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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漢青:詩人已死,我們進入先知沉默的時代了嗎?

老編的話:今天是詩人昌耀去世18周年忌日;再過三天,是詩人海子去世29周年忌日;兩個多月後的5月31日, 是詩人駱一禾去世29周年忌日。本號邀約雪漢青女士提供一篇舊文,在這裡與朋友們分享,並一起默哀,緬懷這些早夭的天才詩人們,且懷念隨他們一去而不復返的那個時代。

作者名片

本文作者

雪漢青,1979年考入北大中文系,畢業後分配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先後在多個節目組任職編輯、主持人。曾兼職央視節目組文案統籌。現已退休。

原題

詩人之死

時近(2009)年終,突然接到一位詩歌界人士的邀請,說要組織一場紀念詩人駱一禾逝世20周年的活動,請我參加。

這些年已經很少聽人提及詩歌了。說來蠻悲哀的,一個詩歌的大國,一個總以自己的唐詩宋詞為驕傲資本的文明古國,不過短短二十年的時間就把詩歌遺棄得如此徹底,如丟棄一塊用爛的破抹布一般。中國人的文化意識究竟還能支撐多久不被實用主義蹂躪凈盡?也是,當我看到千封百堵之後的媒體流漏出的各種社會慘劇,想想這個時候談詩歌是不是有些過於奢侈了?

詩人西川有個怪論頗有些振聾發聵:他認為有唐一代詩歌的輝煌是以沒有一位思想家為代價的,唐朝只要感受,不要思想。現在恐怕沒有人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換取詩歌重鑄輝煌。問題是我們沒有了詩歌也沒有出現思想家。悲夫!

我原本不是詩歌中人。1970年代末上大學的時候,讀中文的學生多少都和詩歌有點緣分。我正在躍躍欲試的時候,發現我同宿舍的一位女生文字的敏感和意象的奇特都是我望塵莫及的,於是知難而退,躲到古典詩詞中間靠格律遮醜了。而一禾則是在讀大學之前研習了一點格律詩,大學期間他已經因寫新體詩而出名,與海子、西川並稱為「三劍客」。

大學畢業之後,我的工作性質卻偏偏要和新體詩歌打交道,於是一禾成了我和詩歌界的橋樑。因為他的緣故得以認識一些詩人,有了一些朋友。儘管後來的工作不一定都和詩歌有關,但是只要我感到自己的感覺變得乾澀枯竭時,我就會習慣性地找出一本新體詩歌來讀讀……

因為歲末這個有些突兀的邀請,讓我聯想起一直縈繞心頭的負擔:寫一寫已經逝去的幾位詩人朋友。幾次提筆,幾次放下,我始終沒能將這個題目寫出來,這個題目實在超出了我的能力了。但是,似乎是我欠了朋友什麼東西,心裡總是惴惴不安,或許寫完這些回憶能幫助我從這些回憶中走出來。

詩人昌耀

一、 昌耀之死

詩人葉櫓評價詩人昌耀的《慈航》,「是20世紀中期發生在中國大地上的一幕《神曲》。」

一禾在《蘇格拉底最後的日子——給大詩人昌耀先生》中寫道:「而先生,在獄中,是你使我們失掉牆壁/並看見岩石和橡樹的人」。

昌耀一生多舛。他成名是因為發表在《詩刊》上的詩歌《劃呀劃呀父親們》獲了獎。那時一個刊物的獎項也能讓詩人一夜成名。我那位同寢室的女同學就曾經在我面前朗誦昌耀的詩句如同她朗誦普希金、萊蒙托夫,後來她的畢業論文也是以昌耀為題。但我和昌耀認識卻是因為一禾。

記得那是我從作家張承志那裡回來,興緻勃勃地對一禾說,張承志翻開一本《昌耀的詩》,揀出長詩《慈航》告訴我:中國有真正的大詩人卻不被文壇認識。一禾對我的無知寬容地笑道:那恰是張承志到《十月》編輯部找鄭萬隆聊天時,自己對他們說過的話。我要一禾答應,如果昌耀到北京,一定讓我認識。

不久,一禾找我,告訴我昌耀來北京了,而且就住在離我父母家不遠的地方,我們相約一起去找他。到了地方才發現,那是個浴池兼作旅店,蒸氣騰騰。原來《詩刊》承辦全國詩歌評獎,讓昌耀報送作品,昌耀不放心郵寄,於是抱著十幾本詩集專程送到北京。

