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男友私定終身,隔天他來提親,害羞偷聽我卻當場崩潰:要娶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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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黃浦江畔,輪船汽笛嗚嗚爭鳴,一聲更比一聲高,將墨水藍的夜幕扯成碎條,風情搖曳地在海上款擺。
崔曼筠青絲綰成髻,露出一截玉樣的頸子。她穿了一件青灰細呢旗袍,旗袍開叉處光潔圓潤的小腿若隱若現,腳旁擱了個小藤箱。
有匆匆的腳步聲趕上來。
近了,刻意放緩了。一雙手自身後為她披上一件風衣,一雙寬大的、略顯滄桑的、掌心紋路細密溫和的男子的手。
她低了低頭,輕輕喚了聲,「祝青山。」
「嗯。」
「你會死嗎?」
晚風細起波紋,吹泛了輕舶,吹軟了船舷燈火,也吹散了他沉甸甸的縫合歲月的嗓音。
他只是說:「你放心。」
1
國之風雨飄搖際,租界林立的滬上還是一貫的紙醉金迷。
「祝先生了不得的咧,年紀輕輕做出來這樣的大生意。」
「人長得又俊俏,禮數也周到,現在全上海打燈籠也找不到這樣子的人才噢。祝太太,你上輩子積了德伐?」
身穿黑絲絨旗袍的女子手拈麻將牌,一張脂粉雪白的鵝蛋臉上美目流盼,從喉嚨里溢出聲輕笑,「要不然,也入不了我杜連翹的眼。」
崔曼筠站在她身後看抹牌,聽到這一句,心一顫,身體里彷彿有根弦錚然而斷。祝青山到場時,她徑直掠過他,自顧自去了露台。他想跟過去,半道上被幾個生意夥伴攔住,寒暄了好一陣。等繞過一扇玻璃門和一壁綠蘿,瞧見她正倚在欄杆上抽煙。
背後的天穹像半個倒扣的青鴨蛋殼,月光是掬在裡面的一捧清水,晚風過,微波粼粼。
她指間細長的煙亮著簇明滅的火光,他走過去,瞥見她手腕上空蕩蕩的,溫聲問:「怎麼不戴那鐲子了?」
她言簡意賅,「土,扔了。」
「那改天給你買個寶石的?還是你喜歡翡翠的?」
「你把我當什麼人吶祝青山?」她掐了煙,唇邊還掛著不屑的笑,「幾個鐲子就能打發的?」
「那你想要什麼?」
「放我走。」
面前衣冠齊楚的男人陡然變了臉色,「你想都不要想。」
「真可笑。」她依然笑著,擲掉煙蒂,聳聳肩望向燈火杳渺處,「我們真可笑。」紅唇幽幽吐出一個詞來,「姐夫。」
祝青山心頭火起,伸手扳過她的肩膀,「阿筠,當初是你帶我回去的。」
他憤聲道:「現在也休想撇下我。」
她的心思像落在湖上的葉,起了飄忽,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久。那時候還是太平年代,那時候,他們還在北平。
2
1929年的北平是碾碎清宵的蓬勃的鴿哨,是照壁上亂顫的花枝影,是一輪夕陽坦蕩蕩,也是巷子口站的那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百蝶縐紗的褂子,細藕般的臂,那對玉鐲鬆鬆垮垮,勾住了祝青山的眼。
甩著大袖管的崔曼筠笑眯眯踮著腳,眼睛跟著頭頂鸚鵡籠子亂轉。冷不丁被人從身後一撞,腳生踉蹌,左腕上的玉鐲已被人擼了去。
跌倒前她下意識拽住了那個人的袖子。
是以——
崔曼筠跟祝青山疊羅漢似的倒成了一團。
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祝青山扯袖子扯了半天,她紋絲不動地壓在他身上,像座五指山。他覺得自己倒霉到家了,嘆口氣一瞧這位小祖宗的臉,「哎喲」了一聲,「我認識你!你不就是……」
她捂住他的嘴,雪白臉蛋貼上來,呼出來的熱氣直往他眼睛裡吹,「你別喊。」緊接著擼下右腕上另一隻鐲子,往他懷裡塞,「喏,要湊得湊一對。」
這封口費不便宜!
祝青山很高興,好生把她扶起來,想了想,這挨餓受凍、靠小偷小摸維生的日子就是潭泥沼,眼前可不就有個現成的機會?
