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中醫與科學的隨想
沒準你那個天天熬夜到兩三點的上鋪有個老中醫親戚，救過不少人，逢年過節還有患者來送禮；而你的下鋪是個死硬的理科生，堅稱《神農百草經》前幾頁就無理由教唆患者服用劇毒物質——水銀。目前的中西醫之爭已經成為可以讓舍友撕逼的話題，與女權主義、政治話題和粽子吃甜的還是吃鹹的一類話題並駕齊驅。
但是，中西醫的話題，似乎也不只是個醫學問題。雖然說「生死為大」，醫院治死人的問題已經導致了無數次撼動全國的醫鬧，但是討論中西醫療效的人恐怕也不只是像魯迅一樣，父親當真被中醫治死從而一生深恨中醫那麼簡單——畢竟目前無論是中醫還是西醫的規模都應該治不死網上這麼多爭論的人。
在很多人眼中，中醫其實是「腐敗」的代表，在騙取國家經費個人信任的同時以神神鬼鬼的敘述方法作出治療，即便有效也多半是由於所謂的安慰劑效應而非實際療效，無法被大多數科學實驗驗證，動物實驗無法達到方劑宣稱的效果，古代中醫典籍中充斥著「封建迷信」內容，例如取蜘蛛網塞到後頸處可以提升智力等等——一時間，中醫似乎已經成為過街老鼠。
然而，在民國時代，反中醫的氛圍其實比現在更為猛烈。陳寅恪先生宣稱「寧被西醫治死，不被中醫毒死」的說法廣為流傳；魯迅在《父親的病》當中寫下名句「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梁啟超也是為了推廣西醫而力排眾議用西醫治療自己的病症，最終病逝。新中國成立後，建立的中醫學院僅有四所，建立宗旨還是盡量以西醫解釋中醫，開發傳統醫學資源；更不用說「文化大革命」和廢止中醫法案對於中醫巨大的打擊了。
再然而，中醫仍然健在，仍然有人相信，仍然有中醫院，而且越開越多，而且原來不怎麼信的外國人也開始信了。
原因何在？無論是中醫吹還是中醫黑，都得正視這個事實，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麼中醫沒有亡？
中醫本質上是一種醫療思想體系，是一種技術。而一種技術是否為大家所用所信，終究得回到實效上——在這方面，中醫確實有一些出色的成績。
許多人早就對某些治療過程中「去醫院打抗生素，感冒七天能好；自己在家裡熬著，一周也就好了」的現象痛心疾首，而中醫在西醫束手無策之時卻往往能夠出奇制勝；拿筆者自己的病歷來說，小時候的感冒發燒病症在爺爺中西醫結合的療法下兩到三天便能夠迅速恢復，從未演變成大病。
而中醫從衰微到重振的節點，莫過於當年「非典」疫情期間，其契機正是中醫在治療「非典」之中表現的有效性。為了避免張口就來的嫌疑，摘錄兩則當時媒體報導的片段讓大家感受一下：
「廣州中醫藥大學二附院的葉欣護士長和鄧秋雲護士長在感染非典後進行治療的情況也引起我們深思。在感染了非典以後，葉欣護士長一直採用抗生素治療，病情始終沒有好轉，最後不幸殉職。而鄧秋雲護士長，在名老中醫鄧鐵濤教授的指導下，停用了一切抗生素和激素，全部採用中醫治療，結果完全康復。」
「世界衛生組織專家詹姆斯博士在廣東省中醫院一附院考察時，對中醫治療非典的良好療效給予了高度評價：『平均退熱時間縮短至7天、住院時間為18天左右……跟其他醫院相比，這一經驗值得研究與學習。』」
實效，只有實效，「中醫能治好人，甚至能治好很多西醫治不好的人」的事實，讓中醫在圍追堵截之中存續至今。反觀蒙醫、藏醫等等可能大家聽都沒聽過的醫療思想體系，可能就慢慢只存在於少部分偏遠醫院的科室之中，甚至走向消亡。
