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羅的星空下看蘇菲舞
2. Vltava
Recomposed
Berliner Philharmoniker;Herbert von Karajan
00:00/12:20
記得那一天很長。上午在開羅市埃及國家博物館逛了大半日，下午轉去市中心著名的哈利利市場過眼癮，還說服了候賽因清真寺的看門人，讓我爬到他們大大的天台上去看風景。
暮色四合時打算回美納宮酒店休息，架不住我眼尖，瞟到路邊貼的海報——晚上八點在固力宮有蘇菲舞表演。單人票價摺合人民幣30元左右，事後證明遠遠物超所值。
蘇菲舞據傳始於13世紀時古波斯詩人魯米(Rumi)的靈感，更準確地說，是情感。魯米在波斯的詩歌地位相當於李白，詩歌精神我認為可以類比王維，神秘又空靈。為了紀念他的精神導師和同性摯愛謝姆士，魯米創立了「旋轉的苦修僧」教派，希望通過詩歌、音樂和旋轉舞進入與真主合一的境界。蘇菲旋轉本質上是一種探索自我內在的冥想形式，我們在公開場合能看到的僅僅是宗教解禁後的商業表演行為。即使如此，接下來的所見所聞也已經足夠讓我瞪目結舌，回味一生了。
固力宮外圍破破爛爛，剛踏入就有一股優雅古老的氣息撲面而來。建築細部繁華富麗，非一時一日之功；露天中庭上是燦爛的星空，灑下一片無聲的高貴。剎那間我已被感動，也只有這樣的環境，才配得上真正的蘇菲舞。
樂手早早站在二樓，做好開場的準備，一看就是訓練有素。隨後，一位白袍長老帶領舞者入場，每一步走得十分穩妥，載滿敬意。
剛開始的表演者似是舞團領袖，兩鬢斑白，氣質高華。他的體力與後來者相比不是那麼充裕，但嫻熟從容的旋轉一下子打開了從沒見過蘇菲舞的觀眾的視野，台下開始發出陣陣讚歎和驚呼。
老人虔誠的神情讓我們得以一窺蘇菲舞原本的宗教內涵。既然魯米創建了蘇菲旋轉，他的詩句自然是這一場舞姿最好的註解：
「在你的光輝中，我學會如何愛。
在你的美中，我學會寫詩。
你在我的胸臆中起舞，
別人看不見你，
但有時，我看得見，
那一瞥成就了這件藝術。」
禮樂禮樂，儀式離不開音樂。在蘇菲舞儀式上必須演奏「阿音」，它是特別的保留曲目，至少需要由一名歌手、一名長笛演奏者、一名定音鼓鼓手和一名鐃鈸手來表演。這個純音樂的部分被巧妙地用來作為第一個和第三個節目之間的過渡，並添加了少許恰當的肢體表演。
第三個節目由一名彩裝舞者和幾名鼓手組成，陣仗不大，氣場十足。繪事而後素，經過前面傳統形式的鋪墊，表演進入了熱鬧炫技的部分。鼓點越來越快，年輕力壯的舞者和第一個節目相比旋轉地更加疾速，更加豪放。
在旋轉的過程中，舞者的右手手心朝天，表示接受神的賜福及能量；頭向右側，表示沒有了自我，完全接受神的安排；左手手心向下半垂，表示將神所賜的能量傳給大地及大眾，廣播於世間。他以左腳為圓心，不停地旋轉，旋轉時身體保持柔軟。至於他轉了多少圈，真的只有天知道。
最後一組上場的是彩色服裝群舞，三名身著厚厚彩裙的盛年男子在樂手的簇擁下旋轉得淋漓盡致，給觀眾帶來極其強烈的視覺衝擊。蘇菲舞者相信，萬物時刻都在旋轉，人構成的分子也與宇宙、行星一同旋轉，像天體般一直旋轉，旋轉到與神產生溝通和接觸，天人合一，從而完成自身的修行，也感染他人修行。你以為他們要停了，在轉；你以為他們必須停了，在轉；你以為他們肯定要停了，還在轉。我只感到天、地和人都不停地轉，轉，轉，世界變得炫目而瘋狂，最後不知通往何方。
整套節目經過細心的編排，起、承、轉、合，非常講究樂手與舞者互相之間的配合。回看照片時，我發現這套舞樂的布局平衡和古典交響樂有異曲同工之處：
第一樂章，快板，奏鳴曲式；
第二樂章，慢板，具有抒情性；
第三樂章，快板，小步舞曲；
第四樂章，快，迴旋曲式、奏鳴迴旋曲式等等。
埃及地處歐亞非三大洲的要衝，這番起承轉合吾道不孤，一路往西有歐洲的人文交響，向東有中國的詩詞曲賦，唐代詩人王之渙在《登鸛雀樓》里早已吟出：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王之渙筆下更上的那一層樓，是交響樂的高潮，是蘇菲旋轉的極致，是唐詩的頂峰，也是每個人生命不休止的追求。東西方共有的「合」，並不是降落，謝幕，衰朽或凋謝，恰恰是通過「起」的準備，「承」的烘托，「轉」的自我突破，完成了個體超越的「合」。人類曾經幾千年互相不通款曲，沒有噴氣飛機也沒有互聯網，在地球的不同角落裡用各自的方式探索著天籟，體驗著終極，抵達過我們現在明明知道卻未必能企及的境界。
在開羅的星空下看蘇菲舞，彷彿抓住了永恆的裙角，而她旋轉得太快太快，我終於不得不放手，看她融化在無盡的星光之中，內心充滿了感恩。
*圖： 作者攝，沒後期處理抱歉。
*音樂： 斯美塔那《我的祖國-第二套曲-伏爾塔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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