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少奇女兒逃緬蒙難記:1976年跳入波濤洶湧的界河
來源|《鳳凰周刊》2011年28期
作者|劉鴻渝(系中國作協會員,雲南省文聯專職副主席)
原題為《少奇女兒逃緬蒙難記》
上世紀60年代,劉少奇,王光美與劉濤(左一),劉平平(右一)
瑞麗縣是緊靠緬甸的天涯地角,和緬甸有141公里的國境線。
1976年夏天,我在縣委宣傳部任文化幹事,應省軍區《民兵文藝》編輯部之約,要寫一篇邊防民兵先進事迹的文章,我來到民兵工作搞得很好的、瑞麗江界河岸邊的頓洪傣寨。
在這裡,我意外地碰到了準備偷渡出境的劉濤。這位前國家主席劉少奇的女兒,當時和她一家人竟然跳入波濤洶湧的瑞麗江,在奮力游向對岸時,公公、婆婆被激流捲走,她自己和丈夫、小姑被聞訊趕來的邊防民兵救起,押送回京。
行蹤可疑的「地質隊」
那天晚上9點多鐘了,隊長、也是民兵連長喊板才從允當橋邊的大田栽秧回來,見著我他就說:「允當橋頭賀派寨的樹林邊,有幾個躲太陽的外地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戴著太陽鏡,頂著遮陽帽,還有幾個箱子,幾把雨傘,看樣子可能是地質隊的,我們給他們送了水、送了菠蘿,所以,耽誤到現在才回來。」
我聽了,馬上表揚他:「地質隊是最辛苦的,成天在荒山野嶺生活,聽說我們瑞麗有鐵礦和錳礦,他們可能就是為此事而來的。你們做得好,我們民兵既要打敵人又要愛朋友,當民族團結的模範嘛!」
吃完晚飯,喊板給我介紹他們民兵建設的情況:「我們栽秧打穀都帶著武器到田間,從不放鬆警惕,前不久,我們還抓了兩個想炸允當橋的匪徒,在我們口岸還抓了幾個販賣大煙的壞人。」
正在這時,基幹民兵岩瑞進來向隊長報告:「天黑了,樹林邊那幾個地質隊的人也沒有走,不知是什麼原因,問他們,他們說等一個領導,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喲!」喊板聽了,笑著說:「我看他們衣裝都整齊,說話又客氣,像電影中的工程師一樣,這樣好啦,你約幾個女民兵去請他們到我們竹樓上來休息,可能還沒有吃飯,給他們煮點軟米飯吃吃,現在是雨季,下起大雨來怎麼辦?把他們安排好了之後,你披著雨衣再去樹林邊等一等,他們的領導若來了,也一起請到我們竹樓上來住。」岩瑞去了半個多小時,又和兩個女民兵一起回來了,報告說:「那些地質隊員不在了,只剩下幾張墊坐的廢報紙在地上。」喊板聽了後,說道:「那就算了,他們的領導可能來了。」
晚上,我就住在喊板家,外面下著大雨,火塘邊幾個基幹民兵圍在一起,喝著米酒,吃著花生,唱著傣歌,談論著民兵鬥爭的趣事,直到深夜,雖然是大熱天,但竹樓上很涼爽,我睡得也很香很甜。
一家人集體越境
東方剛剛朦朧見紅,就有幾個女民兵慌慌張張跑來,在竹樓下大喊:「隊長,不好了,有幾個人在江中拚命往對面的木姐方向游去!」
木姐是離瑞麗最近的緬甸邊境城市,從頓洪過江後,不到一公里,枯水季節有人從這裡涉江越境,現在,是風大浪急的雨季,哪個人要在這裡越境真是不要命了!喊板一聽,馬上大聲命令:「通知基幹民兵,馬上駕船捉拿!」他立刻起床,我也驚醒了,和他一道衝到了江邊。
第一個發現有人在江中遊動的是傣族老大媽牙咪哏。
每年雨季一到,傣族老百姓都有一個習慣,清晨,到江邊打撈被江水衝下來的木板竹片,拿回家去做柴燒,這比上山砍柴要方便得多,省事得多。牙咪哏一來到江邊,就發現有人在岸邊抓住竹竿往水中跳,她也知道這是想偷越國境的人,但是她沒有想到這樣早,還有女的,還穿著刺目的花衣裙,於是,她趕緊叫一起出來的女兒去報告隊長。
民兵們在喊板的指揮下,駕著四條細長的竹木船向江心衝去,他們一邊追一邊喊:「抓住他!抓住他!」
雖然船上岸上的喊聲震天,但湍急的江水一點也不配合,前面兩個黑影很快就被大浪衝到了下游,向伊洛瓦底江滾滾而去,手搖的木船根本追不上他們;幸好另外幾個隔得近一點,被民兵拖上了木船,不然,還沒上緬甸的江岸,他們就會溺死在混濁的大江中,一直衝到印度洋去。