那個晚上是在我父母的家裡談話度過的,昌耀說得不多,我更沒得說,只有聽一禾滔滔不絕。如昌耀所記:「但見他漸漸地進入了一種微醺狀態,只有那時我才得見進入完全的自我時的詩人一禾之心性。我們不太插話以免驚動他,唯聽他獨語:或闡發見解,或背誦《神曲》章節,或引述名人語錄,一任思路所至。」

後來,得知昌耀的詩集通過了初選。再後來到評獎結果出來時卻不見了他的名字。我是看過了所有候選作品的,公允地講:沒有哪本詩集能夠厚重得超過《昌耀的詩》。聽圈內人說,評委們反映讀不懂。一股不平之氣豁然而生,於是藉助主辦頒獎朗誦會的機會,我將落選的昌耀的詩歌列入了朗誦節目中。那次節目的錄音帶成了昌耀的寶貝,在他後來在西寧城裡四處漂泊的日子,總是放在他的上衣口袋裡隨身帶著,直到有一天小偷把它當成錢包偷走了。

認識昌耀多年後,我仍然不清楚他的坎坷遭際,只是從他的《慈航》一詩中大約猜測他在抗美援朝戰場上負傷,從榮軍院響應黨的號召赴青海參加開發大西北,隨後的反右運動中因為發表的兩首詩歌情調灰暗被定為右派。在被監督勞改的過程中,娶了監督他的藏族牧民——被他稱為「土伯特」的女兒為妻。

「是的,在善惡的角力中/愛的繁衍與生殖/比死亡的戕殘更古老/更勇武百倍。」那些詩句奇幻又恢弘,勾起我的好奇和想像。我曾經勸他將自己的經歷寫成散文,一來便於我這樣的懶朋友免於一一核對查問;二來比詩歌容易發表,能多得些稿費貼補家用。

昌耀總覺得他還沒到寫自傳的時候。只是等到他發現自己患了癌症時,已經來不及寫完他的自傳了。幸虧他的好友也是詩評家唐燎原先生作了細緻嚴謹的調研,才在《昌耀評傳》一書中將他的故事大致梳理清晰。

昌耀被打成右派時才不過22歲,因為人長得白凈瘦小,像個學生。當時他在祁連山下一個藏族聚居村落被監督勞動,一戶成分很好的藏族農民把他領回家中居住。這位藏族農民漢姓姓楊,只比昌耀大5歲,但因為已經是3個孩子的父親,家中的頂樑柱,所以顯得成熟得多了。他家裡8歲的二女兒和2歲的三女兒成了昌耀的跟屁蟲和保護神。

這個家裡還有一位老媽媽,她可不懂什麼右派不右派的,她疼愛昌耀,覺得他是遭難的學生仔,對他疼愛有加。昌耀14歲離家參軍,從此失去了父母的關愛,在這個藏族家庭中他體會到家庭的溫暖。但是好景不長,因為倔強的性格得罪了村幹部,昌耀被檢舉揭發,變成了反革命分子,從被群眾監督勞動變成了被勞改農場收審勞動改造。

8年後,昌耀摘掉了反革命的帽子,回到了唯一給他接納和尊重的藏族人家。當年的小姑娘變成了16歲的大姑娘,當年的跟屁蟲兼保護人變成了羞答答的漂亮村花,在父親的主張下,這位小昌耀14歲的姑娘答應「我聽阿大(父親)的,阿大說咋辦我就咋辦。」

當橫掃一切的暴風

將燈塔沉入海底,

漩渦與貪婪達成默契,

彼方醒著的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但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昌耀再一次經歷了革命的洗禮。半年後,當他從新的勞改農場返回藏村時,發現16歲的二姑娘已經嫁人了,為了給舅舅家的表兄換回一個媳婦。短短一別,竟相逢已然成陌路。昌耀和楊家二姑娘兩人抱頭痛哭。二姑娘心痛之下,脫口而出:王哥,要不你娶我妹妹吧。一句話又伏下了另一段情緣。

曾經是一諾千金的藏族漢子,從此不敢再看昌耀的眼睛,深深的內疚壓得他抬不起頭來。失信,尤其是對一個屢遭患難的不幸者失信,這位藏族漢子一下子被自己的良心折磨蒼老了,蒼老得讓昌耀都心有不忍,於是,昌耀鄭重地向這位只大自己5歲的藏族男人提出願做這個家庭的義子。

藏民族寬廣的悲憫情懷使昌耀在祁連山下找到了自己的歸宿。在昌耀的筆下,這位普通的藏族農民,是格薩爾王軍中的騎士,是北國的天之驕子,是神國的天使,這位楊姓藏民38歲就一病不起,在他永別親人之際,昌耀如此描述這個在貧瘠的高原上,為生存苦苦掙扎卻敞開胸懷接納一個異族兄弟和兒子的藏族漢子:

啊,你雖九死而未悔的偉丈夫!

