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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宇烈:中國文化整體視域下的宗教學研究

專題

高校宗教學教育

中國文化整體視域下的宗教學研究

文 | 樓宇烈

本文原載於《中國文化研究》2018年春之卷。

提要

宗教文化是人類文化中非常重要的方面。我們要把宗教教育看作是人文教育裡面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或者說看作一種基礎教育。從小學來講可以是國民教育,從大學來講可以是通識教育。蔡元培先生認為可以「倫理代宗教」、「哲學代宗教」、「美育代宗教」,指向了宗教學教育引導人性走向真善美的根本立場。研究宗教這種文化現象有各種路向,法無定法。在西方的宗教觀念裡面,「神聖性」和「世俗化」是相分離的,而中國宗教的特點是「人聖性」和「生活化」相統一的。故而,用一些生搬硬套的西方宗教學的概念來研究中國宗教並不適用。每一種宗教文化特點的形成是跟它整個的文化特質分不開的。認識中國的宗教文化,需要關聯到整個中國文化背景和人文特質。

關鍵詞

宗教文化、宗教教育、人文宗教

宗教文化是人類文化中非常重要的方面,所以在基礎教育里就需要有,當然,基礎教育不僅僅是從小學、中學、大學的層次的意義上來講(小學、中學是基礎教育,大學是高等教育),而是從受教育的群體來講,從文化的不同層面來講,宗教文化也屬於基礎教育層面的東西。我們要學習文化,宗教文化不可或缺,我們現在對宗教文化問題的認識上存在一種誤區,認為宗教文化是屬於人類低級階段、愚昧階段的,是把自然界的力量異化成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去認識,所以總覺得宗教文化是一種人們無法完全掌控自己命運的時候想像出來的一種東西,是人類初級階段、愚昧時期的一種想法。

我們過去分析宗教產生的社會根源,總是從一種認識論角度來分析,從社會原因的角度來分析,認為原因就是人們對自然界的規律還沒有充分掌握,對自然界許多變化不知道怎麼去解釋,於是就設想出一個控制自然變化的超自然的力量,就產生了有神論的思想。然後,在社會發展方面,人們又要借用這樣的宗教力量來維持統治,特別是統治階級利用宗教來統治老百姓。所以,由於這樣兩個原因——認識的原因和社會的原因,宗教就得以發展,得以存在。這樣的認識不能說沒有道理,但不是宗教文化產生的全部原因。宗教文化里還有很多人性方面的淵源,人在困難的時候確實需要有一種支撐的力量,情感方面痛苦的時候需要有一種緩解的力量,作為一個人來講,他還會有很多理想的追求等等。一般來講,人對個人的現狀總不會太滿意,都想比個人現狀更加升華一些,所以宗教就會在這些方面發揮作用。所以,不能簡單地看宗教,說它的產生僅僅是由於人們對自然界的規律不能掌握,也不能把它僅僅看作是統治階級的需要。其實,我們認真地從歷史上考察一下,絕大部分宗教恰恰是弱勢群體心理的一種要求,給弱勢群體一種精神的力量,讓他面對複雜而痛苦的現實時能夠支撐下去,恰恰是這樣一個事實。所以我覺得我們現在對宗教文化的認識存在許多的片面性。

一、宗教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象

宗教作為一種社會文化現象,是現實存在而無法迴避的。宗教文化具有極其廣泛的影響,它久遠的歷史確實跟人類最原始的很多對世界、對人生的認識密切相關,是人類文化發展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方面。因此,我們必須對宗教文化有所了解和理解。而且即使我們國家沒有宗教,其他國家、其他民族也有宗教,在我們生活的環境中我們可以不了解宗教,但當接觸其他國家、其他民族的宗教文化,就會產生很多疑惑。所以我始終覺得,宗教教育應該從最基礎的教育開始,從孩子、少年、青年,應該分成階段來進行教育,小學生就可以給他們講講有什麼樣的宗教,介紹最簡單的、知識性的宗教知識。其實我看到民國時期的小學課本裡面就是有宗教文化的相關內容的。到了中學,就應該讓他們了解得更多一些;到了大學,我覺得更應該讓他們了解,這應該作為人文教育裡邊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果說我們在人文教育裡面要加哲學的內容,那麼,宗教內容也要包括。因為哲學是屬於理性的教育,宗教屬於情感方面的教育。那麼只有這樣才能夠讓學生有一個全面的、健全的文化素養。