船靠岸了,大家一看,還有那個穿花衣裙的,都是白天在賀派樹林邊的「地質隊員」。喊板氣慌了,大聲訓斥道:「你們是想偷越國境還是要跳江自殺?我們不是在抓壞人,我們是在救壞人,瑞麗江像巨龍翻滾,怎麼游得過去?你們肯定是第一回來這裡,前面那兩個一定會被淹死!」
寨子的傣族老百姓都圍過來了,幾個老畢朗(老大媽)一看,還有這苗條漂亮的女孩,她們有的竟然流出了同情的眼淚,趕緊跑回家去,抱了幾床薄毛毯,把他們一個個先裹起來,還問他們吃過早飯沒有。女子傷心地流下了激動的眼淚,有兩個畢朗還說:「我看他們不像壞人,先到我家去吃點豪甩吧(米面制的麵條食品)!」
喊板立刻攔住了,他大聲地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跑外國?」水淋淋的越境者一句也不回答,只是望著滾滾下瀉的江水在流淚,是呵!他們那兩個同伴一定被水龍王吞下了。
我也用漢語普通話問了幾句,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子驚慌地看了我幾眼,也沒有說一句話。
這時,一輛手扶拖拉機開過來了,喊板叫了兩個基幹民兵說:「把他們都用毯子裹上,不要涼著,走!送到武裝部去!」民兵歸武裝部管,他最熟悉的就是武裝部群工科的同志。
我也坐上了拖拉機,和喊板一道回城了,路上,沒有一個人講話,到了武裝部,武裝部范部長得到報告後,立即吩咐:「這是集體越境,我們登個記,馬上轉送公安局!」
但武裝部的幹事怎麼問,他們仍然一句話不回答,范部長又說:「這些傢伙,又可恨又可憐,他們不說算了,我們把事情記下來報軍分區,現在,立刻把他們送公安局,看他們還敢不敢不交待!」
我又隨車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趙局長好好表揚了頓洪的民兵,就立刻安排人給他們換了乾衣服,送進了預審室,喊板感到任務已經完成,帶著民兵勝利地回寨子去了。
我回到家裡,心裡很興奮,這簡直是目睹了我最需要的活材料,連文章的題目都取好了:《像剪刀一樣嚴密的國境邊寨》。
飛機押送回京
晚上12點多鐘,公安局的小陳來敲門找我,他說:「我們局長叫我來請問你一下,你是內地來的參加過文革的大學生,有一個叫劉濤的女人是個什麼人?」
我感到有些莫明其妙,反問他:「叫劉濤的多得很,你要問的是什麼意思?」
小陳說:「白天送來的那幾個越境的人,一句話都不回答,那個女的,我們預審股的丁股長審了她半天,她才說了一句話:『我叫劉濤,什麼都不想給你們講,要講我要向公安部的華國鋒部長講!』你說,這麼大的架子,她是哪裡來的劉濤?」
我一聽,有點吃驚了,趕緊又問:「她說的是哪個地方的口音?」
「普通話口音,」小陳立刻回答,「標準得很!」
這一下,引起了我的聯想,莫不是劉少奇的女兒劉濤?是呀,她和我的年紀差不多,清華大學畢業的嘛!文革中她不是和弟弟一起寫了一張劉少奇的大字報嗎?鬧得四處風雲,後來聽說是江青逼他們寫的,一直未聽到她的消息,現在又不知是哪股「瘋」發了,要跑外國!肯定是她,只有她才敢說要找華部長。想到這裡,我立刻驚恐地說了:「那一定是劉少奇的女兒,你回去告訴預審股的,肯定不會錯。」
是的,預審股審了一夜,就只得到這一句話,其他什麼也沒有。
第二天,公安局根據頓洪寨民兵提供的情況,還專門到賀派樹林中去搜索,結果查到劉濤他們帶來的當時在緬甸最走俏的中藥材杜仲,另外還有衣物和解放前的同濟大學畢業證書之類的東西,都丟在樹林中,但就是沒有證明劉濤身份的任何材料。
縣公安局立即把這些情況向上級公安部門作了報告,層層上報,當天就報到了公安部,公安部很快就明確指示:對作案人要嚴加看守,不準再審問,保證安全,明天之內把作案人送回北京,飛機由公安部安排,瑞麗公安局明天下午2點前一人一車押送到保山機場,不得有誤。
他們一夥有五個人,三男兩女,後來才聽說,被水沖走的是劉濤的公公婆婆,還有一個姑娘是她的小姑,男的有一個是她的丈夫,有兩個是他們的親友,但姓啥名誰一個也沒有交待。當時的瑞麗公安局,沒有小汽車,要一人一車押送,怎麼辦?縣委決定把唯一的一輛吉普車從鄉下調回來專用,還是不夠,怎麼辦?