你身披曳地紅十字長袍的美男子!

比羅馬教皇更顯神情端莊,

高卧在冷色的床墊了,

一如倒仆在父母之邦的雪野。

而此刻才見你是一個瀕於氣絕的

劍鬥士,為命運之神殺伐,

使我飽覽了崑崙原上

黃昏的沉重。

……是一鍍金的頭盔。

是一鍍金的鞍轡。

是一鍍金的燭台。

……就這樣走來了。

帶著十字星光的閃爍,

也就這樣地走去

……

此後,昌耀以義子的身份每年一次回這個家裡探親。有親可探,勞改生涯是不是因為多了一種盼望而變得容易忍受一些?直到1973年,楊家小昌耀20歲的三姑娘,嫁給了昌耀。從此楊家的義子變成了藏家的「贅婿」。而主持之人,正是多年前沒有能嫁給昌耀的二姑娘。

這是一個按照藏民族入贅方式舉行的婚禮:

「他是待娶的『新娘』了!」

迎親的使者

已將他扶上披紅的征鞍,

一路穿越高山冰坂,和

激流的峽谷。

吉慶的火堆

也已為他在日出之前點燃。

在一方石砌的門樓他翻身下馬,

踏穩那一方

特地為他投來的羊皮。

就在這堅實的舟楫,

懷著對一切偏見的憎惡

和對美與善的盟誓,

他毅然躍過了門前守護神獰厲的

火舌。

……然後

才是豪飲的金盞。

是燃燒的水。

是花堂的酥油燈。

當1979年落實政策回到西寧時,昌耀已經是五口之家的丈夫和父親。

這個漢藏兩個民族組成的家庭,給苦難中的昌耀帶來多少溫暖……妻子的愛,以及隨後誕生的三個孩子。他寫下了他最溫馨的詩歌《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個孩子之歌》。那長長的題目展示出的是昌耀綿綿不盡的柔情:

西羌雪域。除夕。

一個土伯特女人立在雪花雕琢的窗口,

和她的瘦丈夫、她的三個孩子

同聲合唱著一首古歌:

——咕得爾咕,拉風匣,

鍋里煮了個羊肋巴……

是那麼忘情的、夢一般的

讚美詩呵——

咕得爾咕,拉風匣,

鍋里煮了個羊肋巴

房上站著個尕沒牙……

然而生活不是詩歌。尤其是在昌耀右派問題平反,落實政策回到青海首府西寧之後,他和妻子年齡、性格、文化、生活習慣等等方面的差異越來越凸顯,那個被詩人稱為「眾神的寵偶」、「草原的小母親」、曾經「以手背遮羞的處女/解下袍襟的荷包,為他/獻出護身的香草」帶給他無數生之歡樂和創作靈感的藏族女子,現在變成碾磨詩人神經的磨盤,砍伐詩人生命的刀斧,以至於昌耀如逃難一般逃離他曾經那麼渴望擁有的家,寧可整日整日流蕩在西寧的馬路上,手裡拎著一個黑色人造革公文包,裡面裝著他的洗漱用具和他寫詩用的紙筆。入夜,待辦公室的人們下班後,他睡在辦公室的桌子上。

他最終和妻子離婚了。孩子,房子,都留下了,凈身出門。他重新變得像他走進楊姓藏民家庭之前一樣一無所有。

幾年後,昌耀經友人介紹,認識了一位西寧的穆斯林女性,按西寧人的習慣,叫回民。這位女性秉承回民傳統,在西寧擺個小吃攤,有些積蓄,兒女也已經自立,不需要照顧,只是不識字,沒有上過學。昌耀悲嘆:或許命里註定,我此生只能和不識字的女人結為夫妻。

已經在辦公桌上睡了好幾年的昌耀雖然心有不甘,卻再一次入贅到一個回民家庭,而且是按照嚴格的穆斯林規矩,由清真寺的阿訇主持念經皈依之後締結的婚約。那時候,昌耀偶爾會像個小孩子一樣對朋友說:你知道穆斯林的凈身是怎麼樣的嗎?哦,我不能告訴你。

