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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變的過程中何處是南牆

瞬間的雲開霧散,給了我一點喘息之機,懷著對即將到來的又一個夜晚的恐懼,我在白天加緊尋找能替我扛起這份責任的養老機構。

先揀自帶醫院的養老院問,有沒有口腔科醫生能隨時給脫臼的下巴複位,我的一個同事(她跑這方面的新聞條口)幫我問了兩個最大的公立養老院,都沒有。她說院長也知道這個手術很簡單,但是這方面的病例太個別了,養老院配備醫生只能針對較普遍的病例——這都是可想而知的。接著問了一些民營養老院,我希望碰上一家,他們恰好跟某個口腔科醫生或推拿醫生很熟,可以很方便地請他來有償幫忙,但是這種巧合就跟天上掉餡餅一樣,是我的痴心妄想,沒有哪個養老院能接收我爸這樣的。

問了一圈養老院,都沒有可能把我爸送出去。這時我想到了頤家小站,找他們談了談,他們可以收我爸,按他們的房間數總共只能收6個老人,現在已經有了4個。送到這裡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首先一條是離家近,一碗熱湯麵的距離,我爸和我媽等於沒有分開,我也可以經常與工作人員溝通,幫助我爸適應。其次,我託付的是一個機構而非個人,這個機構的理念我又很認同,他們是要盡量維持並提升老年人的殘餘功能的。裡面的員工經我多時的旁觀,覺得他們對老年人的好不是裝的,是真的有一種仁厚的氛圍,這從他們臉上的笑容和主動的工作態度可以看出來,我不知道他們選擇這樣的職業是看好其職業前景還是因為什麼,但至少,他們沒覺得壓抑和痛苦,只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女孩因為某老人不尊重她而委屈,但她跟同事發了點牢騷後,又是笑嘻嘻的了(是自然的笑,不是職業化的微笑)。到底人多,生了氣也能化解,戾氣不容易積累起來。加上開發商計劃在別的街區也推廣這樣的小站,要培訓員工,經常有一批批的年輕人在這裡實習,有條件對老人實施一對一的服務,不像一般的養老院,一個護工管著三四個老人,哪有時間發揮你的殘餘功能,哪有時間慢慢地等著老人自己站、自己走、自己吃、自己拉的?就連我在家扶我爸坐輪椅,不還是在最後推他一下,促他快坐嗎?一個人的耐心是有限的,就算我有這樣的理念,實施起來也有限度,而一個機構、尤其是一個洋溢著朝氣的機構,年輕人不斷地換著班來,新鮮血液不斷,他們是有可能堅持自己的理念的。

只有兩點讓我猶豫,第一是價格,他們給我爸定的是既失能又失智的最高護理級別,價格要比請住家保姆的費用貴一倍。第二,需要送醫院時,仍然要通知我。大病送醫院我當然要去,但掉下巴這種讓我懼怕的事,依然會不管白天黑夜地隨時牽動著我。

有個鄰居跟我說,貴是挺貴的,尤其這裡的房間是後來隔的,設施比正規的養老院簡單,不過老人已經這樣了,要豪華房間又有什麼用呢?主要還是看服務,這裡的服務確實不錯,所以,只要你能負擔得起,就送吧。

她的話挺實在。我呢,倒也不是負擔得起或負擔不起的問題,在費用問題上,嚴格地說,甚至都與我無關,因為我弟弟妹妹早就敦促我請工人,還說遇上好的工人,不惜加價留人,無論多少錢,都是他們承擔。這次跟頤家小站談過後,我把小站的情況在電話里跟他們說了一下,他們都贊成送,我小弟弟還來了一句,可能這是最完美的方式了,還說費用由他一個人出就行了。

兄弟姐妹沒問題了,我去跟我媽說。

我媽沒想到我真的要把我爸送出去,以前她屢屢用送養老院來懟我爸,其實是大老虎嚇唬小孩子的招數,她從沒想過真的送。每每在電話里跟人說,他們跟女兒住,總是自覺滿有面子的。現在,我沒病沒災的,一切如常,為什麼要把我爸送走呢?

老年人的思維,往往記不住你累積的苦累,她偌大年紀也沒有那麼大的心力來心疼我,我也不屑於向她訴苦。只是在自己的冷靜態度里,放進了一點不稀罕你心疼的漠然。

我跳過要不要送的問題,只讓我媽在兩點上做選擇,要麼把我爸送出去,要麼請保姆到家裡來。

我媽雖然心疼錢,還是覺得送頤家小站比請住家保姆好。她說,請人到家裡來,我還不是要煩嗎?她是那種做事有著固定的嚴格要求的人,別人不按她的方式辦,她就過不去,終於搞到親力親為。

比如每天早上伺候我爸起床,我要求她別管,我嫌她包辦代替的管,把我爸弄得越來越呆,不僅能自理的地方不自理,甚至該配合做反應的時候也不反應了。我來管他,我會製造一些機會,讓我爸慢慢地發揮他的殘餘功能。比如他在床上穿不了襪子,腳一抬人就向後倒,我媽每次都要一邊數落著他,一邊幫他穿。我則先把我爸移上輪椅,他坐在輪椅上將腳舉起來,就不會向後倒了,至於他穿得如何慢,腳跟如何穿到腳背上,都沒關係,等他盡過自己的力了,我再幫他調整一下就行了。在他慢慢磨蹭的空檔里我正好去忙廚房裡的事,兩邊統籌兼顧,自覺很有效率。可是我媽每每毀掉我製造的機會,她看我爸那個困難的樣子就忍不住過去替他穿了。

