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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豆兒和李軍同學

小時候流行一種糖豆兒,五顏六色的很好看,吃完舌頭變得跟彩虹一樣,我媽嚴禁我吃。但凡家長不讓吃的東西,我絕對不會親自買來吃,有錢也不買,不過別人非要給我,就另說了。托王軍同學的福,我還真沒少吃。

我們那時候,每個學校門口都開著好幾個小賣店,吃的玩的,雖然不豐富,但也不缺。學校是不封閉的,課間十分鐘的功夫,都可以跑到校門外轉轉。小孩子都很皮實,只要不是天氣太差,一般不用家長接送。王軍跟我前後桌,比我大三歲,個頭不高,長得卻老成,小學二年級就社會人兒似的,很神。有一天下午上班主任的課,眼看要放學了,他端端正正舉起手來,班主任讓他發言,王軍同學站起來洪亮地說:「老師,我明天肚子很疼,請假一天!」

說回糖豆兒。王軍老是跟我借錢,一毛兩毛的借,那年頭最好吃的冰棍兒也就這個價。他一次次借錢,累計到一兩塊了也不還,這怎麼得了!找他還錢,他就扮可憐講好話,一天天推後,但也不用太擔心,說不定哪一天,他會意氣風發地來上課,給我很多糖豆兒吃,說用糖豆兒把錢抵了。我雖然很想要錢,但禁不住糖豆的誘惑,吃都吃了,也沒辦法,只好免了他的債務。

糖豆可不是給我一個人的。他欠了好幾個同學的錢,大把大把抓著糖豆依次分給我們,很有派頭。兩個小霸王債主吃完糖豆兒,感覺除了能互相欣賞一下對方的花舌頭之外,什麼都沒撈著,實在是不划算,就煽動大家繼續找李軍算賬。於是李軍又帶著他們去喝果汁——門口小店賣的散裝的所謂果汁也是紅紅綠綠染舌頭,我媽也不讓我喝。但我覺得借錢還錢這事,不能不守信用,忍痛沒跟風。由於不善談判,我錯失了喝校門口果汁的機會,一輩子都喝不著了。

我們只是當了兩年多的同學,這種債務關係卻發生了好幾次。

班主任曾多次提起李軍的爸爸,一個口碑極好的中學老師,然後詫異為什麼他會生了這麼一個兒子。她對李軍有一種竭力隱忍卻無論如何也忍不住的輕蔑和厭煩。

李軍的家境挺好,平時並不缺零花錢,但如班主任所說,他屬於「狗窩裡藏不住油餅」,不管多少錢,到手沒等焐熱就會花光,花光就去偷。有一次他偷了自己奶奶的五十多塊錢,結合當時的收入和物價,這無疑是筆大錢。

他拿著大錢去逛了大商場,買了很多零食和玩具。班主任說他買了太多,不好帶,又特地買了個很高級的大書包來裝貨——大家都知道李軍買書包不是為了裝書,他根本不學習。(此處插一句:有一段時間,李軍經常丟書,第一次丟了語文課本,班主任還特地找高年級生幫他借,不料沒幾天他又丟了數學課本。每次丟東西之後,他都要深惡痛絕地罵小偷,還找老師告狀,結果這些書很快就被他媽媽從家裡的床底下翻出來了)

那會兒李軍的小叔叔還在上高中,錢是老媽,也就是李軍的奶奶給他準備的,馬上要用。他氣壞了,奔到我們班去擒拿這個家賊。李軍正豪邁地高昂著臉蛋兒給我們分糖豆炫玩具的時候,被他叔叔叉住脖子拎回了家。李軍奶奶家住學校斜對過的衚衕里,同學們都樂顛顛兒地跑去看他挨揍。

我到的時候已經揍完了。李軍一副皮賴像,滿頭滿臉都是土,脖子上居然還戴著紅領巾,皺巴巴的都揍歪了。他坐在門口的地面上,嗯嗯啊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嘴裡一直咕噥著「再也不敢了」。奶奶心疼錢,更擔憂孫子,也跟著抹眼淚。我因為吃了糖豆,感覺自己像個幫凶,紅著臉走了,此後他多次挨揍,我都沒去看。

但沒多久我又吃了李軍給的糖豆。不吃不行啊,畢竟他欠我那麼多錢,我很會寬慰自己。

毫無懸念,糖豆還是他偷錢買的,偷的自己親爹,李老師的錢。

李老師下班回家路上,遇到一個賣煤球的老伯拉著滿車貨上坡,老伯人老力虧,總也上不去,李老師匆忙除下外套搭在路邊的樹枝上,跑過去幫老伯推車。兩位埋頭推車的當兒,李軍同學健步走來。他一眼就認出了樹上那件嶄新的呢子大衣,順手從大衣兜里取出錢包,抽走所有的錢,又把錢包放了回去。做完這些之後,人家李軍還鎮定自若地走到老爹身邊,父子二人齊心協力幫著把老伯的車推上了坡呢。

案子當然很好破。因為李軍又買了很多的零食和玩具,光是那種上了發條就會跑的鐵皮綠青蛙,他就買了好幾個,都上課了發條的勁兒還沒卸完,滿桌的綠蛤蟆在蹦躂,班主任直接舉報給了李老師。

接下來好幾天,李軍上課都坐不下,屁股腫。

夏天裡,我有些衣服上沒兜兒,就把零花錢放在鉛筆盒裡,課間去趟廁所的功夫,錢就丟了,我又不長記性,丟過好幾次。大熱的天兒,害我連冰棍兒都沒法吃。好多同學有理有據地告訴我是李軍偷的,慫恿我去找他對峙,把錢要回來。李軍在學校倒是從來不打架,不欺負同學,還經常被債主欺負,雖然抗揍,但人其實很慫,無奈我更慫,不敢,只好每次在他分糖豆的時候拚命多吃。

李軍還偷過體育老師的一件運動上衣,新買的,打球時嫌熱,就搭在籃球架上了,誰都沒看到李軍是什麼時候偷的。只是不知道怎麼想的,李軍第二天居然穿著這件衣服去上體育課,袖子甩啊甩的,下擺都快垂到膝蓋了。體育老師很顧全他的面子,耐心地上完課才讓他還回來,也沒多說什麼。但這事瞞不住,他回家又招來一頓暴打。

四年級沒上完,李軍轉學了。李軍的外公外婆退休前也都是教育工作者,老頭老太不信邪,不遠百里過來把外孫接走,打算親自嚴加管教。自此我也只好戒了糖豆兒。

我今天跟朋友講起這個同學。聽到這裡她就插嘴:「按你講故事的習性,我猜這個李軍的人生肯定會有很大翻轉,現在是不是當了警察?是不是當了法官或者律師什麼的?是不是也當了老師……」

長大後的李軍當過計程車司機,做過菜蔬批發,開過飯館,並不至於缺錢花,卻依然是有機會就偷,不知道是不是一種行為成癮症,反反覆復進去過好幾次——這些也是我前陣子聽多年不見的班主任說的。本來我已經把李軍給徹底忘了,她哈哈笑著提醒我:「就是請假說明天將要肚子疼的那個男生!」於是,我一下子記起了他,還有糖豆兒。

我朋友聽完很不滿意,蹙著眉頭冷言冷語:「不就是一個未成年小偷克服了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的萬般阻撓,歷經歲月的洗禮,初心不改,終於成長為成年小偷的故事嗎?還真是正能量滿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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