回民嬢嬢是個虔誠的穆斯林。在北京開會期間,人民大會堂宴會廳里的清真飯菜都不能使她下咽,因為不夠潔凈。全北京只有牛街的清真館子能讓她吃飽。幾個月後,昌耀再一次逃離這個穆斯林的家庭。而且此後再也不提這段短暫的婚姻。

2000年,得知昌耀肺癌晚期且已擴散,醫生宣布他的生命還只能延續不過六個月左右。春節假期,我和一位北京的朋友踏上了去西寧的火車。在病榻前,我見到了昌耀生前陪伴他最後一段路程的女友修篁。

修篁曾經與昌耀有過幾年的戀愛,卻因各種原因分道揚鑣。但是,當昌耀發現患有癌症後,他唯一想到的依靠是修篁。修篁也沒有辜負昌耀的信任,敞開自己的家門,收容他,直到昌耀不得不住進醫院。「我亦勞乏,感受峻刻,別有隱痛/但若失去你的愛我將重歸粗俗/我百創一身……/你以溫心為我撫平眉結了……/從此我喜憂無常,為你變得如此憔悴而頑劣」。

是的,也許我會寧靜地走向寂滅,

如若死亡選擇才是我最後可獲的慰藉。

愛,是閭巷兩端相望默契的窗牖,田園般真純,

當一方示意無心解語,期待也是徒勞。

我已有了諸多不安,懼現沙漠的死城。

因此我為你解開發辮周身擁抱你,

如同強挽著一頭會隨時飛遁的神鳥,

而用我多汁的注目禮向著你深湖似的眼窩傾瀉,

直到要漫過歲月久遠之後斜陽的美麗。

——《致修篁》

病房裡我看見,修篁除了照顧昌耀的衣食起卧,還幫助昌耀謄寫信件,整理詩稿,抄寫自傳,忙得不可開交。我欣慰地想:昌耀終於還是找到了識字的女子為女友了。然而,轉眼之間,不知為了一句什麼話,兩人口角起來,而且話越說越狠。

一個說:我知道你就是想拖著我,不肯放過我。

一個說:沒錯,我就是不放過你,我死了變成鬼都不會放過你。

一個說:那你快點死,別耗人。

一個說:我現在就死,我去跳樓。

一個說:你別死不了更拖累人??

那些話刀子一樣刀刀戳心。

我不明白,明明相愛的兩個人,明明知道生涯無多,為什麼不能彼此善待?離開病房,我和修篁一起去取昌耀留給我的紀念品。路上,我勸修篁:他沒有幾天了,你不能對他好一點嗎?哪怕是忍一忍,讓他走得舒服一點呢。

修篁告訴我:她幾年以前和昌耀戀愛分手,是因為她當時在醫院檢查發現腹部有個腫塊,而且長期低燒,懷疑是癌症。那個時候,昌耀害怕了,躲開了。

不得已,正好有個商人在追求她,而且答應將她孩子的戶口想辦法轉到北京。於是,修篁和這位商人結婚了。婚後才發現,這個商人根本沒有能力幫助她的女兒,一切不過是花言巧語討她的喜歡而已。

半年後,他們的婚姻解體。但是昌耀的臨陣退縮,仍讓她耿耿於懷,總是不能放下。我想起幾年前昌耀曾經給我寫信哀嘆女友棄他而去,投奔了一個商人的懷抱,文學敵不過金錢的魅力……想來指的就是這件事了。這才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修篁是個基督徒,據說是因為昌耀才成為基督徒的。她原本信佛,昌耀病後,她求遍了大小寺院、活佛,沒有效果。這時有人勸她去求上帝,帶著這最後的一點盼望,她成了基督徒。

朋友們在昌耀的病床前和他開玩笑說:昌耀你真夠可以的,你和世界三大宗教都結了姻緣哪。

這也是青海這塊獨特的地土才有的景物。青海是一個多民族混居並且通婚的地方,漢、藏、回、蒙古、哈薩克等多民族雜居,很多當地人身上有兩種三種甚至更多民族的血統。漢族人唱著藏族的歌,藏族人唱著蒙古族的歌……惡劣的自然環境,雄闊壯大的山嶺河流,多種民族和睦相處,多種文化共存共容。

聽朋友講,昌耀臨終前,三個女性曾經在他的病床前詢問:你要用哪一種方式處理自己的歸宿?藏族的前妻說:雖然他不是我的丈夫了,但他還是我父親的義子,應該按照我們藏族的規矩辦;回族的說:我們由阿訇念經結的婚,必須由阿訇念經才能解除,你還是我的丈夫,除非你自己不認我是你的妻子。