尤其當他們接觸到我們的歷史、接觸到我們的現實,尤其在現代,應該說文化已經是沒有國界了,那麼,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他們沒有宗教方面的認識,就會產生問題:或者是簡單地否定宗教;或者就一下子被某一種宗教給俘虜了;或者是完全盲從。所以不管是從學生本身的文化需求、精神需求上,要讓學生了解宗教,即使是在防止宗教的不良影響方面,也要讓學生了解宗教文化。到了大學就應該對於當前世界的宗教歷史、現狀,包括各個宗教的基本教理,還可以包括一些各種宗教不同的儀軌,都應該讓學生們有所了解。

從另一個方面來講,宗教學知識也是跟其他有不同信仰的人交往中所必須的,懂得人家的教理,懂得人家的教規,懂得人家的基本文化內涵,才可以尊重別人,要不然根本不知道怎麼樣去對待。所以,對於將來的工作來講,要去接觸不同宗教信仰的人,接觸不同國家各種不同的宗教,就要有宗教的基本常識,要不然會鬧很多的笑話,也會觸犯人家信仰的很多禁忌,那樣的話就會帶來很多問題,會不知不覺製造很多衝突、矛盾。所以宗教教育要得到重視,要把它看作是一個基礎教育,從小學來講可以是國民教育,從大學來講可以是通識教育,無論任何專業都得有一定人文的熏陶和教育,而宗教是人文教育裡面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

二、宗教學教育的立場

宗教和宗教學當然是有差別的。一般來講,我們研究宗教應該保持一個超越的立場,一方面我們不是站在某一個宗教的立場上,第二個方面我們也不是以某一教的信仰者來講述。當然,人都很難避免某一種傾向,但是總地來講,我們儘可能地保持一個相對客觀的立場,客觀地去介紹各種宗教,包括剛才我講的宗教文化的特徵,宗教文化在人類文化中的產生、發展、意義、社會作用等。怎麼把握一個分寸,當然還要結合具體各種不同的宗教來講,相對來講,我們都應該有一個比較客觀的立場來介紹,因為站在某一個宗教的立場比較容易以自己的宗教立場來看其他的宗教,這就不免會產生一種片面的看法,所以要保持一個相對客觀的態度。

所有的宗教,只要它不是邪教,沒有一種宗教是勸人去做壞事的,都是勸人向善的、勸人為善的,我想可以這樣來講。但是各種宗教是用不同的方法、不同的理念來講解這麼個問題,但目的都是要讓人成為一個善良的人,一個向上的人,一個完美的人,一個樂於助人的人,一個能夠去追求理想人格的人,這一點上我想是沒有區別的。所以從這兩方面來講,我想任何一個宗教都可以去破除人的精神上的苦悶、思想上的困惑,我認為都可以學習。所以我們不是說只有這個宗教能夠解決你的問題,那個宗教就不能解決你的問題,這個不是別人來判斷的,是每個人自己的自主選擇。