當然，中醫能治好人，但是「治好人」的理由，中醫卻也回答不了，這也成為了中醫的軟肋。
《黃帝內經》之中，中醫假託黃帝描繪了中醫學的基本理論體系——陰陽五行、天人合一。當然，這一套體系只不過是中國古典世界通用的解釋世界的方法，後世人早將其視為愚昧迷信的象徵。西方的「風火地水」四大元素論曾經也在中世紀顯赫一時，統治著中世紀的西方傳統醫學、占星學和鍊金術，而這種理論在科學的衝擊下很快消失在歷史洪流中。更何況，中醫治好人的方法並不能還原到科學的理論體系中，許多動物實驗與人體實驗難以得出中醫所稱的療效。科學體系的信奉者在這個層面攻擊中醫的「非科學性」和「不普遍」，也是難免之事。
然而更重要的是：古今不等於是非，是否科學不等於是非。托古改制固然守舊，但是一味求新也不算理智。西方古代的體系被科學淘汰，並不意味著這一切都應該全盤否定；如果以科學來否定中醫，可能就會像具有「輝格史觀」的史家們一樣將鍊金術、占星術等具有科學萌芽的『迷信』不屑一顧，干出以當朝的劍斬前朝的官這種荒謬之事。說到底，這兩種敘述方式只有效率之分，沒有所謂的「正誤」之別。
中醫無法解釋自己的有效性，並不構成推翻中醫的充分理由。如果一種思想的支持者能夠以「某些觀點無法以自己的思想解釋」為由將其視為異端，那麼有理智的人都會相信，這些支持者缺乏一些基本的常識。我們擴增過DNA的序列，研究過雙光子顯微鏡下神經元，甚至能夠逆天改命創造出世間本不會存在的生命，但這不可能是全部，更不是某些人目空一切的理由。
而我們必須承認，我們對於「科學」這個概念的理解，不僅膚淺，而且急躁。
科學在西方在某種程度上是神，但它被引進到中國的時候更進一步，成了真正的神——救世主之一「賽先生」。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這一點固然沒錯，但它只適用於我們大大落後於世界平均科學水平，其他人早已將科學變成產品的時候。當科學走到了前沿領域，是否「科學」的界限一下子便模糊了起來：畢竟，我們也聽過許多大科學家前半生鬱郁不得志，最後體系受到眾人承認才鹹魚翻身的例子。在這個時候，原有的科學知識已經不足以作為全部的評判標準，甚至它本身某種程度上就是真正「科學」的障礙，阻礙了真知——而在我們的話語體系之中，科學能保證很少出錯乃至永不出錯，科學提供了我們所需的一切並且在將來會對我們愈加慷慨，而不「科學」即不符合現有科學知識體系的事物都是「進步」的障礙。
換句話說，科學就是神本尊。我們信奉科學，而科學回饋我們進步。
更有些人，將「德先生」和「賽先生」綁在一塊，將「普世價值」和西醫放在一邊，而將「中醫」豎在另一邊用作靶子，套上「人治」的標籤。
不科學的中醫，又何以自處？在這種話語之中，中醫只有自毀一途。
而中醫不須推波助瀾就早已苟延殘喘：騙子橫行，名醫老去，新人難以培養，致病療效依舊難以複製，話語體系依然難以轉向現代化，甚至很多人依然死抱著《黃帝內經》而不是去探索來自世界各地的草藥和人體。
但中醫是「好」還是「壞」並不是因為它是強盛還是弱勢，而是它有沒有價值。
讓中醫回歸醫而不是科學的對立面，回到療效，回到醫生素養，回到醫療體制，回到藥材提煉取材，回到醫者仁心，足矣。
無論歷史是不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歷史都在這裡；不管悠悠之口如何爭鬥，中醫就在這裡。亦何言哉？
TAG:深淵的說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