了。

「你真是一位好醫生,我見過最好的醫生,之前我對你態度不好,我向你道歉!」

「您別這樣說,我知道您是無心的,畢竟生病了,您也是一時難以接受,才會那樣說的,彼此理解就好!」

「謝謝,嗚嗚……」他一直在哭。

我沒有說啥,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靜靜的聽著!睡著後,我回到醫生辦公室。第一次感覺如此無助,學醫8年,工作4年,第一次無比自責,怪自己學藝不精,幫不了病人。也徹底理解了特魯多醫生的名言:「有時是治癒,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

本以為老X只能活一個月,沒想到他堅持了三個多月。過年了,我回了老家,臨走前告訴了家屬,也去看了看老X,他讓我安心過年。在家的日子,我每天向護士打聽老X的情況,因為自己覺得他有可能熬不過春節。但我沒有想到,他竟然熬到了我回醫院上班,真的太佩服他的意志力。接下來的日子,每次查到老X時,我都要站在他床邊十幾分鐘,雖然他不知道,但我依舊希望他能繼續創造奇蹟。

2017年的元宵節,在萬家燈火的祝福中,我坐在老胡床邊的椅子上,陪他走完了最後一程。

後記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生命更珍貴的東西了。我們每個人都害怕死亡,都想一直活著。但與死神的較量中,又有誰能笑到最後呢?我們每個人最終的歸宿都是那一方盒子,希望將來在面對病人時,醫生可以多一份理解與責任,家屬可以多一絲關愛與呵護。

疾病很殘酷,惟願人間充滿愛與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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