於是他把兩隻鐲子又套回她手上,「你家還缺打雜的嗎?」他理直氣壯,「你看,我把鐲子給你了,你也應該回報我。」
他比她略高些。時值日薄虞淵,火燒雲一眼到頭望不盡的紅,照得長街十里錦繡,照得少年人眉目好看。眉骨高,眼瞳黑,鼻樑挺,還有幾分像顧秋白……
崔曼筠看得有些痴,暈暈乎乎就答應了。
1929年的除夕,瞞著家裡人偷溜出來看鸚鵡的崔曼筠,稀里糊塗拐回來個毛頭小子。
北平崔家是出了名的大戶,妙春齋做藥材的營生,在崔曼筠外公那輩發揚光大。
春光甚好的午後,大小姐穿得花枝招展,像只花蝴蝶一樣撲進來,妖妖嬈嬈轉了個圈,朝櫃檯後的他拋個眼色,「好看嗎?」
正悶頭查葯譜的祝青山扔出一個敷衍的「嗯」。
大小姐不樂意了,跑過去一巴掌拍在他翻開的圖鑑上,「你都沒看我!」
他這才抬起臉來,用審視的目光打量她。新做的蘋果綠水鑽盤花短旗袍,襯得她婷婷裊裊,像枝碧翠蘸新露的菡萏,只不過——他評道:「有點緊。」
她頓時像只奓毛的貓跳起來,「顧秋白說我穿這件最好看,你什麼眼神!」
顧秋白,顧秋白,又是那隔壁顧家布坊的小少爺顧秋白。
素布長衫的少年默然低下頭去,「嗯,好看。」
「你看著我的眼睛。」大小姐惱了,越過葯櫃捧住他的臉,一雙烏黑的瞳仁兒濯濯如星,「你說實話,我是不是胖了?」
初見那時,她瘦得像一片落葉,玉鐲能輕鬆地擼下手臂。現在圓潤了些,蜜桃臉頰、淺淺梨渦,有恰到好處的嬌憨。
「你……」他斟酌著遣詞造句,「胖些也不要緊。」
這話出自肺腑,然而他眼睜睜看著小姑娘眉毛嘴巴擠成一團,哇一聲嚎啕,「祝青山你騙人!」
3
風驟凜,吹得院里一樹合歡蜷起花的碎影。揉散了的雲又團團繞繞絞成了厚實的繭,擠在絳紫色雨欲來的天際。
「祝青山,祝青山……」一迭聲奶貓似的叫喚響起在妙春齋窗外。
腦門上忽地被什麼玩意兒一砸,正昏昏欲睡的祝青山打了個激靈,入目就是窗口那張唇紅齒白的笑臉。
他同店裡夥計匆匆交代了事宜,就抄起藤椅上的斗篷奔出去,將那副凍得哆嗦的小肩膀裹緊了,他嗔責她,「小姐,這麼晚你偷跑出來幹什麼?」
懷裡的人兒笑嘻嘻的,將他的手拉過來。
掌心多了個硬邦邦的疙瘩物。他攤開看,原來是個木雕的小鵲。
她眼波流轉,像飛鳥掠過一池漣漪,「你拿了我的木雕,是不是應該回報我呀?」她挽住他的手臂,「走,我請你看電影。」
入了夜,街上人煙稀少,梧桐葉踩上去咯吱作響,迎面刮來一張張海報,是阮玲玉演的《故都春夢》。他拗不過她,陪著她在電影院里坐了兩個小時。
她倒好,將他拐了來,自己卻睡得香。他不忍吵醒她,散場後一路背著她走回去。
後半夜果然落了雨,月是一撇模糊的墨色,滿天星子閃爍,像青石板上撒了一把銅釘。她趴在他背上,穩噹噹的,收緊了摟住他脖子的胳膊,不知所云地嘟囔半天,哼了聲,「祝青山,你是不是討厭我呀?」
他背著她,還得騰出一隻手來撐傘,走得歪歪斜斜,生怕讓雨淋了她。聽到這一句,他不由地一怔。街旁矗立著路燈柱,高懸的鐵皮罩子里光線雪亮,將他的心思照得一覽無餘。
少年猶豫良久,小心翼翼地湊上去,在她額上印了一個輕柔的吻。
她真是傻氣,她是崔府千金,他不過是區區一家丁。她有她門當戶對的竹馬顧秋白,而他只能竭力從學徒一步步擢升。他與她,隔著滔滔洪流與天塹,天曉得,他是多麼想與她並肩。
