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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春天你在哪裡?

太陽給西屋灰色屋脊鍍上一層透亮的金色時,你起床,進廚房倒了一杯水,放了點蜂蜜。罐里的蜂蜜已經不多了,剩下不夠三分之一的樣子,你發現勺子有些不夠長。裝蜂蜜的陶罐周身都是黏糊糊的,罐子邊上的蜂蜜粘到了你的手背,舔一舔,你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花的香甜。陶罐褐色的釉因了蜂蜜的滋養顯得更加潤澤。你用調羹勺在玻璃杯里攪動,看著淡黃色粘稠的蜂蜜一點點化開。母親眼睛紅腫,正埋頭在那裡擦蘿蔔絲。你聽見蘿蔔在擦絲板上摩擦出的嚓——嚓——嚓——的響聲。還有菜刀剁在案板上叮叮噹噹的響聲。父親蹲在地上,正在一張案板上剁肉。陽光還沒有照到那裡。地上是一團模糊的影子。父親一米八幾的個頭,但他喜歡蹲在地上,不管吃飯還是聊天。特別是他剁肉的時候。父親還喜歡剁肉的時候往肉上淋清水,那樣剁出來的肉鮮嫩,不柴。不錯,在父親的右手邊,真的就放著半碗清水。母親總在家裡有人出門的時候包餃子。你擀麵皮,母親包,父親看鍋下餃子。只要你在,總這樣分工。要是姐姐在,你可以什麼都不做。妹妹也是。但如果你高興可以打打下手。妹妹總在鄰居家玩。飯剛做好,她就會回來。用不著誰叫她。

廚房的窗戶開著,窗外的花椒樹葉噗噗地掃在窗紗上,你聞見花椒的清香。

房子全都是石頭房子,樓下住人,樓上養蠶,還堆放糧食和農具。你喜歡這樣的房子,冬暖夏涼。

你從廚房出來,回到了你睡覺的小北房。你打開床頭那口小桐木箱子,拿出了裡面的兩套衣服。那是你在鎮上襪子廠打工時穿的衣服,現在已經小得不能再穿了。衣服雖然又小又舊,但妹妹穿正合適。以前你就經常穿姐姐穿小了的衣服。還有一床被子,也是從襪子廠拿回來的,你把它拆開,把棉芯晾在院子里的竹席上,背面和被裡都泡進倒了洗衣粉的水盆里揉搓、清洗。還有那兩身衣服,也得過過水,雖然很乾凈,但留給妹妹穿,還是洗一洗的好。母親的手指關節已經變形了。你的手也被洗衣粉泡得發紅髮澀。你想什麼時候掙了錢,一定買一台洗衣機,那種全自動的,放進去到洗完烘乾再拿出來,之間你可以不用再多看一眼。

你把洗好的衣服和被面被裡晾曬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

你喜歡那根又粗又光滑的晾衣繩,那是父親年輕的時候從山上割回來的藤條。藤條早在扯起之前就去掉了表皮,留下白嫩堅韌的木質內里。你用手摸了摸藤條上面那幾個熟悉的小疙瘩,凸起又凹陷的褐色,看上去像是麻雀的眼睛。

衣服和被單上的水珠掉落下來,跌在院子里的紅砂石上,石頭的顏色立刻鮮亮起來。

院門口正對著的山峰一座連著一座,大大小小有十八座之多。人們都叫它十八羅漢山。此刻,太陽剛好照到了半山腰,那些羅漢彷彿穿上了金色的袈裟,正手挽著手起舞呢。小時候,每年夏天都有一段陰雨連綿的時候,姐姐和你和妹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門洞里看那絲絲縷縷的雨簾把對面的山色罩住,滿耳朵里都是雨點打在樹葉上屋頂上的聲音。雞窩裡的雞不叫了,全都縮了脖子在裝瞌睡。蜜蜂也都飛回了樹洞做的窩裡。鄰家的狗來不及回到主人身邊,蹲在牆角里舔粘在腳上尾巴上的雨水。滿世界的雨聲,滿世界的雨水,哪兒都不能去,哪兒都不能玩。直到第九座山峰的腰間突然飛出一道瀑布來。總是你先看見,看見瀑布,天就要放晴了。

今年夏天,那道瀑布還會出現嗎?

你突然很想姐姐。要是姐姐在,她會對你說些什麼?