當然,也可以不用宗教來解決自己的問題,用藝術、倫理、哲學都可以。所以蔡元培先生就曾經講過,他最初認為可以「倫理代宗教」,他還講了也可以「哲學代宗教」,他自己最後反覆傳播的是「美學代宗教」「美育代宗教」。因為那個時候中國的一些學者認為中國文化缺乏宗教這種文化,他們都是以有神論,尤其是以造物主的有神論作為根本特點來認識宗教的。於是他們就認為在中國文化中是沒有這樣一種造物主的有神論信仰,但是又覺得應該有一個社會價值方面的引導,所以蔡元培先生當年看到了倫理學,最早在中學就講倫理學,借用了日本的教科書,他就為這個教科書寫了一個序,就講到這個問題:宗教的問題最後也是要解決倫理的問題,就是人的道德修養問題,所以他認為倫理學就是可以替代這個作用,所以中國文化中雖然沒有宗教,但是中國文化中倫理學是很發達的,所以倫理學就可以來起到宗教的作用。後來,他又認為哲學是個理性的認識,理性的認識也能讓人看清楚人生有什麼樣的意義,有什麼樣的價值,應該走什麼樣的道路,所以他說哲學也可以起到宗教的作用。最後,他又認識到宗教是情感性的,是一種引導人的感情世界的文化力量,所以跟藝術更接近;而且從西方的宗教文化來看,很多宗教理念也是以藝術作為載體傳播出來的,所以美育的教育也是可以起到西方宗教教育的作用的,所以他講,以美育代宗教。其實這三個方面他都思考過。所以從這裡可以看到,倫理也好、哲學也好、藝術也好、宗教也好,這四類文化可以說都是引導人性走向真善美。倫理和宗教都是「善」,哲學是「真」,藝術、美育是「美」。通過真善美來引導人們提升自己的品格,達到更加完善的人生境界。

三、宗教學研究方法

我在北大開設過《宗教學研究方法》的課程,這門課主要是對如何研究宗教這樣一種文化現象需要的方法上的指導。如何研究宗教?方法很重要,因為方法對,就事半功倍了,方法不對,就事倍功半,所以研究的方法對研究任何一類文化學術都是有重要意義的。而且我開設此課的初衷,還想要打破一種好像「只有某一種方法才是最好的」成見,所以我講「方法」而不講「方法論」,因為「論」好像就是只有我這樣的方法才是最完善的。我恰恰是把各種方法都介紹給大家,讓大家看到,研究宗教學,研究宗教這種文化現象有各種路向,各種方法,都可以應用,法無定法。那麼,我們就可以根據不同的情況,不同的對象選擇最適合的研究方法,而不要限定在一個框子里,自縛手腳,畫地為牢。當然,也有一些共同的方法,但是共同的方法大家應用起來也不一樣。

其實宗教文化研究跟其他的文化研究也有很多共同的地方。因為我們講到任何一種文化的特點,都離不開跟其他文化相比較,沒有比較怎麼說是它的「特」點呢?當我們研究一個宗教文化的時候,比如佛教有什麼特點,基督教有什麼特點,基督教裡面新教跟天主教又有什麼特點,那都是因為在比較中才來講的,這個比較方法就是所有的研究都常用的。但是看你怎麼運用,去比較什麼?這裡就有很多不同的運用。

譬如對宗教這個文化現象,從它的起源來探索也可以,從它的社會功能去探索也可以,從它跟其他文化現象的關係這些角度去探討也可以,所以比較裡面有跟其他文化的比較,也有跟不同的宗教的比較,也有跟不同的地區的比較,還有過去和現在的比較,所以光就比較來說就法門無量,不必固執。比如說,從起源來分析,不同宗教有什麼樣的起源? 可能很不相同,但可能也有相同的地方,比如都是為了解除人們心中對不可捉摸的命運的困惑;但這個問題,也可以不同,比如中國文化中就缺乏這類問題的思考,因為中國文化強調一切是偶然的,把偶然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認為起源沒有必然的道理可講,天地之氣一相合,這個那個東西就出來了,但你沒有必要問這個那個為什麼出來了,出來了就是出來了,出來了這樣就是這樣,要懂得「知止」。因為如果我們非要追根究底,就要問為什麼出來的是這個東西?出來的這個東西為什麼是這個樣子不是那個樣子?那這個問題就問不到底了,問到最後必然是有一隻手在操縱。所以一比較就知道東西方文化有差異,西方人比較注重必然性,中國人比較注重偶然性;也不能講偶然性裡面就沒有必然,也不能講必然性裡面就沒有偶然,東西方就有這樣的不同,各有側重,各以一個為主。所以在中國文化中就缺乏那種去探索為什麼的思考,所以造物主的理念就比較薄弱,事物不是造物主造出的一個東西,而是偶然就蹦出那麼一個東西,「欻然自生」,所以東西方是不一樣的。

