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劉大任《從心所欲》

劉大任《從心所欲》

-吳萌朗讀劉大任小說《從心所欲》精彩段落-

1

近些年,每次從北京回來,心裡老是堵塞著什麼,荒荒的,好像面對高牆,有點無從入手因而無法一窺堂奧的感覺。人都說,如今的北京,三日一小變,五月一 大變,連當地人都跟不上形勢,何況外人。這個說法,坦白講,不能心悅誠服。對於日新月異的變化,耳聞目睹,自然不能無動於衷,卻總覺霧裡看花,那層「隔」,不是因為「內外有別」,終究還是由於沒有正確掌握變化的規律,是這麼個道理吧。

這一次到北京,我想,也許找個老朋友聊聊,說不定能幫我解除始終盤旋心頭的莫名遺憾。

於是,我給老許打了電話。雖然多年不見,自覺相當唐突,但老許的反應,的確超出我想像的熱烈,讓我放心不少。

記得他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決定去北京的,那時候,朋友們對老許的決定頗有微詞,然而,他說:此時不回,更待何時!

多少年不見啦?真記不清楚了,其間,記得他回過美國一趟,是為了報稅還是什麼的,總之,即使在別人家見過,也沒仔細談。那時候,見他的面,彷彿有唯恐被玷污的感覺。不過,日子久了,漸漸地,大家的想法就有了變化。這幾年,我甚至聽人說:還是人家有眼光,有魄力!

老朋友再次見面,雖然談不上恍如隔世,心情的忐忑,大概是難免的。我請他選個地方,看來他還挺體貼的,邀我到一家台北風味的品茶兼餐飲的地方見面。他說:那兒比較安靜,我們可以細聊。果然,我發現,那家餐廳的裝潢和氛圍,讓我想起永康街,不同的是,它高高在上,在水泥、玻璃、塑料和大理石精心堆疊起來的一座既寬又大的高樓上面。

沒有白雲,沒有藍天,綠樹也只剩一抹,乖乖躺在地下,像一摞孩子們棄之而去的玩具。

窗外,彷彿,紅塵一片。窗內,彷彿,香雲繚繞。

然而,我們有過共同的歷史,我們一道擁有過洛杉磯,一道流離過紐約。現在,命運相約,在拔地矗天瞬間崛起的北京。

灰色的毒霧,同樣瀰漫在我們走過的三座城市。

2

從哪裡談起呢?

且先點一杯好茶吧!

「胃不好,我現在只喝普洱,而且要陳年老茶餅磨碎的那種。」老許說。在紐約便聽說,他這些年,風生水 起,難免心力交瘁吧!

「這兒有嗎?」我問。

「你放心,錢買得到的,他們都有。就是沒有,我隨身包裡帶著。」

問一旁穿著制服、垂手侍立的鄉下來的女孩。居然沒有。

那,台灣的高山凍頂烏龍,估計也沒有了,我心想。 居然有,而且,據說是阿里山產的品牌。

「我們老闆剛去旅遊,親自帶回來的。」

小女孩的話音里,透著一絲興奮。

「拿來我看看。」

倒了一些在手心裡,用大拇指搓碎,就著鼻子,聞到的味道並不純正,不過,好在周遭清靜,可以將就了。

「沒想到你現在喝茶也這麼講究。」他說。

「你說『也』,表示你我不約而同,都拋棄咖啡愛上茶了。這不是又走上一條路了嗎?」

「沒錯,記得從前,特別是在洛杉磯那一陣,不是都瘋過電影的嗎?」

可不是,那些年,雖然同在異國流浪,我們都在莫名其妙地追求,就是到了紐約那種自覺控制著全世界的地方,我們不都還迷戀著練字、寫詩、畫畫?大家都做 一樣的夢,只不過,浮浮沉沉,誰也做不出什麼名堂來,日子就那樣過去了。現在倒好,喝茶是沒什麼成敗可言的。

「記得你從前最愛龍井的,什麼時候換了口味了?」 老許記性真好。

3

我揭開茶盅蓋,雖然不算撲鼻,香味還是可人。唉,雨前龍井,一槍一旗,溫水沖泡,沖鼻一股豆香。再看顏色,那種綠,日本茶道怎麼能比。嚴格說,應該是綠意,不是既煩人又刺眼的綠色。為什麼不喝了?說來話長。這麼說吧,有一年,機緣湊巧,喝到了正宗的,那以後,市面上遍尋不著,不論掛上什麼「特種」「優選」之類的招牌,一比較,便覺混濁。後來才聽說,原來正宗雨前茶都必須上交,只有在國宴一級的場合,才有可能喝到。

「可我總覺得,凍頂烏龍似乎有那麼一點泥土味,好像沒洗乾淨似的。」

「那你是沒喝到好的。真正的高山凍頂,嚴格說,原產地在台大溪頭農場的一小塊範圍,或者土質、氣候條件 類似的地方,阿里山只不過名字好聽、惹人遐思罷了。」

「好在哪裡呢?」

「回甘!」

「除了帶梗的爛茶,什麼茶不回甘?」

「這就是學問了。真正的好茶,所謂『回甘』,不只是舌根處一絲甜香而已。要像在冷空氣環境里柔柔軟軟打完一趟太極拳,像窗明几淨、心閑意靜時寫完一張字 那樣,會有那種渾身上下神清氣爽的感覺。」

