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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冠中:徐悲鴻是「美盲」,何以見得?

吳冠中 江南園林魚之樂

吳老雖然離我們而去了,但他的話語字字珠璣,他為中國藝術的發展付出了畢生的精力,他離開了,但那些問題依舊還在,今天我們重新扒出吳老生前對影響中國藝術發展的關鍵人物的講述,和小編一起學習,做一個有藝術修養中國人。

徐悲鴻是個「美盲」

1935年夏天,

吳冠中為浙江大學附設工業學校電機科學生,

在暑期軍訓中

與杭州藝專學生朱德群相識,

決心學畫,投考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

在國立杭州藝專學習期間,

吳冠中的教師有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等,

學友則有朱德群、趙無極等。

吳冠中 休閑居

南方都市報:在廣州,我採訪過譚雪生、徐堅白夫婦,談了許多當年杭州藝專的事。國立藝專培養了許多優秀的學生,像你、蘇天賜、朱德群、趙無極……你是16歲時在暑期軍訓時認識了朱德群,到了國立藝專參觀之後,才決心學畫的?

吳冠中:對,改變了我的命運。當時朱德群是國立杭州藝專的學生,我在浙江大學附設工業學校。

當時規定,高中一年級讀完了,要搞軍訓,全浙江的學生就在杭州集合混編,我和朱德群編在一班裡。

吳冠中作品

我們倆排在一起,因此整天接觸,什麼事情都交流,三個月的時間,我們彼此很了解,友誼很深。有一個星期天,他就說:「我帶你去參觀參觀我們學校。」

一參觀以後,我大吃一驚。我在中學裡,除了主要功課以外,受魯迅的影響,愛好文學,對美術興趣一般。但是到他們那兒一看,那些老師、同學的作品陳列出來,油畫、水墨、素描,哎呀,覺得美極了。因為我在杭州從來沒有接觸過這麼美的東西,好像孩子誕生以後,一睜開眼睛,這個世界是那麼美麗!一見鍾情,很快就入迷了,後來念念不忘。

朱德群看我這樣,就說:

「你以後要學美術。」

這在當時是不敢想像的,因為我家裡在農村,比較貧窮,藝術學校收費比較貴,是貴族學校。我認為不可能,但還是愛,可以說是一種盲目的愛。後來還是改了,不顧一切,一定要學美術。浙江大學附設工業學校已經讀了一年,我丟掉不要,重新考國立藝專,從預科讀起。這樣我就和朱德群在一起了,原來我們是同級,因為我要重新讀起,就比他低了一班。我們的關係就像兄弟一樣。

朱德群作品

後來學校搬了,我們逃難,關係一直很好,到他畢業了,學習成績不錯,在學校留下來當助教。我畢業以後就留在重慶大學建築系當助教,那個學校和國立藝專很近,我們來往很多。那時候我學法文,他也學法文,關係一直不斷,後來我考到公費留學,到法國去了。他後來到台灣去了,再到巴黎去,這樣就沒有聯繫了。

一直到幾十年以後,1981年,我參加中國美術家代表團訪問非洲,途經巴黎,我就見到朱德群了,在他家裡住了幾天。改革開放以後,我們見面的機會就比較多了。我們過去學習的老師都是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同樣的老師,學的東西一樣,觀點一樣,看的畫冊一樣。我們當年觀點、趣味一樣,過了幾十年後,到了巴黎,他帶我去看那些新的東西,我們的觀點還是很接近。

吳冠中 牆上藤

南方都市報:現在回想當年你在國立藝專,在美術上有什麼學習心得?

吳冠中:中國的美術中,一種是沿襲傳統,老一套的東西,這是沒有前途的,這種東西可以說是花開花落,陳陳相因,一定會淘汰。所以「五四」以後,林風眠、劉海粟用西方藝術來改變,另一方面,保守勢力,畫老的東西還在。林風眠的觀點是把西方的東西開放,而且中西結合,林風眠是搞中西結合的典型例子。劉海粟也比較開放,願意接觸西方的東西。