姐姐三年前就出嫁了,去年生孩子難產,和孩子一起不在了。那時候,你恨不得一刀殺了你的姐夫,那個看上去又高又帥的男人,說話聲音不高,吃飯慢條斯理的男人。但當你看到他因為悲傷哭得滿臉淚水、嘴角歪斜,整個人像被抽了筋一樣時,你的想法突然就不見了蹤影。

那時候,你把傷心怨恨悲傷都積壓在心底,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因為母親和父親已經哭得昏死過好幾回了。妹妹扶著母親,還得扶著父親,你坐在姐姐冰冷的身旁,用手摸她的臉頰。蒼白、冰涼的臉頰。姐姐的長睫毛密密地,在眼睛下周映出一圈淡淡的陰影。姐姐的嘴唇閉著,稜角分明的嘴唇,沒有一絲血色。

你坐在姐姐身邊,想起你和姐姐為她公公婆婆割麥的情景。那時候,你姐夫還在部隊服役。太陽火辣辣地照著脊背,汗水順著頭髮絲滴下來、流下來。麥田像無邊的海,你感覺你和姐姐就是海上相依為命的泅渡者。你和姐姐把麥子捆起來,用尖擔往回擔。姐姐走在你的前面。麥捆像兩座小山,姐姐走在兩山之間。你看見汗水已經洇濕了姐姐的粉紅色褂子,背後一大片濕漉漉貼在身上。

你看見姐姐站起來,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忙碌。姐夫不在家,家裡照顧兩個老人的活、還有地里的農活都得姐姐一個人做。姐姐的婆婆沒有生過孩子,姐夫是從別處抱養的。沒有生過孩子的婆婆,居然讓姐姐在家裡生孩子。

你質問那婆婆,為什麼,為什麼不上醫院?

村裡人都在家裡生。保健站的醫生也答應到時候給接產的。保健站,保健站的醫生,都保住了嗎?大人小孩,哪一個保住了?啊!

婆婆一句話也沒有應答,只在那裡彎著腰、低著頭,手裡擺弄著一塊灰污的抹布,嘴裡嘀嘀咕咕發出類似貓狗之類的夢囈聲。

你的頭憋得生疼,鬢角的血管嘣嘣地跳,噁心,嘔吐,卻沒有淚水。你捶著炕沿,狼一樣嗷嗷地叫喚,對著姐姐的臉,對著姐姐的耳朵。可她一動不動,睡得那麼深,離你那麼近卻又那麼遠。

你不知道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想起姐姐。你經常想姐姐,但為什麼這個時候更想呢?

母親不想讓你走。你姐姐已經丟了,我不能再把你也丟了。昨晚上,母親躺在黑暗裡說。可我不能再呆在這個地方了,我的心已經碎成了粉末。你說。可你走了就好了嗎?萬一你有個頭疼腦熱,我跟你爸又不在身邊,你一個人,誰來照顧你?我的身體好著呢,不會那麼容易就生病的。你睜著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屋裡黑得像倒滿了墨汁。父親的咳嗽聲從隔壁房間傳過來,你知道,他沒睡,一定在狠命地抽煙。醫生說他不能再抽了,他卻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跟抽煙有什麼大關係?該你死,你就別想著活。父親就那麼個人。平時,你討厭父親的鼾聲,還有他的咳嗽,認為那是抽煙抽出的毛病。但今晚,你聽不見父親悠長的鼾聲,只能聽見他的咳嗽,心裡感到深深的歉疚和不安。

他和你談了兩年半了,一直也沒有談成。你父親想讓你留在家裡。你母親給你父親生了四個男孩,分別是兩對雙胞胎。可你父親沒那個命。你母親常說。因為那兩對雙胞胎都沒有活下來。為此,你母親受盡了你奶奶的奚落,也受夠了你父親的冷言冷語,更不要說村上跟你家有意見有隔閡的人了,他們罵你母親讓你家絕後,讓你父親在村裡抬不起頭。

不是他不願意上門,是他的父母不願意。你已經這樣跟你父親說了無數遍。他是他們家的長子,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他下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他們家就靠他支撐了。他父母怎麼捨得讓他跟了你呢?不行就拉倒,不要割割扯扯。父親總是這麼說。