夜裡回來晚了,被她爹杜安逮個正著,要罰跪。他攔在跟前,二話不說就跪在了雨後苔蘚濕滑的青磚上。大小姐是個講義氣的主,啪嗒啪嗒從台階上跑下來陪他一起跪。
並肩跪著,她悄悄扯他的袖子,脊背挺拔,目不斜視,卻偷偷摸摸往他手裡塞一顆水果糖。那是西洋舶來貨,剝掉花花綠綠的玻璃紙,晶瑩的質地在舌尖漫出馥郁的滋味,一直甜進心裡去。
後來到了滬上,她染了煙癮,常抽一種女式香煙,細長的梗,夾在指間像根象牙箸。
微芒映亮她的眉眼,明艷得不可方物,同他記憶里那張純稚的笑臉漸漸重疊,輾轉在心頭,如此,便像刻進了一生。
4
民國二十三年,北平,冬。
夜雪初霽,壓折了臨窗一株紅梅的枝丫。崔曼筠伸長了胳膊去撈,上身欹斜出去,撞見後門外停了輛黃包車,油布蓬後露出兩張陌生女人的面孔。
崔曼筠的父親杜安是崔家招贅的女婿,夫人崔婉紅顏早逝,他如今將續弦領回府,那女人還帶了個拖油瓶來——杜連翹。
大小姐將堂屋裡能砸的砸了個遍,吩咐下人堵在門口,不許她們母女進門半步。她氣得直發抖,這個無端冒出來的「姐姐」竟年長她一歲——她尚未出世,她爹便深陷他人的溫柔鄉了!
她想找外公評理,可崔老爺子病軀正微薄。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對母女鳩佔鵲巢,堂而皇之住進了她崔家的大宅院。
今冬的雪是往年不曾有過的肆虐,壞消息一個接著一個。
顧秋白要去上海念書了。
崔曼筠因「砸」傷杜連翹而被關了禁閉。
臘八節的晚上,祝青山趁著西樓看守的人聚在一起玩牌,偷偷溜了來。大小姐聞聲扒著窗縫往外看,「我爹呢?為什麼要關我?我都沒有碰杜連翹一根頭髮!」
他的嗓音微微發啞,「老爺在杜小姐那裡。」
糊窗的竹篾紙被她撕破了,窗欞里露出的那雙眼起初若有光,卻在一瞬失去了華彩。祝青山眼尖,及時拉住了她要縮回去的手。一顆心酸楚得不辨滋味。他家小姐白嫩如剝殼菱角的手,此刻布滿血痕,是撬窗時弄傷的。
他小心翼翼地給她拔木刺。她一直嗚嗚咽咽哭個不停,哭她爹只聽杜連翹一面之詞,哭她娘死得早無人做主,哭她外公病弱有心無力……
哭累了,她靠著牆,一雙手從窗縫裡伸出去交給他。他倚在廊下,對傷口輕吹著氣,口吻里滿是憐惜,「疼嗎?」
她淚汪汪地嚶嚀,「疼極了。」
「祝青山。」靜默許久,她抽噎著問,懷了滿腹的委屈,「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飛檐外是闌珊的星和蕭疏的雪,月悄悄攀上樓,給窗戶里外一雙人鍍上一層淡的光棱。
「會。」他答,「我一定會。」
那是崔曼筠和祝青山之間最好的時光。
她想吃百果糕,他跑了五條街去給她買最正宗的味道;她想要木雕,他滿城去打聽手藝人的下落;她想放風箏卻出不了門,他就買來紙鳶在後院里放高了給她瞧……
剛過立春,雪還未消,青磚地上綴著爆竹的紅紙屑,廊前伸出小小巧巧一串鳥雀的爪印。
窗台上積了一層白,崔曼筠握了個雪球,從二樓窗口往祝青山身上擲,砸了個准。他牽的那一線紙鳶是鳳凰樣式,拖著斑斕的長尾羽,身畔羅漢松的綠青翠欲滴,映得他身上也沾染了些。她還想再扔一個過去,看見他身上揉散的雪漬,不知怎地停住了手。
那雪在手裡攥化了,滴滴落到窗柩上。
他轉著線軲轆,遠遠地望過來,給了她一個溫朗柔清的笑。
明明是無聲的場景,這一刻,她卻聽得心中有驚雷落地。