但是,昌耀沒有滿足他身邊的任何一位女性。他選擇了回家。昌耀遺囑:把他的骨灰安放在老家——湖南桃源母親的墓旁。

2000年3月的一個清晨,迎著燦爛的陽光,昌耀從醫院的陽台上縱身躍下, 「一彈指頃六十五剎那無一失真」。他自己的詩歌成為讖語。

轉眼近十個年頭了。

總以為涉過苦難之海,就能抵達幸福的彼岸。然而我在昌耀身上看見的卻是苦難接著苦難,是一種苦難變成另一種苦難。倘若說政治的風暴來臨摧折的是大樹,我們或可靠柔韌抵禦,或可靠高牆躲閃;那麼生活的磨礪則像大水漫過,沒有任何地方,沒有任何生靈可以逃脫苦難的宿命。幸福不過是苦難之海中短暫的喘息,卻不是終點。「命運啊,你總讓一部分人終身不得安寧/讓他們流血不死/然後又讓他們愈挫愈奮/……..日子就是這樣的魅力嗎?」(《一滴英雄淚》)

詩人顧城

二、顧城之死

上個世紀70年代末,有朦朧詩風行一時。後來又因為有人推舉,有人打壓,一時成為詩壇的焦點,北島、江河、舒婷、顧城是代表性作者。其中顧城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的詩句蜚聲詩壇。又因為某位詩人寫給他的詩歌題為《童話詩人》,所以通常人們也把他定位成童話詩人。不是說他寫童話故事,而是說他有一雙孩子般純凈的眼睛。

上個世紀80年代,作家詩人們雖然比現在的社會地位要高,卻沒有現在這麼難接近,那時候編輯組稿、談事都是到作者家裡去,彼此之間朋友一樣來往是尋常事。當然可能和那時電話不那麼普及也有關係。

不記得和顧城的認識是誰介紹的了,但記得是在我們的辦公室里。當時我的同事剛剛錄製了詩人李剛的一組詩歌,忘了是通過誰找來了顧城,一起聽聽詩歌這樣朗誦是否能接受。

那時候我們辦公室放著一個巨大個的蘇式音箱,儘管很有些年頭了,但因為是專業廣播設備,比起街頭的那些方磚頭錄音機還是不知好上多少倍。配著肖邦的音樂,男播音員用舒緩的調子念李剛的那些詩句,不再是口號式的吶喊,也沒有了狂飆突進式的噴發。

那次顧城聽完後挺興奮,四處打電話要叫其他人過來。找楊煉,楊煉出差了;後來是把江河找了過來,顧城陪著又聽了一遍。顧城一直管江河叫老江河,其實那時江河還不到四十歲,可能在顧城眼裡就已經很老了吧。

顧城是那種說話細聲細語娓娓道來的人,沒有一點詩人的狂放或者咄咄逼人的勁頭,像個小兔子一樣無害,似乎還需要別人的保護,所以見面就有親近感。時至今日,我還是很難將這個印象與若干年後那個在激流島殺妻自殺的顧城聯繫在一起。

直到顧城出國之時,雖然他在詩壇上的名頭已經很響了,但是發表作品並不很容易。他沒有學歷,沒有正式工作,靠詩歌的稿費養活自己是難的,他走我並不驚奇。臨行前,顧城留給我一套他的作品複印件,供我製作節目的時候選擇使用,其中有他自己寫的自傳,還為一些作品作了注釋,解釋他從某個詞語或者意象捕捉到的靈感,中間跳過了那些邏輯關係進而呈現成為什麼。

但是不知為什麼,當我為了寫這篇文章重新翻閱顧城留下的那份資料時,卻怎麼也找不到他自己注釋的那一部分文字了。我恍惚是我的記憶出現了剪輯錯誤還是有人抽走了一部分資料?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不過我確信我按他留下的電話號碼撥通了他父親的電話,他的父親老詩人顧工很熱情,熱情得讓我難為情,因為我始終也沒能按我們當初的設想製作顧城的詩歌節目,先是各種各樣不是運動的運動使顧城這個選題總是不合時宜,後來就傳來他殺妻自殺的消息,於是顧城的資料就被我從辦公室帶回家,放進抽屜里鎖上了。

