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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術子彈傳奇(下)

魔術子彈傳奇(下)

那一刻具有地獄般的色彩。

杜馬克慢慢打量起剛抬進來的傷員,這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金髮,藍眼睛,即使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表情扭曲,他也僅僅咬住嘴唇,悄無聲息。他破碎的軍裝上到處都是乾枯的血跡和污漬結成的塊,左腿是個巨大的深黑的開放性傷口,折斷的骨頭微微探出,下一刻似乎就要跳出來。旁邊是牛皮紙一樣的皮膚,脆弱,濕軟,爬滿虱子。

杜馬克剪開軍裝,將衣服從傷員身上脫下後燒掉,用酒精清理外露的傷口,嫻熟地縫好——他知道這根本無濟於事,即使最成功最漂亮的外科結,幾天以後也會完全崩開。

這位漂亮的小夥子,可能在某個早晨醒來,發現幾天前還好好的傷口,現在卻腫脹、疼痛、溢出更多的膿液。他會驚訝地叫來醫生,讓醫生一遍遍擦拭傷口周圍「半果凍、半乾癟」的奇怪組織,讓醫生用手指劃開自己的皮膚,一起聽見氣泡爆裂的咕嚕聲。

「這是什麼玩意?

氣性壞疽,杜馬克講,「小夥子,趕緊寫封遺書吧」。

1931年,作為德軍軍醫,杜馬克目睹了東部站線上最可怕的外科感染。消毒技術並不完備的上個世紀,醫生只能趕在細菌前面,截掉看似正常的肢體,即使如此,二次、三次、甚至四次截肢的情況並不鮮見。

兩年的烏克蘭軍旅後,杜馬克回國,他在自己的日記中寫到:

「生還是死?我們面對的是個極為嚴肅的問題,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當一名醫生意味著什麼」。

傷口是戰爭的必然,而細菌是傷口的朋友。

「這些人類可怕的敵人,惡毒和姦詐地吞噬著人類,不給人一絲生還機會。我對神和自己發誓,我要反擊這種毀滅性的瘋狂現實」。

他並不知道他將和前輩艾麗希,從此走上一條多麼相似的道路。

回國之後,杜馬克跟隨霍倫帶領的科研團隊,在IG法本公司的支持下進行化合物篩選。

他們放棄了經典的甲基藍、奎寧類和砷化物的修飾試驗,轉而尋求偶氮染料進行突破。原因在於,這種分子的核心是通過雙鍵鏈接的苯環和氮原子,很容易破壞來合成新的結構。

他們將這個課題命名為Kl 試驗,每進行一次改造,就在Kl 後加一個數字。

杜馬克是一個有趣的研究者,他用一個小巧的牛皮紙筆記本記錄冗雜的實驗過程。在厭倦了記錄「陰性」的前三百頁結果後,他用紅墨水在筆記本的後半程隨意摘錄,有時是愛因斯坦的一句話,有時是一副細菌的簡筆畫,第456張的右上角,依舊是一個沮喪的「陰性」,他把亞瑟·艾丁頓爵士的一句玩笑寫在了實驗結果下面:

「科學是一回事,智慧是另一回事」。

Kl-529號實驗一定是載入史冊的一頁,它開始「有些效果」。

隨後是Kl-642,毒性很大。

最後是Kl-695,在杜馬克的實驗記錄本上,這一頁皺褶且破爛,從上到下寫滿了「陽性」的標誌,助手格雷斯姆在深夜趕製了一份顯示實驗結果的表格,大清早趕往杜馬克的辦公室。

他氣喘吁吁地說道:先生,從現在開始,你將聲名遠揚。

這種後來被稱作磺胺類的藥物,比起艾麗希的甲基藍,更被看做真正的魔術子彈。它對鏈球菌、產氣桿菌、葡萄球菌的殺滅作用立竿見影,摧枯拉朽。

一位在杜塞爾多夫的10歲男孩,患有晚期敗血症,瀕臨死亡,服下這種紅色的藥片後,皮膚開始變得鮮紅,第二天,體溫開始下降,四天後,紅色褪去,感染消失了。

而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羅斯福的小兒子不幸鼻竇感染,喉嚨腫脹得說不出話來,鏈球菌還通過喉嚨的血液進入全身,高熱,嗜睡,現有的藥物毫無作用。主治醫生托爾不得已嘗試了磺胺,一天後燒退了,由於好得太快,喉嚨的組織還沒有完全恢復,托爾制定了一個不尋常的規定:病人在一周內禁止發笑。

接下來是更多的不治之症:扁桃體發炎、癤子和膿腫,流產和生產後的產褥熱。一個醫生兼歷史學家寫道:

「這些結果真是奇蹟,作為一個醫生,這無疑是我一生中最痛快的經歷」。

榮譽和收益滾滾而來,但杜馬克選擇了和妻子外出度假。1939年,還在火車上的杜馬克收到瑞典皇家學會的邀請,接受諾貝爾醫學獎的授予,迫於納粹的壓力,杜馬克沒有前去。八年後,他才正式前往斯德哥爾摩參加授獎儀式。

高光之後,仍是一地的陰影。

杜馬克可能並不知道,自己的成果雖然造福了全人類,但自己的上司正在犯罪,同納粹一起參與種族屠殺。隨著法本公司濫用集中營囚犯進行醫療試驗的事件曝光,它漸漸成為臭名昭著的戰爭共犯。杜馬克不能不察覺到某些細節,在他的筆記上,可以看見描寫一群「外籍勞工」被送往工地的場景,他知道這些是什麼人。