再比如從社會功能來講,也可以從不同角度來探索,比如有的就認為宗教是弱勢群體精神痛苦的追求和呻吟,也有認為是強勢群體控制弱勢群體的工具,也有說是麻痹人們心靈的鴉片。也可能從另外的角度來看,通過宗教把我們生活中間的一些事件管理起來的角度,比如人生都要碰到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的角度來探求,那麼宗教的一個社會功能就是來管人們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所以在基督教那裡生下來也要去洗禮、受洗,結婚的時候要請神父、牧師來證婚,死了以後也要請神父、牧師來禱告,讓他靈魂早生天堂。那麼在中國也有這樣的滿月、周歲、成年禮、婚禮、喪禮、祭禮,也有這些啊,它也是來管理人們生活中間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然後再來給予總是捉摸不定的自然界的、人生的變化這類人無法來把握的這些東西某些解釋:因果業報的解釋也可以,上帝早就決定了也可以,很偶然的就是這樣也可以。

如果我們深入追究進去,宗教歸根結底就是讓我們人不要忘本,不要忘記你從哪來,誰把你養活的。基督教認為一切都是上帝決定的,是上帝生我養我;中國人則認為是老天爺生我養我、祖先生我養我。一個信上帝,一個信老天爺、祖宗,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講,中國的這種信仰,也可以說是一種宗教,但它就是沒有一個造物主的神的形象,這也是明確的,所以這樣一個特點人們需要了解。再進一步講,是不是宗教僅僅只有一種以神為本的形式,是否也可以有一種不以神為本的宗教?宗教還有不同的層次,也有民俗層次的宗教,也有精英層次的宗教。中國在民俗的宗教裡面信的神多得很,但是所有的神都不是造物主的神,在精英層次更是把它理性化了,所以一定要說這個就不是宗教,那個就一定是宗教,往往就是偏執。

所以我講,用一些生搬硬套的西方宗教學的概念來研究中國宗教不適用。比如,所謂的「超自然力」,西方講超自然力,認為宗教就是對一種超自然力的崇拜,這有道理,因為上帝在萬物之外、萬物之上的,它是超自然的。而中國就不是這樣,它認為一切的力量、一切的變化都在自然之內,所以它不是一個對超自然力的崇拜的問題,而是對在自然之內的、天地萬物之內的變動不居的秩序的信奉,即所謂天人合一,中國人的精神世界都圍繞著這個建立。西方的思想路線是強調神的超驗性,即「神聖性」,所以跟世俗相對立,世俗就是民間的東西,它把神聖和世俗對立。而中國強調的則是「人人皆可以成聖」,所以是「人聖性」,人實現自我完善就成「聖」,「人」和「聖」是沒有隔閡的,只要人努力就可以達到。那麼,在西方的宗教觀念裡面,人再努力也是永遠成不了神的,這很明顯,人、神是兩個世界的。而在中國則認為是一個世界的,人都脫離不了生活,所以中國宗教的特點是「人聖性」和「生活化」的統一,西方宗教是「神聖性」和「世俗化」的分離和對立。西方宗教有它自己的道理,所以不能世俗化,世俗化就違背了神的意志了;而我們的文化,恰恰是要實現生活化,就是要通過生活把自己修鍊成聖人。所以我們常講,中國宗教沒有神聖性,這樣講是可以的,但是要注意這是跟西方宗教那個神聖性的內涵是不一樣的。東西方的這個比較也不是說一個好、一個壞,它是兩種不同的特徵、模式。神聖性和世俗化讓人們有一種更敬畏的意識在裡面,如果老是沉淪世俗層面那你就達不到神性,所以對神要絕對地敬仰。那麼我們中國宗教呢,人皆可為堯舜,人成聖的過程是跟生活結合在一起的,但既然聖人也是人,有時就會缺乏一種神聖感,「神」會缺席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所以中國人缺乏那種「神聖」感,所以有時候它的功利性、實用主義就強一點,所以各有利弊。