他不想放棄,總說有辦法有辦法。但他無論讓誰跟你父母、他父母去說合你們倆的事,到最後都沒有結果。他們都說,雙方的父母都太拗了。你父親裝潢了院子里的北房,石膏板吊頂遮住了原來的木頭房梁,原來的水磨石地板被換成了大瓷磚,原來糊紙的木格門窗也換成了塑鋼的玻璃門窗。父親那是給你準備的新房。

去年秋天,他突然不見了。你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你們倆的事該怎麼辦。你就那麼傻傻地等著。直到今年春天,當他出現的時候,居然是他結婚的時候。他帶著一個又矮又胖又黑的女人回來了。他居然還給你送了請柬。他們的婚禮你沒有參加。你躲在家裡,該幹嘛幹嘛,裝得跟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第二天,你拿著那份登有招聘信息的報紙出門了。那是一個剛建成的陶瓷工業園區,公開招聘生產線上的工人和銷售等管理人員。你去了,經過筆試、面試,你被錄取為辦公室文員。

母親餵養的春蠶在樓上,你晾曬完衣服,開始摘洗桑葉。桑葉是母親一早從山地里採回來的,就放在堂屋桌子上的竹籃里。本來早上你想讓母親歇著自己去采,但母親說怕你采不了,小蠶姑,嘴角嫩,要吃最新鮮、最嫩的桑葉才對。你拿起一片桑葉,朝著門口的太陽照,陽光便穿過那片嫩綠,過濾成薄薄的清爽的綠汁,塗抹在你的臉上。你把那片桑葉移到手背上空,你的手背變成了透明的玻璃色。你就想,我要是一條蠶兒該多好,一生也就三十幾天,吃的是桑葉,吐的是蠶絲,做的是蠶繭。乾乾淨淨來,乾乾淨淨去,短暫,卻不虛此行。

其實你並不急著走,你想幫母親把這季春蠶養完,直到摘了蠶繭再走。但母親說了,既然園區已經錄用了你,你還是按時去上班吧,家裡有我和你爸呢。母親最懂的就是你。你的心是透明的,母親一眼就能看到底。對於你和他的事,母親也是。只要他倆願意,不管誰去誰家,都行。母親總這麼跟父親說。你咋這麼糊塗?咱家是沒有兒子,我要的是兒子不是女婿你知道嗎?父親怒目圓睜,巨大的手掌在飯桌上拍得啪啪響。母親不再說話,只是扭過臉,悄悄地抹淚。那一刻,你知道母親是又想起了你死去的姐姐。姐姐在家是最聽話最孝順的,母親怕她出嫁以後受婆婆的氣,就想讓她留在家裡招個上門女婿。但父親說她性子太綿,在家頂不住門戶,就讓她嫁出去了。你倒是性格剛烈,從小就被家裡人當男孩養著。你還記得小時候奶奶哄你玩,說你本來是個小子,就因為跑得太快,從娘胎里出來的時候把小雞雞給跑丟了。你說那怎麼辦啊?奶奶就說,趕明兒,奶奶給你買個橡皮小雞雞安上,你就能站著尿尿了。

桑葉洗凈晾乾,你用刀子切碎,然後均勻地撒在如蟻的蠶身上。桑葉開始有微微的動靜,那些細小的生命開始享用唯一的美味了。蠶兒真好,一輩子就那麼長,一輩子就吃桑葉,到最後自己把自己關進潔白的蠶繭里。人呢?人一輩子如果能活得跟蠶兒一樣簡單該多好?你看著桑葉下面那些隱隱活動的生命,巴盼著它們早一些長大,長得又白又胖。

蠶室里掛著乾濕度計量器,你看了一下,溫度二十六度,乾濕差不到兩度。母親是村裡的養蠶能手,打你記事起,每年養蠶,不管旁人的蠶如何,母親養的蠶從來沒有生過病,年年產量都是最高的。你問過母親那是為什麼?母親說蠶姑是最愛乾淨的,你想想看,為什麼每年壞蠶的都是那幾家?你再看看他們家的媳婦。是不是不太講究?母親說得太講究了。她們哪裡是不太講究,那簡直就是邋遢嘛!