好多年以後,我在一個與詩歌毫不搭界的課堂上,聽老師說起她少年時讀過顧城的詩《小巷》「小巷/又彎又長/我用一把鑰匙/敲著厚厚的牆」。厚厚的牆和鑰匙的意象使她記憶深刻,那種不得其門而入的惶惑和恐懼輕易就打動了少年的心。

從紐西蘭的激流島傳來的消息說,顧城在一棵樹上自縊而亡。他的妻子被斧頭砍成重傷,被送到醫院幾小時後也不治身亡。這個自稱「我的心愛著世界」的詩人,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他能夠容下兩個女性共同生活在一片屋檐下,卻不能容忍自己的兒子奪走妻子對他的全部關照呵護,以至於多年之後,顧城的姐姐還和顧城兒子寄居過的那戶紐西蘭人家就孩子是寄養還是繼養鬧上法庭。

是什麼讓一個再也沒有從七歲長大的童話詩人變成了殺人兇手?

在顧城留給我的《剪接的自傳》一文中,顧城描寫自己的童年:

「幼兒園的夜很靜。我和另一個小朋友躺在小方床上,我們在比賽熬夜…..

我沒能贏得這場比賽。

天亮以後,那個小朋友神秘地告訴我,在我睡著的時候,他在月光下用紙疊了一個天鵝。我一下子被觸動了,月光?多奇怪,月光!我老忘不了月光這個詞。它喚醒了我對那個夜晚全部的感覺。

當然,我不知道這一切,屬於詩。」

「我和父親經常在豬棚里對詩。他寫一首《沼澤里的魚》,我就寫一首《中槍彈的大雁》。我們寫完,就樂一陣,然後把詩和稻草一起,塞進了土灶。土灶上經過發酵的豬食正冒著熱氣……

父親說:火焰是我們詩歌的唯一讀者。

我用木炭把這句話寫在鍋台上,又用手指一點點擦掉。」

因為他留下的這一切,對他的後來,我恨不起來。

顧城死後,不少當年過從甚密的熟人紛紛劃清界限。一位當年與他齊名的女詩人,非常不屑地回想起1970年代在京城第一次與顧城見面,顧城與他的妻子(當時還是女朋友)頂著北京春天的黃沙騎車穿越整個城區來看她,只是為了節省兩角錢地鐵票。

我知道這個時候的女詩人已經是在為什麼衣服配什麼鞋子和首飾煩惱的階段了,自然會鄙視為兩角錢營營役身,更想不到那時北京的幾位詩人想見見寫出如此美好詩歌的女詩人,勒緊了腰帶,幾人湊出邀請她來北京的路費那份艱難。

選擇講述哪些詩人的死亡故事讓我頗費躊躇,有些詩人的死過於決絕而且流傳甚廣,讓我捨棄了,如海子;有些詩人的死過於美艷,讓我害怕說出來會引出更多的效仿者,所以不說也罷。不過我發現,其實有些詩人即使苟延殘喘,不過是被時間的刀鋸凌遲。

詩歌或許還活著,但詩人死了。

詩人駱一禾

三、 一禾之死

一禾是那種讓你提起來就心疼得揪在一起的朋友。你會覺得你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已經隨著他的離去而永遠失去了,那是敏銳,溫柔,細膩,熨貼的關心,欣賞的關注,清澈的友情之溪,一聲無奈的輕輕嘆息,是投向高天的風的舞蹈,也是自願被責任的繩索束縛的隱忍??哦,人的一生有過這樣的朋友那是上天的厚賜。

失去一禾的時間越久越感覺到一禾的珍貴。一禾去世之後,我和一禾最要好的朋友聚會的主題永遠是回憶一禾。借著酒慢慢喚醒一點一滴的記憶,直到淚流滿面。在現今這樣一個社會中再也難找到一禾那樣的朋友了,甚至連這樣的回憶似乎都是奢侈。前年,我和一禾最好的朋友也離世了。這是個粗礪的時代,容不得精美存活。

我和一禾是大學同學,他在大學時期的初戀是我的同宿舍好友,因此開始免不了當了一段燈泡,後來又做穿針引線、遮遮掩掩的紅娘。初戀失敗了,一禾自稱留下的只有傷口,但我們的友誼卻開始了,而且大學畢業後更加緊密。一禾是我從來不用找理由見面的朋友,而一禾也從來沒有拒絕過我的任何請求,從來沒有讓我失望過。