但徐悲鴻是完全反對西方現代繪畫的,他學的是老的,他學老的也不要緊,藝術其實不分新舊,只有好壞。他的觀點要寫實的,不寫實的東西他就看不慣,公開反對現代的繪畫。他反對可以,但是他回來以後,在政治上佔了很大的優勢,跟國民黨的要人有很多關係,他的力量比較大,因此推廣他的現實主義,壓制現代繪畫。

劉海粟作品

我在中學時代看報紙,報上經常有徐悲鴻罵劉海粟,劉海粟罵徐悲鴻,中間徐志摩也參加,但是徐志摩的觀點比較新,要開放一些。這種情況之下,劉海粟的上海美專是私立的,比較開放,影響好像很大,培養了很多學生。劉海粟的藝術很新,但是功力不行。

更開放的是在杭州的國立藝專,林風眠起到主要作用,因為是國立學校,有經費,教授一個月三百塊大洋,當時的畫家是沒有這種待遇的,可以請最好的教員,比如請吳大羽、潘天壽,高價請法國、英國、俄羅斯的教員,所以杭州藝專很傲,瞧不起其它的東西,覺得徐悲鴻的東西很幼稚,格調很低。所以杭州藝專的老師和學生,與徐悲鴻之間,可以說一切觀念是完全敵對的。

潘天壽作品

現在我回想起來,我是去看了杭州藝專,覺得很美,就改變了人生。如果我不是去參觀杭州藝專,而是參觀徐悲鴻的展覽,或者是蘇聯的展覽的話,我不會改行,我覺得我不喜歡這個東西,為什麼呢?他們畫的東西都是技術,現代藝術是審美,審美與技術是不同的。

南方都市報:你覺得當時這些不同藝術觀念的碰撞,對後來中國美術的發展有什麼樣的影響?

吳冠中:今天我就明白了,過去我們中學時代,美術、音樂、體育都沒有人關心,中國的美術水平也很低。現在提倡「德育不能代替美育」,這是很好的。

美是提高人的精神、思想質量的。道理上大家很清楚,但是實際上一般民眾中間對美的欣賞水平很低。比如說,有朋友是很有成就的醫生,但是到他家裡去,那裡陳列的美術作品、工藝品非常庸俗。這種情況很普遍。我們對美完全沒有理解。

吳冠中 春

這裡面,徐悲鴻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他在一個很重要的崗位上,因此他的力量很大。但是我們提倡百花齊放,什麼樣都可以,現在的形勢我看哪,又把現實主義拚命在抬,畫那些革命的題材,這當然可以。我在思考這個問題,美術的功能像詩一樣,當然可以畫插圖,但這不是它的主要工作,主要的任務是創造美,創造精神世界。但是現在政治上也好,社會各方面也好,沒有重視這一點。

徐悲鴻可以稱為畫匠、畫師、畫聖,但是他是「美盲」,因為從他的作品上看,他對美完全不理解,他的畫《愚公移山》很醜,雖然畫得像,但是味兒呢?內行的人來看,格調很低。但是他的力量比較大,所以我覺得很悲哀。審美的方向給扭曲了,延安的革命思路加上蘇聯的影響,蘇聯的東西還是二手貨,從歐洲學來的。這些東西來了以後,把中國的審美方向影響了。

徐悲鴻作品 愚公移山

現在中國在美的道路上要創新。今天報紙上說要「創新」,明天報紙上說要「保護傳統」,讀者鬧不清楚。傳統也有很好的東西,但是祖宗的東西是放在博物館裡的,如果要臨摹、抄襲,我們就受害了,因為畫家要創新的話,要推陳出新,要「推」!舊的不去的話,新的不會起來。

文化的發展,科學的發展,和諧是不行的,要創新必須要鬥爭。有人講得很幼稚:「在傳統的基礎上創新」,在傳統的基礎是不能創新的,在古人的筆墨上創新,那是很荒唐的。現在講「和諧」,當然,政治安定需要和諧,人與人相處需要和諧,這是對的。但是,文藝的進步、科學的進步,和諧是進步不了的。和諧是大家你好我好,進步、創新是個鬥爭,是個戰爭,你叫大家和諧就是讓大家休息。

南方都市報:國立藝專的老師林風眠、吳大羽、潘天壽,在藝術上那些創新的看法,後來遭到什麼樣的鬥爭?