後來念起,大約她的愛意是墜在石縫裡的芽,於晦暗的日子裡一寸寸滋長,等她回首再望,卻見那株植物已是蓬勃模樣。
5
依稀是故都蕭瑟的初春,崔曼筠的禁足被解。崔老爺子初初只是風寒,入了冬,卻一病不起了。妙春齋里資格最老道的陸郎中日日為老爺子把脈,出了門也只摸著鬍鬚搖搖頭,竟是無力回天。
她撲在床前哭得淚人一般,枕上的老人氣息奄奄,經脈嶙峋的大手撫著她的發,「我只一樁心愿未了,阿筠吶,外公怕是看不到你出嫁了……」
她抹抹眼淚,強撐著笑道:「怎麼會?」
「外公給我做主。」她如往常撒嬌,「阿筠定讓外公看看我穿嫁衣有多好看。」
眼看夜深,大小姐遣光了人,跑到庭院里那棵合歡樹下挖酒喝。那是她出生時埋的酒,十七年的女兒紅,淺酌兩口便有了醉意。
祝青山接到她託人轉交的紙條,上面只寫了三個字:西樓見。他沿翠竹掩映的西廊一路走來,就聽到密叢叢的樹冠里冒出一聲迷糊的「喂」。他走到樹下,見他家小姐穿了身喜慶的紅,正倚在樹杈間笑吟吟地望著他。
「你喝嗎?」她沖他搬起酒罈。
抬眼看去,花枝疏影橫斜,明月掛在她肩上,似枝枝蔓蔓後點了一盞白紗燈。燈映著人,她著一襲綺艷的衫,灼灼的紅勾摹一派青雉的嫵媚。
見他痴愣愣的,她折了根樹枝扔下來,「哎,梯子倒了,你幫我扶起來。」
他不作聲,鑽到樹蔭里,靠著樹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樹上的人氣得亂踢腳,「祝青山!」
大小姐威逼利誘的話說了半籮筐,他巋然不動。近來提親的人不斷,他也與她生分了,一門心思鑽在藥鋪里。她歪著腦袋想了半天,踢踢樹榦道:「你幫我下去,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總算有了動靜,他從樹蔭下走到月色里,眼底彷彿燃著一叢火,熊熊火光映紅了一片天。火舌舔舐著她的腳踝、她的手腕和她的發梢,然後不動聲色地,將她整個人卷了進去。
他沖她張開雙臂。
崔曼筠心一橫,閉起眼跳下來,松風愴愴然,蟬鳴杳杳然。她聞到了清淡的葯香。
她落進了一個堅實的懷抱。
睜開眼時,那片火順勢燎進了她的心,不動聲色的。
她看著這張近在咫尺——夜夜夢中相見的臉笑起來,「祝青山,你娶我好不好?」
6
言猶在耳,人心已變。
崔老爺子沒能等到外孫女的出嫁,於一個雪夜撒手人寰。
一夜之間,天翻地覆。
崔府就此改姓了杜,她這個大小姐一下子從崔府的主人變成了外人。祝青山答應了會向她爹提親,可到最後,他娶的人竟是杜連翹。
她怒過鬧過不甘過,試過絕食和自殺,但都無濟於事,她成了一個笑話。
再後來,北邊起硝煙,杜府舉家遷往滬上。杜安將妙春齋部分生意交由女婿打理。崔老爺子沒看錯,祝青山天生是塊生意料,西裝革履,年輕有為,搖身一變就成了上海灘人人稱道的青年企業家。
她性情大變,沉迷煙酒,流連於交際舞場。她把自己搞得狼狽,他心甘情願為她收拾爛場子,卻是以姐夫的身份,多可笑。
滬上的春末總是濕漉漉的,不似北平,曬滿了燦爛驕陽。
窗外又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澆得臨廊的三角梅簌落落渲開了一地的紅。崔曼筠穿著絲綢睡衣,躺在貴妃榻上塗蔻丹時,祝青山攜風帶雨地闖進來,將一沓子照片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照片上是她挽著顧秋白的手臂,笑得花枝招展。