據說貴族氣質中是有一些女性的陰柔性質的。倘若此說成立,一禾是可以作為佐證的。一禾是個敏感到有些纖細,優雅到有些溫柔的男生。連他的腳和手都小得和他的身高不成比例。有一年冬天,他曾經戲謔地套上我戴都有些費勁的羊皮手套,讓我吃驚地發現他那雙手換給任何一個女孩子都可以稱得上是纖纖玉手了。據男同學回憶,一禾抽煙時,小手指總是不由自主地翹著,狀如蘭花。

但是從來沒有人嘲笑一禾的貴族氣,因為他真純。中文系的學生大多是熱愛文學的,剛進校門不久,班裡就醞釀辦一個文學刊物,發表自己的習作。翻辭典起了個名字叫《老一套》。可是當編委們上門約稿時,嚷嚷最凶的人又變得最為矜持了,紛紛表示自己不是那塊材料,沒有稿件可提供,氣得編委們只想抽誰嘴巴子。那時一禾沉著地對編委說:放心吧,到時候一定會有稿子的。一禾的詩歌就是在那時候開始被我們閱讀的。後來還有他的第一篇小說等等。

一禾是誠懇的。剛剛分配到《十月》雜誌社當編輯時,他給自發來稿的作者寫退稿信竟然寫到12頁信紙。不知道那些退稿信是否還能在某些文學愛好者手中珍存。一禾分管西南片的文學創作,他和西南片的作家們就都成了好朋友。1987年初我赴雲南麻栗坡前線途經昆明,沾一禾的光,得到昆明許多作家的盛情款待和幫助。回京時也幫助他們攜帶了不少送給一禾的禮物。當時曾經和一禾相約,以後一定要結伴再赴雲南暢遊,一起去過三月三,過潑水節??可惜終未能成行。

一禾是敏感的,人對他的一點點好處他都會銘記不忘。上大學時我曾經將班裡的創作刊物拿給認識的一位文學前輩請教,然後可能是出於一種炫耀,把文學前輩的講評轉述給一禾。後來我自己完全忘記了這件事,但是一禾一直沒有忘記。在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他特特提起了這件事情。

一禾的記憶力是超群的。上大學的時候,男生宿舍里一禾講故事的方式幾乎就是背書。那麼多人聚在讓人凍得瑟瑟發抖的集體宿舍里聽他逐字逐句複述艾特瑪托夫的《白輪船》、《花狗崖》。畢業後,我常常聽他隨手拈來叔本華、尼採的論述在某卷書的幾章幾頁,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當然我是永遠也不會去查證它的準確性的啦。

後來,即使沒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助,我也願意找個借口邀請他一聚,酒酣耳熱之後,看一禾醺醺然滔滔不絕地說話是我的一種享受,因此也多知道他的一些故事和他對人對文的評說。一禾去世後,在眾多的回憶文章中,詩人鄒靜之記述初次見面驚訝於他能背誦聖經新舊約的經文,有些詩歌界朋友以為是溢美之詞,卻不知一禾背書的功夫超一流。

然而一禾絕不僅僅是個謙謙君子。大學的同學回憶說:一禾的百米速度極快,因此他在班級的足球比賽中出任前鋒。在與對方身強力壯的後衛拼搶時,一禾每每如子彈一般地衝上前去,然後因著單薄而被對方的後衛彈開翻滾好幾米遠。

詩人西川也回憶當年他們去北京昌平海子的宿舍探望海子,一位郵遞員給海子送稿費單。郵遞員反覆念著郵寄單上的名字「海子」,因著諧音就念到「孩子」、「兒子」、「孫子」,海子還不以為忤,一禾已勃然大怒。一禾對朋友的維護就如在足球場上奮不顧身。

一禾也有金剛怒目的時刻。聽一禾說過一次他與詩歌圈中人打架的事情。1980年代中後期,詩歌還有那麼一點魅力,某些文學女青年喊出了「先賣身,後賣文」的口號,掌管詩歌發表版面的個中人物樂得入轂。

一次圈中人聚會,人人身邊有美女陪伴,獨有一禾清者自清。有人借著酒勁,熱心要給一禾也找個紅袖添香,被一禾拒絕了。哄鬧之中,眾人把姑娘往一禾身上推,一禾有些惱怒,一把推開身邊的香艷。於是有憐香惜玉的護花使者挺身而出,一場混戰桌椅板凳亂飛。那是一禾頗為自得的一次動粗。

