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歪果仁」花瓶男朋友，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最新 03-28

作者簡介：

烏冬，女，青年作家，《ONE·一個》常駐作者。現留學於法國。

先生出門的時候，總有人偷偷看他幾眼。因為他這個人，不管是從正面看，從側面看，從背面看，還是從頭頂俯視，都和普通人有點不一樣。如果他只是單純地走在路上，那倒還好。畢竟現在路上他這樣的人越來越多見。但他要是走進一家店裡，要開口點些什麼，訓練有素的店員也不免有一秒的遲疑。

大多數人是溫柔的，放慢了語速和他講話。許多人是友好的，讚歎他說出的每一個句子。也有一些人不管聽到什麼，都不知所措地看向他身邊的我，用眼神詢問：喂，這個傢伙是你負責的吧？那就擔起你的責任來，告訴我他到底要什麼？

於是我問他：「喂，你要什麼？」他指了指第三列第四行的那幾個小字自信地說：「那就要這個鳥籠好熱吧。」我和櫃檯裡面一排店員齊齊低頭湊過去看，又齊齊發出恍然大悟的聲音——啊，「烏龍奶蓋」，原來是你。

雖然馬上就要滿三十歲了，長得也人高馬大，還留了一臉的絡腮鬍子，先生卻常常被當作兒童看待。普通人默認他大字不識，餐廳服務生連筷子都不是很想給他。還有一次我陪他去開通手機銀行的業務，大堂經理特意過來關切：他要手機銀行做什麼？他會不會亂點鏈接，會不會被騙？

這一切，不是因為他身上有什麼不便，也不是因為他智力有什麼問題，僅僅因為他是個外國人而已。

如果他不過是個來旅遊嘗鮮的外國人，大概會覺得中國人真的很熱情，很為他人著想。但是作為一個在中國生活、學習、工作的外國人，就難免有許多感到沮喪的時刻。

比如明明很努力地學中文，路人還是會在聽到他說的一句「你好」就毅然豎起大拇指，彷彿學會打招呼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又比如明明很認真地去工作，卻發現老闆更在乎的不是他的敬業和能力，而是他的褐色頭髮和藍色眼睛。

某次在高鐵上無意聽到鄰座聊生意，談笑間大剌剌說起「再找幾個外國人點綴一下」的事。先生一臉無奈地看著我說：「我感覺我好像一個花瓶。」

我更無奈：我倒想做只花瓶，還做不成呢。

做花瓶必須要有十足的美貌。先生的美貌就是他的異域風情。白人，太陽一曬變成粉紅色，再曬就脫層皮。希臘鼻子，直的，戴上防霧霾口罩呼吸比不戴更困難。頭髮天生卷。喔，還有歐式大雙眼皮，是真的寬闊，給人豪華的感覺。

中文班裡有別的國際學生開他玩笑：白人好！純白！一看就是外國人。純黑也好，很美國。我一個混了不知道多少次血的古巴人，不黑不白，要黃不黃，想當外教都沒人相信。

邊上的哈薩克人很尷尬。他們看起來跟新疆人沒什麼區別。

所以做「花瓶」也不是那麼容易，起碼要符合中國人對外國人的數條刻板印象。我想，做「花瓶」也沒那麼糟糕。畢竟做一點點努力就能得到誇獎，總比做很多努力也得不到回報要好；在一個善意的世界生活，總比在一個苛刻的環境生活要好吧？

先生卻搖搖頭：你們的熱情好客，我體會到了。但是無論我在中國生活多少時間，即使在這裡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只要我還長著這張老外臉，就永遠是「客」。你們的特殊照顧，我也體會到了。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對一個人的要求越低，就是對他的信任越少？

一開始的時候，我確實很感激你們的寬容。但是漸漸地，我發覺這些寬容背後有一連串的「不可能」——中文太難了，老外不可能一下子學會的；中國文化太複雜了，老外不可能完全理解的；中國飲食太浩瀚了，老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嘗得過來啊！對一個真心誠意想要學習中國文化的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心寒？

雖然不是很想承認，但是我也漸漸意識到心中隱藏的這份驕傲。畢竟每次帶著他下館子，我都是以一種「帶孩兒見見世面」的心態出征的。而且我期待看見的畫面是：他吃了，他驚了，他服了。彷彿這樣就能抹平一點文化不自信的傷痕。

想到這裡，我有點弄不清楚這種心態到底是自卑還是自傲了。也許這兩者本來就是互相交織在一起。先生還在那兒抱怨，越講越委屈：為什麼就不能把我當成一個普通人，一個成年人？

這話我倒是能接的，因為第一個把先生當兒童的人就是我自己。姐妹聚會，別人說自己的小嬰兒，我便談自己的先生。對話非常和諧，無縫對接。

實在沒辦法把他當成年人啊。一個普通的成年人，哪裡還保留著那麼多的「第一次」初體驗？

幾年前先生第一次來中國，便開始了他的第一次之旅。第一次吃牛蛙，第一次喝珍珠奶茶並被珍珠嚇到，第一次在超市見到活魚活蝦，第一次見到晾曬的醬鴨，第一次吃醬鴨。第一次看廣場舞，第一次跳廣場舞並跟不上節奏，第一次見到老年人踢毽子玩。第一次吃芒果荔枝火龍果山竹覺得它們長得好奇怪，第一次把獼猴桃對半切開。第一次去北京，天氣晴朗萬里無霾。第一次吃鹹的早餐，第一次吃甜的爆米花。

當然最精彩的還是第一次喝中藥。誰也沒告訴他那是苦的。我全家都在一旁圍觀並笑出聲。

後來的一天，我看了幾支整蠱小孩的視頻，忍不住切了一片檸檬想餵給他吃。對方扭頭就跑：哎哎，檸檬我還是認識的！我則滿心惋惜：呀呀，被發現了。

先生在這個陌生的社會環境里，一點一滴地吸收、學習。有時候我會想，我們忍不住散發出來的善意和寬容，也許和民族自信心什麼的都沒有關係。當這枚外國人露出原始的嬰兒般的表情，我們便能在各種早已熟悉的事物中發現新的樂趣。與其說看到他就像看到兒童一樣，不如說看到他就像看到童年一樣。一切都新鮮，都未知，都還沒有被誰決定。

當然，有的人會問我，和外國人戀愛結婚，難道就沒有什麼文化差異帶來的困擾嗎？

我仔細想了想，真的沒有。因為文化差異跟男女差異比起來，實在微不足道。和先生相處的過程中，幾乎所有的困擾都來自他是一個男的，而我是一個女的。他不懂我為什麼生氣。我不懂他怎麼就不懂我為什麼生氣。

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會忘記他是一個外國人。就像一個寫得很熟的字，偶爾仔細端詳才發覺怎麼長得有點奇怪。我們是在法國讀書時相識的。我對他的觀感也和對歐洲的觀感相似。最初一瞥，每片落葉都歐洲得不得了。過了一年半載，見到房子就是房子，見到人便是人，見到他也就只知道是他來了。當外觀和風格被移到視覺的盲區，我們反而更容易感受到對方作為一個單純的「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