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機會稍縱即逝，德軍艦艇停留長達12分鐘，英國海軍卻錯失良機

【軍武次位面】 作者：孫曉翔

目前已知的關於「三頭犬」行動最著名的油畫。

德國戰艦闖海峽

作者孫曉翔，歷史博士，資深軍事歷史作者，先後在《戰艦》、《現代艦船》、《NAAS》、《艦載武器》發文數十篇，撰寫專著《希望與毀滅：第三帝國空軍的最後一年》，編譯作品《回憶日德蘭》。

1942年2月12日，德國戰列巡洋艦「沙恩霍斯特」和「格奈森瑙」號，連同重型巡洋艦「歐根親王」號，在光天化日之下成功穿越英吉利海峽。這次大膽的軍事行動堪稱德國海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最富傳奇色彩的故事。按照《泰晤士報》的評價，這是對英國海上霸權的莫大羞辱。因為自17世紀以來，此類事情還是頭一遭。但是對德國人而言，在表面的榮光背後，這次被命名為「三頭犬」的行動，恰恰是一場走向失敗的勝利。此次行動的源頭可以追溯到1941年春天。當時，在經歷了為期兩個月的海上征戰之後，身處大西洋上的「沙恩霍斯特」號和「格奈森瑙」號，正面臨著皇家海軍布下的天羅地網。它們不敢冒險穿越冰島附近的狹窄水道返回德國，遂決定就近前往德軍佔領下的法國布勒斯特港。這座港口直面大西洋，且擁有完善的維修設施。德軍希望藉此寶地養精蓄銳，然後投身到即將開始的「萊茵演習」行動中。這次行動將兵分兩路。其中，新服役的「俾斯麥」號戰列艦和「歐根親王」號重型巡洋艦將從德國本土出發。而「沙恩霍斯特」號和「格奈森瑙」號將從布勒斯特港開出。兩支艦隊同時出擊，迫使皇家海軍顧此失彼，從而一舉切斷英國通往北美的海上交通線。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布勒斯特處於英國轟炸機的作戰半徑以內。躲藏於此的兩艘巨艦屢遭空襲，不得不一再推遲上陣時間。於是，首次出海作戰的「俾斯麥」號和「歐根親王」號不得不獨自承擔英國艦隊的全部壓力。最終，「俾斯麥」號葬身大海。而「歐根親王」號迅速地躲進了布勒斯特港。

就這樣，在這座法國港口內，德國海軍集結起一支強大的艦隊。這與其說是德國人的主觀意願，不如說是由一場失敗戰役所致。然而無論如何，德國海軍總司令雷德爾上將不打算就此罷手。此人性格堅毅，決不會被「俾斯麥」號的沉沒而被嚇破膽。但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俾斯麥」號的沉沒，在他和他的元首之間製造了深刻的裂痕。作為前德意志帝國陸軍下士，希特勒對於海軍戰略一竅不通。他不能理解為何「俾斯麥」號在擊沉了「胡德」號戰列巡洋艦之後，放跑了已經受傷的「威爾士親王」號戰列艦？儘管雷德爾對於苦口婆心地向希特勒解釋了德國海軍戰略：即德國戰艦的首要目標是攻擊英國商船，而非戰艦。但這些顯然超出了希特勒的理解能力。後者堅持認為，如果他一定要損失一艘大型戰艦，那麼起碼應該讓敵人賠上兩艘戰艦才對。而不是像眼前這樣，讓英國人用一艘老式戰列巡洋艦換取了一艘最新式的德國戰列艦。。正是由於對軍事戰略產生根本性分歧，雷德爾再也無法取得希特勒的信任。結果就是，希特勒親自頒布命令，未經其本人允許，任何大型戰艦都不能出海作戰。而在接下來的半年裡，希特勒正忙於通過「巴巴羅薩」行動與斯大林算賬，暫時也就無暇顧及這些軍艦的前途問題。