在紀念一禾去世20周年的座談會上,詩人西川特別講到一禾對某些人的蔑視,深得我心。

1989年我的單位要紀念五四運動70周年,我策划了一個《五四以來的愛情詩歌》系列,約請一禾擔任撰稿。一禾很痛快,也很勝任。兩次切磋之後,稿子就能用了。在他交稿的那一天,我們喝酒聊天談得很盡興,當然主要還是一禾在說。他講起許多大學時的往事,講我們第一次見面,講我替他探望他的女友,講我安慰他的失戀,講五四文學社,講詩歌朗誦會……

我在感佩他的細膩和記性之外,也隱隱有些詫異:我們以往是不憶舊的,難道我們已經開始老了嗎?我心中不安,他好像再不講出來就沒有機會了似的。我那時不知道海子已經出事了,一禾承擔了多大的精神負荷,我只是擔心我們的友情會不會給他惹來麻煩,因而他要疏遠一些。

我沒想到詩人的心是敏銳的,他順從了心的帶領,沒有留下遺憾。幾周之後,一禾的父親在收音機里聽到了他兒子撰稿的節目和兒子的名字,老人家很欣喜,多次撥電話想誇誇兒子,電話總是沒有人接。一禾夫人告訴我:那正是一禾腦溢血突發倒下的時刻……

詩人海子

一禾在好友海子去世後,多次表示:他拒絕死亡。但是,死亡攫住了他。

一個詩人可能很難繞過但丁,尤其是一個想在歷史坐標繫上留下些痕迹的詩人,無論是一禾,海子,昌耀都如此。前些日子,那是我還能在我們教會所擁有的圖書館安穩地讀書的日子,我在午後的陽光下像懶貓一樣窩在椅子上重讀《神曲》,竟像從來沒有讀過一樣陌生。突發奇想:但丁讓維吉爾也就是理性帶領他遊歷地獄和煉獄,卻讓貝婭特麗絲這愛的化身帶領他進入天堂。而昌耀是在愛情中遍歷地獄和煉獄,卻期待詩歌能帶他進入永恆。不知道這是奢侈的念想嗎?

重新翻拾逝去的友人留下的詩集,忽然發現:那一代詩人是有自己的使命感的。一禾曾經將他自己正在創作的長詩《大海》的結構與但丁的《神曲》相比較,說他從海底的幽暗逐漸逐漸向海面上浮,向光亮趨近。只活到25歲的海子考慮的是「真正的史詩」。那個時代的詩人,無論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經典作品都是他們的必讀。所以昌耀會寫《給約伯》、《拿撒勒人》,也會寫《盤庚》,一禾會寫《天然——〈耶利米哀歌〉和招魂的祭祀》。他們的寫作是以人類文化經典為參照系的,這同樣需要他們的讀者具備大體相當的素質。於此,也就不難明白,為什麼他們的讀者愈來愈少。

十多年前,我受命組織一次新時期詩歌回顧,詩人西川聽了之後頗有感觸:就那些詩,現在的中學生寫出來都跟玩兒似的,當初怎麼還因為讀懂讀不懂鬧出那麼大的動靜?那時我們至少為我們閱讀的眼界開闊而心存感激。但是,現在我卻真的擔心,還有多少人能讀懂海子、一禾、昌耀的詩歌?即使海子的詩歌已經被選入了中學課本,但西川曾經毫不客氣地說那是對海子詩歌的誤讀。人們只讀出海子25歲的青春燦爛,卻沒有看到青春背後伺伏的死亡的陰影。

昌耀曾經在一次答記者問時,將題目定為「宿命授予詩人荊冠」。「荊冠」這個詞讓一位詩評家感到陌生,一度以為是詩人生造的詞或者是「桂冠」的錯別字。其實任何一位基督徒對這個詞都耳熟能詳,「荊冠」是耶穌釘十字架前羅馬士兵戲弄他時用荊棘仿製的王冠。他們嘲笑這位貧賤潦倒卻自以為是王的猶太人,殊不知弔詭的是:他們的嘲弄恰恰說出了真理。顯然,昌耀聯想到的是耶穌的苦難或許就是詩人的命運。

一禾在《為了但丁》裡面也借但丁賦予詩人使命「天堂的但丁/而不是文學的但丁/這永遠是但丁和但丁的詩篇」。「為了但丁/未來垂直騰起,綿延而去的只是時間」。在他們的眼中,詩人是一個民族的先知,他們也完成了自己先知的使命。一禾在1989年初寫下的詩句「這一年的春天的雷暴/不會將我們輕輕放過」終成讖語。

詩人已死,現在,我們已經進入了先知沉默的時代了嗎?

原載《精神的彌散》(北大中文系79級紀念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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