雖然他對納粹和蓋世太保懷著不可抑制的憤怒(他的日記里總是這樣寫著:他們轉悠,用鼻子嗅來嗅去,昂首闊步得像只義大利的小公雞),但無法改變一個殘酷的事實,是納粹,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實驗品,供杜馬克重複529次失敗;也是納粹,供他完成第519號樣品的人體大規模研究,獲得諾貝爾的榮膺。

戰爭疑雲下,杜馬克的家庭支離破碎。為躲避戰亂,妻子婕秋德生活在波羅的海的小鎮上,兩人半年音訊中斷。兩個年幼的孩子寄養在親戚家。他的大兒子在軍營里學習如何使用高射炮,二兒子也被分發了毛瑟槍和破甲彈,戰爭的最後幾周里,杜馬克最心愛的小兒子,十六歲的沃爾夫岡,夜晚去巡邏,受命攻擊前來的俄羅斯軍隊。這是杜馬克最後一次聽到有關小兒子的消息。

也是在戰爭的最後幾周,俄羅斯佔領了杜馬克童年的小鎮,驅逐出久居鄉下的母親和姐姐,杜馬克的母親年紀太大,不能走遠路,驚恐地躲在一輛牛車裡,後來她到達一處難民營,因飢餓結束了生命。

餘生里,杜馬克生活在對家庭和事業的雙重愧疚下,他在諾貝爾獎的致辭中說:

「難道我們還沒有從兩次毀滅性的戰爭和紐倫堡審批中吸取嚴肅的教訓嗎?希望未來,我們不僅僅是追求深厚的知識,也要追求新的人道主義道路」。

當然,他仍舊致力於研究新的魔術子彈,諷刺的是,在一次實驗導致的意外感染後,杜馬克企圖用磺胺治療自己,不過藥物卻失效了——細菌的耐藥性出現了。1964年,杜馬剋死於超級感染。

今天,當談論到細菌的耐藥性時,我們有必要更深刻地了解磺胺,了解他作為一種抗生素的作用機理。雖然磺胺問世十年後,英國的兩位年輕人才揭開這層迷霧。

——磺胺從來不是魔彈,它只不過是一個聰明的仿冒者(faker)。細菌代謝過程中,會攝取一種必要的營養物質,對氨基苯甲酸(PABA),這種物質和磺胺太相似了(也是一個苯環加氨基),把細菌弄得暈頭轉向。

細菌吃掉過多的磺胺,但是體內的酶並不能代謝掉它們,就像吃了一堆塑料袋。細菌與其說是被毒死,還不如說被活活餓死。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在大量的膿液傷口中,磺胺為什麼不起作用。因為膿液中有細菌豐富的午餐。

魔術子彈的威力又減弱了,或者說,從來就沒有魔術子彈,在科學的發展中,根本不存在奇蹟,甲基藍會毒傷肝臟,大劑量的磺胺會導致貧血、腎衰以及延緩傷口癒合。奇蹟只在艾麗希的想像中。

真正的科學,就像古希臘神話中蛇發女怪戈登(gorgon)的血液一樣,一頭是正面的、治癒的、有幫助的,而另一頭是負面的、奪去生命的和出其不意的,古希臘人明白這一點,現代人不能夠遺忘。

另一方面看,關於科學的研究方法,沒有最萬能的一種。化學修飾是一類,免疫療法又是一類,艾麗希錯了,賴特爵士也錯了,甚至杜馬克也是——當1947年杜馬克前往瑞典領取諾貝爾時,人們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另一種更傳奇、更有效的抗生素上去了——青黴素。作為一種真菌產生的天然物質,青黴素又開啟了一扇提取加合成的研究方法的大門。

對於當下,什麼是最好的方法呢?

也許我們應該了解這個特殊的時代,托馬斯·海洛在《顯微鏡下的惡魔》這樣總結道:

「我們生活在一個有福的,但可能太短暫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過去的那些看不見的侵襲者已經被我們的篝火趕跑了,過去的那些頭號殺手如今已經降級,成為了我們祖輩們故事中的妖魔鬼怪,現在的人們通常患一些富貴病,像癌症、肥胖、心臟病,這些在過去被認為是富足和長壽的附屬品」。

王一方更將其簡述為「慢病時代」,提倡回望傳統的研究方法。他這樣說道:

「慢病時代里,戰爭模型(殺戮、控制)失靈,替代模型(人工肺、人工肝、葉克膜等)太貴,人類在傳染病回合固守的陣地尚且不保,由老齡化導致的慢病回合又更加艱難,人類在死亡面前戀生惡死的巨大黑洞無法用技術和財富填充,怎麼辦?現代醫學的人文拯救的歷程中可以向傳統學習、借鑒。傳統中超越抗爭的共生思維、未雨綢繆的先手棋、疾病關注外的身體調攝,不失為生命探索者的明智選擇」。

也許回顧這段波瀾壯闊的魔術子彈的傳奇,我們能更好地理解這段話的含義。

——2018.3.23 於急診科

參考文獻

托馬斯·海洛在《顯微鏡下的惡魔》

王一方《飯桌上的中醫與思想史上的中醫》

默頓·邁耶斯 《現代醫學的偶然發現》

羅伊·波特 《劍橋醫學史》

麗貝卡.思科魯特 《永生的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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