於是在整個1941年的下半年，這三艘德國戰艦始終駐留在布勒斯特港。英國人當然不會對此熟視無睹。皇家空軍的轟炸機屢次光顧，雖損失慘重，卻百死不悔，必欲除之而後快。德國人當然要拚死抵抗，保住軍艦。於是雙方僵持不下。英國人屢屢炸傷軍艦。而德國人又反覆將其修復。這使得德軍潛艇部隊司令鄧尼茨上將坐不住了。當前，只有他的潛艇部隊還在奮戰在第一線。所以鄧尼茨不希望看到有限的船塢和技術工人被調去修理那些暫時不準備作戰的大型軍艦。這些寶貴的工業資源應該優先供應給他的潛艇部隊。至於那些大型戰艦，應該儘快打發回國，免得呆在前線礙手礙腳。

進入船塢的「歐根親王」號巡洋艦。周身都被偽裝網包裹起來。但是英國人顯然不會被這點兒伎倆騙倒。

自從進入布勒斯特港之後，德國戰艦屢遭空襲。這幅照片展現了英國人的一個小小戰果。它是艦身受傷的「格奈森瑙」號。從位置和受傷範圍判斷，應該是被英軍空投魚類擊中。

鄧尼茨的觀點不可能在德國海軍內部找到多少附和的聲音。畢竟，包括雷德爾在內的大多數高級軍官，都是出身於水面艦艇部隊。如果讓艦隊公然撤退，就等於承認這支艦隊毫無價值。僅僅在感情上，這也是令人難以接受的。對於鄧尼茨的要求，雷德爾可以視而不見。但是他隨後的舉措，卻把希特勒進一步推向了自己的對立面。1941年11月13日，雷德爾通知希特勒，身處布勒斯特的艦隊將於年底修復完畢，並準備於明年重返戰場。根據德國海軍的條令，戰艦在上陣之前必須進行為期六個月的訓練，以便對人員和機械進行必要的磨合。為此，雷德爾要求希特勒增派戰鬥機，以便掩護艦隊在比斯開灣的訓練活動。

這個要求反映出雷德爾所具有的死板和僵硬。在和平時期，按部就班完成訓練工作無可厚非。但在戰爭時期，這樣的要求就變成了難以接受的奢侈。皇家海軍在這方面就顯得靈活的多。只要艦船完成建造和修理，就立即派往一線投入戰鬥。官兵們可以邊打邊訓，以至於當「威爾士親王」號戰列艦與「俾斯麥」號交戰時，艦上還有工人在工作。而正是由於雷德爾的死板，才使得「俾斯麥」號的姊妹艦「蒂爾皮茨」號，未能與「俾斯麥」號一同出擊。該艦當時已經進行了兩個月的訓練。按照英國人的標準，早就可以披掛上陣。如果兩艘戰列艦結伴同行，「俾斯麥」號也許就不會沉沒。戰役的結局也將天翻地覆。而且，雷德爾對戰鬥機的要求還表明，他實在是有些異想天開。如果德國空軍真的能有足夠數量的戰鬥機提供掩護，他那心愛的戰艦也就不可能屢遭英國人的轟炸。如今，閃電戰已經在東線破產。地中海上的戰火如火如荼。德國空軍哪還有多餘的精力來操心海軍的軍艦。所以這樣的要求根本就不應該提。

果不其然，希特勒對於雷德爾的要求毫不理睬。相反，他突然問道：「是否可以令這些軍艦以突然襲擊的方式穿越英吉利海峽返回德國？」這樣的問題顯然出乎雷德爾的預料。他很快回答說：「歐根親王號可以。兩艘戰列巡洋艦則不行。」這是一個下級官僚，在發現上級與其意見不合時所能給出的標準答案：決不與領導發生正面衝突；通過有保留的支持，犧牲一些外圍利益，以儘可能保住自己的核心利益。

希特勒當然不會對這樣的回答感到滿意。會談不歡而散。到1941年底，希特勒終於打定主意，解決艦隊問題。此時，「威爾士親王」號戰列艦已經在新加坡附近被日軍航空兵炸沉。加上「俾斯麥」號的遭遇，希特勒對於大型戰艦在海上的生存能力已經不抱信心。所以他堅決拒絕派遣艦隊再次深入大西洋。進而，即便繼續讓艦隊留駐布勒斯特，它們也會遭到英國轟炸機的持續攻擊，絕非長久之計。另一方面，不斷有情報聲稱，英軍即將在挪威登陸。在陸軍和空軍難以從東線抽身的情況下，保衛挪威就只能依靠海軍了。基於以上種種考慮，希特勒最終認定，應該讓艦隊穿越英吉利海峽，回到德國，稍後再把它們派往挪威。