吳冠中:他們是很孤立的,還有蔡元培的支持,但是當時徐悲鴻他們的力量很大。解放以後講一切為政治服務,這種情況下,林風眠、吳大羽他們生活都不行了,很慘很慘的。

吳冠中 蒼山洱海

南方都市報:幸虧林風眠晚年去了香港,藝術上又有新境界。

吳冠中:他到香港很不容易,他躲在公寓里,「躲進小樓成一統」,因為他害怕了,跟社會的接觸很少。他走在街上,人家說:

「你是林風眠先生吧?」

他說:

「你看錯了。」

南方都市報:現在回頭來看,國立藝專培養了一批後來在國際上有影響的藝術家,其中有什麼秘訣?

吳冠中:林風眠在教學上重中西結合,在寬鬆的氣氛下才能培養這麼多學生來。徐悲鴻那邊是一個模子教過來,所以出來人才就有限了,他也覺得奇怪:「為什麼這麼多人才都是杭州培養出來的?」這跟林風眠的思想還是有關係的,跟蔡元培的兼容並包有關係的。但是國立藝專當時唯一的一顆種子出來,很快就夭折掉了。

林風眠作品

小路藝術愉悅眼睛,大路藝術感動心靈

1942年,吳冠中自國立藝專畢業,先做小學代課教師,後在重慶大學建築系任教。1943年,吳冠中與重慶女子師範學生朱碧琴由相識而相愛。1946年7月,吳冠中考取公費「中法交換留學」。1947年,吳冠中赴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留學,師從法蘭西學院院士蘇弗爾皮,與潘玉良、熊秉明、趙無極多有交往。

南方都市報:你在國立藝專的時候已經對法國的藝術很喜歡了?

吳冠中:很喜歡。為什麼呢?因為林風眠、吳大羽他們都是法國來的。圖書館的畫冊通通是法國來的,所以當時我們說:「我們是法國藝術學院的分校。」(笑)我到了法國以後,並不覺得新鮮,因為本來學的就是這些,學得很順的,沒有覺得差距很大。

吳冠中 黃山日出

南方都市報:在法國時看到的藝術跟原來在國立藝專看到的有什麼不一樣?

吳冠中:基本上一樣。不同的是在國立藝專看到印刷品,到巴黎看真跡。在國內大部分印刷品都看過,現在是看原作了。我到巴黎,三天之內,先把主要的博物館看一遍。(笑)

南方都市報:當時巴黎已經是歐洲藝術的中心了?

吳冠中:是的,抽象派已經抬頭了。那時候,法國人瞧不起美國,因為美國的東西都是從法國去的,我的同學中有很多美國人,拿著照相機,很神氣,但是學習不行。現在美國藝術恐怕好一點,我在的時候,美國藝術根本就沒有地位。

吳冠中作品

南方都市報:後來你換了一個好老師——蘇弗爾皮教授?

吳冠中:對。我在國內的時候,覺得應該從基本功學起,於是到了巴黎就先學學院派的東西,學了一年以後,我覺得什麼都沒有學到。法國也是這樣,老的教授都不太行。我就換了一個老師蘇弗爾皮,那個老師我很滿意,他是法蘭西學院的院士。跟他上課,他的幾個觀點使我很驚訝,他說:

藝術有兩路,一路是小路藝術,使眼睛舒服的,大路藝術是感動心靈,不僅好看,而且震憾心魂。

現在的畫家都是覺得怎麼樣好看,他講這話是了不起的。他區別作品,一種是美,一種是漂亮,我們習慣說:「很美!很漂亮!」他認為美與漂亮不是一碼事,漂亮是表面的,小白臉啊,擦了口紅啊,是漂亮,不是美。美是構成,整個結構美。而且他的畫也很好,氣魄很大!跟他在一起,很有好處,他每一次講話,都指出你的要害,他一看你的畫:「漂亮啊!」這是貶義的話。

他教的不是方法,而是觀點。比方說有一次,那時有一個女模特,個子比較高,上身比較長,頭比較小,坐在那裡,他問學生:「你們看對象是什麼感覺?」學生都說不出來。他說:「我看是巴黎聖母院!」(笑)他這種啟發給人很大影響。

吳冠中 紹興

南方都市報:你在法國的生活怎麼樣?