在宗教學的研究和教育當中,我們也還要有整體綜合的視角。比如,如果今天我們一切都以「法」作為治理的手段的話,那麼我說行,但你也要把人家的造物主請過來,因為西方的「法」和上帝是統一的,互為表裡,誰也離不開誰。那麼,要是根據中國的傳統情況,那就應該強調「法」不是主要的手段,因為「法」也是外在的,「法」也是要通過人來推行的。明白了中國文化的「人聖化」特點,那麼就要強調人的道德的自覺和自律,不是守法,而是克己,是要自己管住自己的心和行。同樣是心和行,東西方一個是用外力來管,一個是用自力來管,就很不一樣。

當然,也不是說中國完全不用外力,比如小年送灶,我們就會祭祀灶神,希望他那天「上天言好事,下界報平安」,但是如果我們處處都能自己管住自己,就不怕灶神爺報告不報告,所以骨子裡還是一個章太炎先生講的「依自不依他」精神。所以這樣我們才能真正認識到中國文化、宗教的特點,整個中國文化就是一種包容的、多元的體系,它不是排斥的,它跟西方中世紀以來形成的那種單一性的宗教、那種排他性極強的一神論不一樣。所以認識宗教文化,還要關聯到整個中國文化這樣一種宗教文化形成的文化環境;因為宗教文化的特點也就是在這樣一個整體的環境中間形成的,每一種宗教文化特點的形成是跟它整個的文化特質分不開的。

四、宗教學教育和研究的視野

宗教學的教育研究,要致廣大而盡精微,要在中國文化整體背景下來講宗教文化,不然很容易栽進宗教學的學科裡面,一葉障目不見森林。比如佛教,佛菩薩是帶有了救世主的性質,但這只是佛教發展到大乘佛教階段才出現的,在原始佛教階段,佛菩薩是沒有任何神的意義的。佛就是一個先知先覺者,他來啟發我們,菩薩也是一個覺悟者,所以沒有一個救世主的特性,但是到大乘以後,佛菩薩才變成一個救苦救難的,具有了某種救世主的特徵。即使這樣,佛教還是沒有拋棄強調自己的智慧解脫的特徵,佛菩薩是一個加持力而已。所以到了禪宗,把這個加持力基本都去掉了,即心是佛,明心見性,見性成佛,所有的佛菩薩都只是表法,通過佛菩薩形象來傳達一些佛教的精神和理念,佛教核心的特質就都突顯出來了。所以,如果我們分不清這些歷史和特色,就會說佛教裡面救世主的形象跟基督教一樣。如果我們不把不同宗教的歷史放在整體的文化環境當中來看,那很容易就把中國的宗教和西方的宗教完全混為一談。

人們過去覺得中國是沒有宗教的,如果說有宗教也認為是和西方基督教一樣的宗教,所以就用西方宗教的理論作為一個基礎來研究中國的宗教(宗教學這個學科就是從西方借鑒來的),所以要人們接受這個認識。我記得我最初講到這個問題,提出要建立中國宗教學自己的理論體系、理論結構的時候,也有人反問「中國有什麼理論?」「中國需要什麼理論?」認為是沒有必要的,認為用西方的宗教學理論完全可以用來研究中國宗教。問題是它真的能夠認識中國的宗教嗎?它能夠揭示中國宗教的特點嗎?它能夠揭示中國宗教發展的規律嗎?恐怕不光是削足適履而已,而且還會把中國宗教曲解。