除了鄧尼茨以外，整個德國海軍都對希特勒的主意極為反感。「俾斯麥」號的悲劇表明，大型戰艦在敵方魚雷機面前極為脆弱。而在狹窄的海峽內，大型軍艦更加缺乏迴旋餘地。特別是在英吉利海峽北端的加萊海峽。航道本身已經很窄，再加上雙方布設的水雷，大型艦艇根本無法機動。所以在雷德爾看來，讓艦隊穿越海峽，無異於自殺之舉。但是希特勒執意如此。1942年1月12日，在東普魯士「狼穴」召開的會議上，希特勒威脅說：「如果海軍堅持認為此舉不可行，那麼他將不得不把這些戰艦就地拆卸，以回收鋼板和火炮。把它們連同艦上的水手一併派往挪威。」這番話表明希特勒對於大型戰艦的戰鬥力已經不抱希望。他現在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態度，來收拾這幅爛攤子。

面對這位納粹獨裁者的決絕態度，海軍只能屈服。他們獲得的唯一安慰在於，德國空軍將為艦隊提供強有力的空中掩護。但是行動的成敗主要還是取決於隱蔽性和突然性。為此，德國人必須對行動嚴加保密。在艦隊啟航之前，不能進行任何訓練。否則，一旦英國人發現艦隊已經可以再度出海，必定會及時派出轟炸機前來襲擾。到那時，甚至在行動開始之前，軍艦就會被再度炸傷，使得行動夭折。而且啟航時間選擇在晚上，以便躲過英國偵察機，延遲其反應時間。但這將使得艦隊不得不在第二天白天穿越加萊海峽。這意味著整個行動最危險的部隊，將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德國人唯有期望，行動的突然性將使英國人難以及時做出反應。

2月11日晚，在經歷了一次例行空襲之後，德國艦隊於22點衝出港口「三頭犬」行動正式開始。儘管德國人做足了保密工作，但是如此大規模的行動不可能不漏出蛛絲馬跡。事實上，早在2月8日，英國人已經判斷出德國艦隊即將出海。儘管具體動向不明，但是英國人也確實考慮到了德國艦隊穿越海峽的可能性。但是英國人判斷，如果德國艦隊試圖衝過海峽，最可能的時間是在15日晚上。當晚是新月，最有利於隱蔽行動。而且第二天早上4點到6點之間是漲潮時段，最有利於突破加萊海峽。這些判斷完全合乎邏輯。只不過德國人把行動日期提前了，並且選擇在白天突破加萊海峽。

在布勒斯特港外，英國人早已布下暗哨，監視港內的一舉一動。但是在11日晚上，這些舉措竟然鬼使神差地全部失靈。英軍潛艇「海獅」號因需要上浮充電，暫時遠離了它的監視位置。在空中，皇家空軍布下了三道空中巡邏線，日夜派兵巡邏把守。但是由於一系列的技術故障和安排失誤，裝備機載雷達的英軍巡邏機，對德國艦隊的舉動根本毫無察覺。直到12日早上10點，英國人才察覺到，他們的雷達受到了來自法國海岸的持續干擾。這種異乎尋常的舉動表明，敵人有所異動。但是對於具體情況，他們仍然一無所知。而此時，德國艦隊已經接近加萊海峽的入口處。

希特勒的確賭贏了。由於缺乏準備，直至德國艦隊通過加萊海峽之後，英國人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首先是部署在加萊的岸基遠程火炮，然後是各類轟炸機和魚雷機，魚雷艇和驅逐艦。在整個下午，它們輪番上陣，然而為時已晚。15點28分，「沙恩霍斯特」號在荷蘭海岸外意外觸發了一顆水雷。短短數分鐘之內，軍艦迅速喪失動力。電力系統癱瘓。全艦的火炮也因此成為擺設。足足12分鐘，這艘巨艦就這麼漂浮在海面上。然而遺憾的是，英國人最終未能抓住機會。運氣顯然不在他們這邊。