她也不抬眼,照舊仔細塗她鮮紅色的指甲。他再三斂了心神,方才沉聲開口,「什麼時候碰見的?」
她翻著眼睛想,「上個月督統夫人辦的舞會上?」看他臉色凶得像要吃人,她叫起來,「祝青山,你管天管地,你管我遇見誰啊!」
她是故意的。當他看到她那滿臉的驕橫蠻縱時,他意識到這一點,她在一次甚過一次地試探他的底線。這種折磨,從三年前延續至今,她樂此不疲。
「哦?」他氣極反笑,「那你說說,重逢故人有什麼感受?」
「沒什麼感受。」她悠哉悠哉,「我喜歡他,要跟他走。以後就不勞煩姐夫你照顧了。」
話雖這麼說,她手一抖,小指上的蔻丹橫斜出一抹艷色。他步步欺近,掐住她尖尖的下巴,「你以為顧秋白接近你是為了什麼?他……」
不等他說完,她甩開他的手,杏眸里儘是憤懣與惱怒,「那也比你好!至少他不會答應要娶我最後卻娶了別人!」
此語不僅沒激怒他,反令面前人的唇角揚起愉悅的弧度,「我可以當成你是在吃醋嗎?」
她氣到語窒,而他黑曜石般的眼睛裡映出她的影子,小而灰白,邊緣流散著琥珀金,恍惚地看,像烏木籠子里的一隻金絲雀。他吩咐下去,「從今天起,誰放小姐出了門,我找誰算賬。」
等她鬧得筋疲力盡,沉沉睡過去。他才將她抱到卧室里,放到床上,為她蓋好被子。她鴉翅般的眼睫上還掛著淚珠,顫巍巍的,像清晨草尖上滾動的露。
他俯身親了親她的眼睛,喚聲,「阿筠。」
她瘦了這樣多,抱在懷裡簡直像棉絮,他心驚又痛。
那個言笑晏晏粉團似的小姑娘,同往昔那豐腴甘甜的歲月一樣,到底是回不去了。
7
重逢顧秋白,是在一次舞會上。闊別四年,他還是翩翩公子人如玉的氣度。她將手交給他,心裡想的卻是,只要不是祝青山就好。
他約她喝咖啡看電影,少時毗鄰而居的情誼很容易被勾起。
最後,他握住她的手說:「曼筠,我帶你走吧。」
顧秋白要她拿到一份祝青山署名的文件,那是有關為日軍鐵蹄踐踏的華北地區供應藥材的合約,妙春齋在杜祝二人的掌控下已成親日一派。顧秋白來上海念書期間,加入了革命黨,他告訴崔曼筠,「不能讓妙春齋這塊招牌砸在賣國賊手裡。」
她被關在小公館裡,被迫斷絕了與顧秋白的來往。美其名曰陪伴她,他將事務帶回來處理,她有意躲避,連吃飯也不肯與他同桌。
這天,她抱著花店送來的新鮮玫瑰要踏上樓梯時,看到書房門半掩,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他趴在桌上,眉微蹙,睡得並不安穩。一千多個日夜來,他們猶如困獸斗,或許只有這時候可以多點溫情。鬼使神差般,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同時看到了他胳膊底下壓著的文件。
祝青山醒來時,發現自己肩上多了件大衣。
拿備用鑰匙開了她鎖著的卧室門,一室煙霧嗆得他咳嗽了兩聲。她背對著他靠在窗邊,窗帘拉得嚴嚴實實,她就抽著煙盯著那一壁綉了鳳尾草的紅綾子布看。
「阿筠?」他走近了些,仍看不大清她的面目。
屋內太靜了,靜到能清晰地聽見窗外一隻雀銜斷一截枯枝時「咔擦」的響動。它大約是要築巢了,祝青山心裡這樣想,連雀兒也有自己的家——他與她的家呢?
他與她的家危在旦夕。
「祝青山。」她遲遲開口,「我們何不放過對方?