每年蠶室的消毒,你都會跟母親一起做。噴洒消毒液,清洗、熏蒸和晾曬蠶具,一樣都少不了。你和母親做這些的時候,有人會說你們母女倆假乾淨,不就是喂張蠶嗎?有那麼神秘嗎?母親不跟他們計較,只說這麼做只是為了蠶兒好。你不知道明年春天你在哪裡,母親養蠶的時候,有誰還能幫她的忙。父親去年冬天心絞痛發作,至今吃著大把大把的藥片。醫生說他不能再抽煙喝酒了,還不能劇烈運動。他至今還在養病。

你看見父親在院子里的水龍頭下沖洗案板,洗潔精的味道飄過來,是檸檬的清香。你從樓上下來,進廚房和母親一起包餃子。核桃木的樓梯已經有些年頭了,樓梯板也被踩出深深的印痕。一路踩著那些老朽的木頭,你聽見時間在你的腳板底下發出痛苦的呻吟。

父親洗完案板就出去了,不一會兒,妹妹抹著眼淚回來了。咦,奇怪了,今天的餃子還沒下鍋你怎麼就回來了?媽媽拿毛巾給妹妹擦眼淚。爸爸訓我,說我光知道玩。我知道父親是不想讓我離開,卻在妹妹身上出怨氣。我說,你去洗洗手,來跟姐姐學包餃子吧。妹妹一聽,就去院子里的水龍頭下面洗了手,笑眯眯地回來了。

看看,淚點還沒幹就笑了,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主。媽媽看妹妹一眼,自言自語。

一股煙味兒飄進廚房,你知道那一定是父親,就坐在廊檐下那把竹椅上,皺著眉,黑著臉,那樣子像是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的錢。

你把第一碗餃子端給父親的時候,他把手裡的煙頭在地上摁滅,還用鞋底在那帶著火星的煙灰上踩了踩。父親接過飯碗,抬眼掃了你一眼,像是有話要說的樣子。你站著,聽見院門外開花的梧桐樹上有喜鵲喳喳地叫。父親把碗放在身邊的石板桌上,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五十塊錢遞到你手裡。拿著,出門在外不必在家。你把錢收起,回了廚房。

餃子很香,從來沒有過的香。你多吃了半碗。

吃完餃子,你簡單收拾了一下雙肩包,放進一套換洗的內衣,一雙棉襪,一件風衣,一套洗漱用具,還有一小瓶郁美凈。你說我走了。父親坐在那把竹椅子上一動不動。

下了車那邊有人接你嗎?父親頭也不抬地問。

有,園區都安排好接站車了。你說。

母親把你送到院門口。妹妹跟出來,手裡提了一個白色的塑料袋。

把你姐送到車上再回來。母親說完就回去了。

姐,你早就想走了是不是?妹妹跟在身後,突然問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

我聽媽說的。

媽那是瞎猜呢。

我覺得媽猜得很准。

你知道母親懂得你,但讓十三歲的妹妹說出你的心思,臉上有點熱辣辣的。

你停下腳步說,你給我回去。

媽讓我把你送到車上再回。

你說我自己會走,不需要你送。

姐,等我長大了,遲早有一天,我也會走的。

妹妹的話讓你大吃一驚。你像她那麼大的時候,只知道每天上學下學,回家替母親燒火做飯,餵雞、餵豬,哪裡會想到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小村子。

姐,你再找對象,千萬要找一個對你好的。不要像媽。

你開始大步往前走,你看見一些往日的人和事正迅速退回到身後,你還聽見一個聲音在不遠處的山口朝你大聲地喊:飛吧!飛吧!心有多大,天就有多大!

妹妹沒有聽你的話,她一直緊緊跟著你。

公共汽車停在站牌下,司機趴在方向盤上打瞌睡,車上稀稀拉拉沒幾個人。妹妹把手裡的白色塑料袋遞給你,站在你身邊,直到車發動起來,她才下了車。

我還以為兩個人都走呢,鬧了半天就一個。切!司機師傅有點不高興。

妹妹站在車邊朝你招手。妹妹好像還在說著什麼,但你一句也沒聽清。車跑起來,你想再看一眼妹妹,但她很快就被車屁股後揚起的臭屁罩住了。

你窩在位置上,低下頭,開始流眼淚。那隻白色塑料袋從懷裡滑落,哐當一聲掉在腳邊。你打開一看,是金黃的土蜂蜜。還有母親腌制的山野菜,有鮮紅的山椒,碧綠的山韭,還有雪白的蘿蔔絲,它們從破碎的玻璃瓶里跑出來,混合在塑料袋裡,變成了一攤酸辣苦甜說不清的味道。

你撿起塑料袋,摟著,哭得更厲害了。

你真的要去那個新建成的陶瓷工業園區嗎?明年春天,你會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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