我到後來也懶得跟她搶事情幹了。我大弟弟曾經給我媽一個結論,請十個保姆來也沒用,最後肯定是我媽一個人忙,那十個人在旁邊看。我媽現在這個年齡也自覺忙不動了,可她真真正正是個不躲懶的人,事情在她眼裡她再累也要撐著去干,事情不在眼前了,或許能眼不見為凈。

最後,她雖然同意送我爸去頤家小站了,卻到我爸面前渲染價格如何的貴,這樣渲染的結果就是,我爸說他不去。

我媽就有些滿意地對我說:你爸說他不去。

我對我爸說,你不去啊?那裡的人對你態度好哦,比我們對你態度好。就說了這麼一句,輕描淡寫的。過了一會兒,我爸要我替他找眼鏡,我說,你要眼鏡幹嘛?他說,不是要到那邊去嗎?要戴眼鏡。

二、

可是我還沒有最後下決心呢。

徵求過各方意見,在一馬平川的通道面前,我竟然一反從早晨以來的急切,變得洋乎起來了。我媽沒有問出來的話,變成了我問自己的話:難道我真的扛不下去了嗎?還有,即便我扛不下去了,頤家小站是唯一的選擇嗎?

早晨,我四處打聽養老院時,抱的決心是,只要能處理我爸的下巴問題,不惜價格翻倍。那個時候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扛不下去了,可是當面前放著一個可以跟我分擔重負的機構時,我忽然懷疑,我是不是真的扛不下去了?

在我究詰的天性面前,我還沒有看到那個走不下去的南牆啊,沒有撞上南牆,我憑什麼到了這裡要回頭?

事實上,我不想立即做決定的原因,早被一些跟我走得近的朋友們看出來了。一個畫畫的朋友,以前力勸我早點請住家保姆,她比我還急,說越請得遲,老人情況越差,保姆就越難請,到時候你抓瞎怎麼辦?她這麼說,是有她的經驗的。她的母親,正是因為有一個相處十幾年的保姆,很貼心,幫了她的大忙。所以她催我早點邁出這一步。

可是她急了半天,我還是沒請,最後她終於明白了,有一次就隨意地評價了一句,具體說的什麼我忘了,大意就是,我們也不要急了,劉麗明還沒跟自己較完勁呢。

她說了這句話我當時還很奇怪,因為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在較什麼勁。是的,在某些時候,我確實感到撐不下去了,那一刻也急切希望有個住家保姆幫我頂一下,可是找人總得有個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我又撐下來了,又過來了,生活又可以像原先一樣繼續了,找人的事就又緩下來了。

是生活的連續性讓我走到了現在,如果在六年前,我現在承受的這些是難以想像的,可是我不會否定連續性,在漸變的過程中,我不會在下一秒對上一秒說不,我就變成了現在這樣。

直到這時,我才想到朋友的評價一語中的,在照顧父母這件事上,很多人是就事論事地處理問題,他們冷靜地衡量利弊並做出選擇,而我在幹什麼呢?我好像在對自己做一種壓力的測試,想知道自己承受的極限在哪裡。

然而我也不是故意這樣的,我也許是被生活的連續性給克住了,就像被溫水煮著的青蛙,一步一步地忍受下去,逐步適應了現狀。

在這過程中我跟老公也到安德門民工市場去找過保姆,有保姆帶著行李,恨不得立即撲到我們家,讓我們產生的反應是,她不會像某某說的那樣吧?到了僱主家,當天大洗,洗頭洗澡洗衣服,第二天就說不適應,走人,我鄰居家的保姆還捲走了鄰居4000塊錢。把一個陌生人引入家中總歸是諸多顧慮。也有不陌生的,我們又請不到,我婆母去世了,她的住家保姆是換了好多個以後終於留下的一個比較靠譜的,我們家和我小叔子家都想請她,可是她經過最後幾個月在醫院的陪護,發現在醫院陪護更自由、收入更高,就婉拒了我們。

總之,我們在急如星火的時候沒空找保姆,有空找保姆的時候顧慮又多又挑剔,就是等不到雙方一拍即合的契機。

現在,頤家小站只有一步之遙,我還在等待,等待連續性中斷的契機,也許在我的價值觀里,萬事俱備的主觀選擇,敵不過東風這個契機,契機是天意,天意對我們的主觀選擇確認了,我才不會後悔。

改變現狀的動力有兩種,要麼是原來的日子過不下去了,要麼是新生活在吸引我,可我那時全身心在眼下的生活里,根本不覺得有什麼新生活能吸引我。

有一天,一位朋友對我說,某某某夫妻倆在世界各地旅遊,博客上發的照片漂亮極了:「你看看,人家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你過的是什麼日子?」

我聽了,只覺得人家那種日子也是一般般,並不讓我羨慕。

六年多充滿壓力的生活增長了我的耐力,讓我的身體適應了一種慢性挑戰,這種挑戰的張力其實也暗藏著誘惑,使得那些讓很多老年人都羨慕的雞湯式的幸福生活,對我失去了吸引力。我相信那句話,我父母帶給我的煩惱都是在修我、度我,從下午到晚上,我瀕於崩潰的心態漸漸恢復,周六的夜,我懷著試驗的信心,要把消極的忍受變成積極的修行。

圖片來自韓青的隨手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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