於12日上午從「歐根親王」號上拍攝的照片。遠處走在編隊前方的就是旗艦「沙恩霍斯特」號。緊隨其後的是「格奈森瑙」號。「歐根親王」號位於編隊末端。

指揮「三頭犬」行動的德國水面艦隊司令官奧托.希里亞克斯中將。

隨著行動的展開，越來越多的輕型艦艇匯聚到三艘大型戰艦的周圍，為其提供護航。這是從領航的驅逐艦上拍攝的照片。在其身後是四艘大型魚雷艇，然後就是兩艘戰列巡洋艦。再往後還有更多的輕型艦艇。

這是關於「三頭犬」行動最經典的一張照片：海上炮聲隆隆；空中戰機追逐。

儘管所有三艘德國大型戰艦先後觸雷，但它們全都完成了這次海峽衝刺行動。這是自日德蘭海戰以來，德國艦隊又一次在強敵面前實現了勝利大逃亡。很明顯，「三頭犬」行動的戰術性勝利並不能掩蓋德國艦隊的戰略性撤退這一事實。這次成功的撤退對幾位當事人和戰爭進程都產生了深遠影響。作為海軍總司令，雷德爾從一開始就反對這次行動。但是不可忘記，正是他本人先前的種種舉措，才導致他不得不面對由自己造成的爛攤子。對上，他已經在希特勒面前失寵。他作為海戰專家的專業素養在元首眼裡已經日益貶值。對下，鄧尼茨的地位和聲望與日俱增，並在正在主導著德國海軍的作戰行動。自己夾在這兩人中間。地位越來越尷尬。他的職業生涯顯然正在接近尾聲。

作為潛艇部隊司令的鄧尼茨，表面上是「三頭犬」行動的最大受益者。但這只是暫時的。眼下，由於美國剛剛參戰且未做好戰爭準備，德軍潛艇在美洲海域發現大片處女地。戰績直線飆升。所以表面上看，即便沒有水面艦隊的配合，戰爭形勢也很樂觀。可是等到一年後，當盟軍的反潛力量壯大起來，鄧尼茨就會懷念德國戰艦上的大口徑火炮了。畢竟，當這些戰艦停泊在布勒斯特時，皇家海軍必須為每一支商船隊配備戰列艦，以防這些商船遭到德國艦隊的屠戮。可是一旦艦隊撤走，皇家海軍就只需要為商船隊配備廉價簡陋的反潛艦艇即可。可以設想，如果德國艦隊能夠隨時沖入大西洋，皇家海軍在虐殺德國海狼時就不會顯得那麼恣意了。

希特勒是「三頭犬」行動的策劃人。行動的成功顯然加強了這位納粹獨裁者對自身軍事天才的信心。但是歸根結底，戰爭畢竟不是賭博。不按常理出牌可能贏一時。從長遠看，軍事戰略必須建立在理想的邏輯基礎之上。而這恰恰是希特勒所缺乏的。事實上，從頭到尾，「三頭犬」行動都是建立在不合理的戰略邏輯的基礎之上的。希特勒之所以堅持實施此次行動，是因為他更加看重作為鐵礦石供應地的挪威。此舉與半年前他下令古德里安南下烏克蘭——而不是趁勢攻打莫斯科——如出一轍。在希特勒的心目中，經濟考慮永遠優先于軍事戰略。

進而，即便為了保衛挪威，「三頭犬」行動也很難說有多麼明智。德國海軍完全依靠將「蒂爾皮茨」號戰列艦和兩艘袖珍戰列艦派往挪威。它們可以與駐紮布勒斯特的艦隊形成南北呼應之勢。即便英國人想要派兵北上，登陸挪威，也會擔心後院起火，從而不得不謹慎行事。相反，一旦布勒斯特的艦隊撤離，英國人自然鬆了口氣。從此，他們只需安心面對挪威一個方向即可。戰略形勢大為緩解。更何況，正如雷德爾預料到的那樣，艦隊在穿越海峽時，即便不被擊沉，也必定受傷。事實上，只有「沙恩霍斯特」號在經歷了為期一年的休整後被派往挪威。其餘兩艘戰艦則因傷退出一線。其中，「格奈森瑙」號由於在基爾被英國轟炸機炸傷，隨後乾脆被直接廢棄。而「歐根親王」號則被降格為訓練艦隊旗艦。

所有這些結果綜合起來，結論就很明顯了：希特勒的大膽賭博的確是贏了。但這場勝利卻加速了他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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