吳冠中:比較貧窮。

南方都市報:你還寄了一部分公費回到家裡?

吳冠中:對,因為家裡很窮。盡量寄一點錢回來,想辦法把錢夾在明信片里,挂號寄回來。我去法國的時候,我太太懷孕,回來時孩子已生出來了。

趙無極作品

南方都市報:在法國時跟留學生中趙無極交往多嗎?

吳冠中:交往多。他有才華,我們在杭州時就是同學。趙無極的情況不一樣,他是花花公子,有錢,很愛交際。他們夫妻兩個一塊去,這在當時是不可能的,因為當時出國考試非常嚴格,像考狀元一樣。後來網開一面,自費考試。趙無極的父親有錢,幫過陳立夫的忙,所以趙無極夫妻兩個出來是陳立夫幫的忙。離婚以後,他後來娶了一個香港的電影演員。

南方都市報:聽說趙無極最新的太太是法國文化部長,是真的嗎?

吳冠中:不是,是法國一個博物館的管理員,不過這個太太很厲害,現在完全控制了趙無極。

潘玉良作品

南方都市報:我聽郁風講過潘玉良在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教她畫畫的故事。

吳冠中:潘玉良我很熟。潘玉良是很好的人,但是畫賣不掉,我們在吹「世界名畫家」呀,像這樣的畫家在巴黎不知有多少。客觀地講,潘玉良的畫不算好,格調不高,她和常玉比,差很多。常玉的畫相當不錯,有格調,有性格,我覺得中國人畫油畫到西方去的,常玉是第一個。

常玉開始是花花公子,很有錢,非常自由,非常任性,完全是藝術家的個性,不管明天,但是畫得很有意思,最後是窮死了。他的畫不值錢,一捆一捆的,幾個法郎一捆,台灣一個畫商買了,現在價錢很高。常玉和趙無極的關係不錯。那麼,潘玉良一直在法國,畫得不好,賣不掉,就用宣紙畫裸體,也很庸俗。她的生活很困難,住在一個貧民區的樓上,在五樓,自來水只到四樓,五樓是加的樓,沒有自來水,我星期天去玩,幫她提水。(笑)她人非常豪爽,畫稍為俗一點,但是人好像是大姐,很好的。

南方都市報:後來很多電影、電視表現潘玉良,搞得名氣很大。

吳冠中:胡來,胡扯!

常玉作品

南方都市報:在法國留學,對你在藝術上的影響如何?

吳冠中:開了眼界,對我後來的藝術非常重要,使我感覺到造型藝術是怎麼回事,構成、結構是什麼東西。法國的藝術講格調,我覺得跟中國文人講的格調很接近,表面不一樣,實際上骨子裡是一種很接近、很高級的東西。

南方都市報:八大、石濤的作品也是講格調的,藝術到了最高的境界是殊途同歸的。

吳冠中:對!梵高和石濤他們見面的話,一見如故!相反,那些低級的,像徐悲鴻這樣的畫,他們並不接受。(笑)徐悲鴻從法國回國以後,畫得比較寫實,比較像,一般的官僚就懂了,覺得畫得像。他會搞那些人際關係,跟官員搞得比較好,中國慢慢知道有徐悲鴻,畫馬呀,畫了很多東西,在中國就很厲害。

吳冠中 廬山山村 1976年作

南方都市報:在法國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將西方高格調的東西和中國的好東西糅合在一起?

吳冠中:看了幾年以後,我完全理解,歐洲的高級藝術跟我們古代的好東西道理是完全一樣的。所以我回國以後講,中國古代優秀的東西和西方優秀的東西是「啞巴夫妻」,雖然語言不通,但愛情是甜蜜的。

我到今天還是這樣看,中國今天的好東西跟西方的好東西太相近了,完全一樣。到了法國以後,我懂得藝術是什麼東西了,而且到了法國以後,回來看中國的東西,更能看懂。這一點,趙無極有同感,他原來在國內不喜歡中國畫,潘天壽上課時,他不上,考試時畫一塊石頭,潘天壽要開除他,林風眠把他保下來的。中國的東西,他原來根本不看,到了法國以後,把中國畫看懂了,因此他的畫把中國好的傳統放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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