「我想通了,我不怪你當初反悔。外公走得突然,爹又只認杜連翹一個女兒,任誰都會選她的。」末了她一聲嘆息,「你看,我也沒什麼可以給你的了。」
他覺得自己一雙眼、一顆心都被煙氣熏澀了,「我不會讓你走的。」
「你已有嬌妻。」在桌邊彈掉煙灰,她的唇冷冷彎起,「怎麼?想讓我當你的情婦嗎?」
她舉止輕浮,看得他心口一慟,「阿筠,不會太久了。我會離婚,我們可以回到當初。」他剛碰到她,就被她掙扎著推開,長長的指甲在他臉上划出血痕。他抱住她,任她掐擰捶打,只是將她錮在懷裡。
她尖叫,「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她將他的臉劃得不成樣子,血順著鼻樑淌下,染紅了她如玉的指尖,她終於冷靜下來,盯著他一字一句,「祝青山,是你欠我的。」
而他一點點掰開她緊攥的手,清掉她掌心的煙灰,說:「對,是我欠你的。」
春寒料峭,他的手指拂過她掌心被煙頭燙到的傷處,彷彿久旱龜裂的北地,迎來了煙雨江南的第一場甘霖。
他低頭吻了吻她的手心,「疼嗎?」
再對視時,她蓄了滿眼的淚,「疼極了。」
拉開窗帘,餘霞散成綺。念起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黃昏,葯廬霧朦朧,角落一盆茉莉正香,一隻手鑽進來牽住他的袖子。
十五歲的崔曼筠踮著腳趴在窗台上,努力現出半張臉,「祝青山,賀禮呢?」
他不解,「明天才是你生辰啊。」
「不行。」她咬著嘴唇執拗道,「我都等了兩天,你現在就給我。」
他沉吟片刻,「那你把那隻手也伸進來。」
她感到手腕上一陣冰涼,縮回去時就看到兩隻木鐲懸在腕間,雕了精細的纏枝蓮花紋,聽他悶著嗓子道:「我還沒錢給你買翠玉的……」
「我喜歡這個!」她打斷他,晃著那兩隻再樸素不過的木鐲,歡欣又雀躍,「我看她們都沒有這樣式的鐲子。」
他摘下開得最好的那朵茉莉,別在她耳後,心軟成了春水,「對,你是獨一份。」
那時,黃昏吹著風,她鬢邊茉莉躡著腳掉落一瓣,有暗香縈漫,燕在梁間呢喃。
那時,他便知,他這一生歡喜憂愁,都將與她休戚相關。
8
崔曼筠收到一家成衣鋪送來的包裹。她在卧室里拆開,裡面是兩條薄綢旗袍。她將盒子研究了半天,終於在夾層里發現了一把掌心雷和一張紙條。
「我在梅園等你。」
她從沒在這家店訂過旗袍。這是顧秋白給她傳的信。她將那把防身用的袖珍手槍藏好,將紙條燒掉。
瞧著逐漸黯淡的火光里遺下一捧灰,門鈴響了起來。來者是她久別的「姐姐」、滬上名媛皆艷羨的「祝太太」——杜連翹。
崔曼筠在小公館裡等了大半個月,第二十一天,終於等來了她要見的人。
寒浸浸的天氣,落地窗外的三角梅被雨打得枝葉凋零,徒然伸著蒼老的胳臂。玄關處傳來動靜時,她被牆上取掉相框後剩的一枚圖釘刺破了手指,一滴鮮紅的血珠子冒出來。
她將受傷的手指按在玻璃上,於是遠望過去,像極樹梢上懸著顆鮮亮的紅寶石。
他喝醉了,踉踉蹌蹌地跑過來抱她。她任由他抱住,一直等那滴血在玻璃上乾涸,才轉身將他扶到沙發上。
她微微笑著,「我給你拿點解酒藥吧。」
她端著一杯水和一瓶葯過來了。祝青山扯松領帶,卻在即將碰到那瓶子時停住了手。
「怎麼啦?」她說話軟綿綿的,「不記得這葯了嗎?」
她搖搖晃晃地從沙發邊站起身來,他這才借著微弱燈光看清楚,她今天穿了一身素白,那張巴掌臉毫無血色,「是姐姐給我的,她說這是好東西,一天一片,不用兩個月就能讓一個人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覺……」
「你還記得嗎?那時我根本沒傷著杜連翹,我爹卻非要把我關起來。」她尾音帶了顫意,「偏偏那段時間,外公就病成了那樣……」
他不吭聲,望著她的神情卻是無限悲涼,甚或帶了一絲憐憫。
「外公沒了,妙春齋成了姓杜的。」她扶著茶几往後退,「你娶了杜連翹,可是希望哪天妙春齋改姓祝?」
七月末風雨大作,堂廳另一邊雕花的窗欞被吹得格格地響,悒鬱的寂靜嘩嘩地湧進來,逼得人無路可退。她的背緊貼著壁櫃,花瓶被碰落在地。
她恨意蓬勃,如那碎瓷片,割得他血肉模糊,「外公的葯,是你熬的。」(原題:《任他明月下西樓》,作者:虞爾。來自:每天讀點故事【公號:dudiangushi】禁止轉載)


※父母私自定下我和竹馬的婚事,我找他解釋,他說:是我的主意
※父母被殺閨蜜好心收留我,無意聽到她的話我脊背發涼:人是她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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