「噢?你現在還在練字嗎?」

「其實一直在練,但練到現在也無法突破前人窠臼,好在我就當在修身養性,能享受就行了。」

「我倒是有點心得,真迷上了,生意雖忙,只要懂得用人,就有時間留給自己。你信不信,這兩年,已經有人向我求字呢。」他說這話的神態,煞似一名找到表白機會的情人。他端起茶盅,喝時並不經心,彷彿藉此動作,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

我不覺有點期待,說實話,一下午,第一次覺得, 除了敘舊,這次不期而會,說不定真可以有些收穫。於是,我說:願聞其詳。

「每一個字,每一筆,都是『無限可能』!」

他說這話的口氣,不像字面上聽起來那麼「哲學」,也毫無「宣言」的意味,好像在說:常吃豆腐,有益健康。

那麼,當年拋下紐約回國闖天下的老許,或許並非如人言可畏的那樣「風生水起」,或許,轟轟烈烈的崛起聲中,還是有人修成了正果?

我往後靠了靠。不過,心中殘留一絲猶豫。

4

「老實說,聽你這麼講,我有點意外。其實,北碑、宋帖、漢隸、秦篆,好歹都模仿過一陣的,總是覺得,無論結字、行筆,首先就要求揣摩前賢的意向,怎麼可能『無限可能』?」

「請問,你多大年紀啦?」

「這是學書的原則問題,跟年紀有什麼相干?」

「這把年紀,還顧得上『原則』?你老兄不免過於迂腐了吧!怎麼說呢?對了,你我如今不能蹣跚學步,要『只爭朝夕』。」他忽然提高音量,好像怕我無法領會。

「我問你,你跟你老婆,還敦倫嗎?」

雖然已經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紀,這樣潑面而來的問話,還是感覺有點招架不住。我假裝喝茶。

「不好意思嗎?哈哈,我代你回答好了。我老婆早就拒絕跟我同房啦,可是,你承不承認,每隔一段日子,總有那麼個三兩次,早上熱烘烘被窩裡,模模糊糊,還有那麼點蠢蠢欲動的念頭。那你怎麼辦?」

實在難以出口,我沉默著。但是,他用眼睛盯著 我,逼我表態。心裡難免反感,悄悄警告自己:「風生水起」的老許,終於出現了嗎?

「我想,到了你我這把年紀,大概也撕不下這張老臉,找『職業的』幫你解決吧。而且,確實也太費周章,又要花錢,又怕得病,說不定授人以柄,還惹上風紀問題,是不是?」

我本來以為,如此悠閑的一個下午,先談點茶藝、 書道什麼的,等彼此心情放鬆,再問問他的北京經驗,就可以「不虛此行」了。不料竟落入這麼一個毫無轉圜餘地的死角。

只好找這麼一個笨拙的台階,希望脫身。

「那倒是,人到這個時候,不如自己解決算了。」我低著頭,不太敢看他,語氣確實是支支吾吾的,早就忘 了阿里山凍頂烏龍回不回甘那回事了。

「可是,你如果不解決,不是一整天一整天都好像坐立不安嗎?」

抬起頭,我突然發現一個從來就不認識的老許。

忽然想到,當年的他,曾經在一次夜會裡,朗誦過一首詩。記不清楚是紐約還是洛杉磯,也記不清楚那首詩的內容,只記得朗誦開始前,他公開宣布:這首詩一發表,管叫紀弦、瘂弦、余光中之類的,從此乖乖地滾進歷史的垃圾堆里啦!

我索性不再爭辯,只覺陌生,硬著頭皮,聽他說他的道理。

「我告訴你吧,既然到了這把年紀,何必那麼窩囊!與其自己動手解決,不如養幾個『小秘』,花幾個錢罷了。老婆那邊,也讓她盡量花,大家都滿足,大家都自由,日子過起來,既乾淨又漂亮,就像第九局最後一棒的再見安打,這就是『無限可能』。寫字的道理,不也一樣?什麼法度,什麼神韻,這個年代,這個地方,只要自己有辦法,什麼奇蹟都可以創造!」

5

忽然,從這座摩天大樓的高度,我開始窺見某種規律,跟老許的「風生水起」,跟高樓四面八方一望無際的由鋼筋、水泥、玻璃、塑料和花崗岩、大理石精心堆疊的積木似的偉大文明,約莫聯繫上了。

接下來兩個鐘頭,他開始滔滔不絕,講他的奮鬥故事,包括開講壇、上電視、接受專訪、發展人脈、調動 各路人馬……不久前,風險資本基金成立了,他的公司也在上海、香港上市。現在,他其實也不那麼忙,幾個大碼頭,輪流轉轉,視察一下,指點一下,只要用人得當,不要說財源滾滾,連他的「字」,都洛陽紙貴了。

喝茶喝出這樣的成果,真是始料未及。

難道我沒有任何收穫嗎?

我沒有向他求字,卻暗下決心,回家後,還是好好把歐陽詢練一練。

終於瞥見了無蚊蠅、無污染、無風也無塵的高樓世界,好像跟洛杉磯、紐約,也沒太大不同。

古代人想像的神仙,不就永不衰老地活在那裡嗎?

二〇一〇年九月十四日初稿

九月二十四日修改

二〇一二年八月二十日定稿

本文節選自《枯山水》之《從心所欲》

《枯山水》

作者:