比如「儒教是宗教」論,把儒家也說成是崇拜某一個造物主、至上神的宗教,這個裡面就會有很大的問題。的確,能在儒家經典里發現「上帝」這個現成的名詞,例如《通典·禮典》中載「所謂昊天上帝者,蓋元氣廣大則稱昊天,遠視蒼蒼即稱蒼天,人之所尊,莫過於帝,託之於天,故稱上帝。」再例如《隋書·禮儀》中載「五時迎氣,皆是祭五行之人帝太皞之屬,非祭天也。天稱皇天,亦稱上帝,亦直稱帝。五行人帝亦得稱上帝,但不得稱天。」但是,「儒家是宗教」最早並不是我們中國人提出的,而是16世紀的利瑪竇這麼分析的,他到中國以後,接觸到中國的當時的儒家,即宋明理學,他認為都不是宗教,但是他認為中國古代的儒家是宗教,因為中國古代信仰上帝,他認為這個信仰就是中國的儒家宗教。所以,直至今日,我們有的研究者說儒家是宗教,也有一批人講儒家是沒有神的信仰,即使有神,也要弄清是「造物主的神」還是指的「陰陽不測之謂神」。另外,你不能夠用民俗中間的「雷公」「風婆」「雨師」「電母」「河伯」「山神」「樹神」等等這樣一些神來說成是自然崇拜,說中國的宗教是一種自然神論。其實他們沒有搞清楚,即使這樣一些神,也不是所謂的自然神,它也還是指這些事物的變化莫測。剛才晴空萬里,突然風雨雷電,「電母」「雷公」「雨師」代表變化莫測,它不是說崇拜雷、崇拜電、崇拜雨……這和自然崇拜不一樣。所以它不是一個萬物有靈論,是變化莫測之「神」。正如我們有的時候說「神來之筆」,是說他神妙莫測,出神入化。

五、高校宗教學教育的構想

高校宗教學教育應該針對不同層次的學生,例如本科生和研究生,有不同深度、廣度的課程設置。例如應該在本科生當中開設通選課,諸如《宗教學概論》之類課程。本來這類課程中學就應該有,大學更不能缺,大學要再提升一些,深入一些。可是很多大學目前還沒有開設此類通選課,不少大學還視為禁忌。但是宗教文化是歷史事實,也是現代社會的事實,我們不能漠視它,迴避它不如正面地面對它。現在是信息社會,人再也不能封閉了,必然要跟世界交往,世界的宗教信仰者比沒有信宗教的人多,所以你怎麼能迴避這一文化現象呢?這是學生文化修養的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大學過去講三個基本政治課: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馬列主義哲學,三個必修公共課,《宗教學概論》也可以成為公共課。

對於宗教學方向的研究生,宗教學涉及的範圍非常廣,可以開設宗教社會學、宗教法學、宗教文學、宗教倫理學、宗教美學等課程。在國務院的分類裡面,宗教學是和哲學並列的一級學科,而在教育部的分科裡面,宗教學是屬於二級學科。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造成這種不對稱。在中國大學裡面講授宗教學課程,講課的內容也不僅僅要講中國的宗教,因為宗教學其實是帶有世界性的,它應該作為一個世界文化現象來講授。我覺得大學還應開設中國哲學或者是中國文化概論的通選課,要讓學生了解中國文化。中國歷史、中國地理就在中學裡面講,而中國文化的精神風貌要在大學開設,因為不管修學什麼科,作為中國人,都要對中國文化有基本的了解。就宗教學概論來講,既要有世界性的宗教文化現象的介紹,也可以重點地介紹中國的宗教,以便讓學生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中國文化的整體精神。目前來講,全國開設「宗教學概論」的大學還很少,幾乎沒有。我認為中國大學課程設置有兩個不平衡:中西文化的不平衡,西方多,中國少;科技人文的不平衡,科技文化講得多,人文文化講得少。我們提出「文化自信」,這種現象要予以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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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樓宇烈(1934—),男,浙江嵊縣人,北京大學哲學系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 北京大學哲學系東方哲學教研室主任;北京大學宗教研究院名譽院長; 北京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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