我知道此事後趕緊向公安局長建議:小招待所停了4輛小轎車,客人可能還不走,就說有緊急外事任務借用一天,請他們支持一下,歸還的時候給他們加滿汽油就行了。我首先就和我接待的賈芝先生商量,他是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還是李大釗同志的女婿,來民族地區深入生活,他一口就答應了。
當時的小轎車都是領導同志的公務用車,一說有緊急的外事任務,這些領導同志都同意了。第二天中午1:30分,押送劉濤5人的高規格車隊按時到達離瑞麗最近的保山飛機場,那裡已有飛機在等候,機旁還站著幾個公安戰士。
偷越國境,判刑兩年
瑞麗公安局感到這個案子又大又蹊蹺,劉濤肯定不敢盲目冒險來浮游滾滾界河越境,一看就知道是第一次來中緬邊境,所以公安局更加註意邊境那些可疑人的動向,終於抓住盈江縣一名姓黃的女人,她是專門為越境客牽線搭橋的,她供認了劉濤一事和她有關。
原來,劉濤的丈夫通過從瑞麗回去的北京知青和這個盈江人的蛇頭組織聯繫上了,他們從昆明坐的卡車都是專門安排的,直送到賀派的樹林邊,原定在這裡和一個從緬甸來的男子接頭,晚上在華僑旅舍住一晚,第二天就專門送他們從沒有崗哨的田間小路出境。
但是,不知是什麼原因,這個男子未按時來,他們在樹林邊,被頓洪背槍的民兵問過幾次,他們心虛,十分害怕,就躲進了密林深處;後來男子來了又沒有見到這幾個要出境的人,也就離去。當時又沒有手機,劉濤他們在林中被雨水淋了一夜,想到再不走,一定會被民兵抓走,又誤認為中緬國境線在這裡只有瑞麗江,沒有陸路,所以橫下一條心,天一亮,就來到江邊無人的地方,一人抱著一根竹筒就跳下水,公公婆婆被大浪沖走了,丟在林中的同濟大學畢業證書就是公公的。後來才知道,落後的緬甸決不是他們的目的地,他們想要以此為跳板到美國或其他發達國家去。
第二天,我查了一些文革中的數據,得知劉濤和我一樣大,也是1944年出生的,清華的畢業生,同我一樣是文革前的末代大學生,心裡怎麼也恨不起她來,甚至還莫名其妙地有點同情。一個國家主席的女兒,水淋淋地被當「叛國犯」從界河中抓起來,這本身就是一個「謎」,我不相信國家主席的女兒連國家都不愛,肯定有其他原因。
我聯想到,1976年清明節期間,參加紀念周總理活動的人都成了反革命,鄧小平又重新被打倒,連我心裡也都憋著一口氣,何況她還是最大走資派的女兒。我又想到,文革中,她和弟弟被迫寫了父親的大字報,但仍然沒有得到好報,還只是一個「可教育好」子女,大學畢業才當了個工人。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她肯定有冤屈,有想不通的事情,才走上了這條絕路。
我的徵文文章最後還是寫完了,我沒有、也不願引用這場最精彩的「活報劇」,但寫了一些頓洪、允津、芒苓幾個村寨的其他生動材料,後來,仍然在《民兵文藝》上發表了。
劉濤的悲劇總是在我心中時時閃現,我到北京開會,仍然打聽不到她的下落。後來,在她被關了兩年的時候,才正式宣判她以偷越國境罪判刑兩年,押期抵刑期,判決時,她的服刑期正好也滿了,恢復了自由。盈江那位姓黃的女子,當初判了15年刑,送到保山的監獄服刑;後來,警方知道劉濤已出獄了,她也在服刑三年時,被提前釋放了。
現在,劉濤早已平反了,恢復了黨籍,也落實了待遇,在北京過著平靜的生活,我的心情當然也跟著平靜了,但作為同齡人,我還是把她意外的逃緬之災寫出來,讓大家知道這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知道她人生的坎坷,我也願她晚年安康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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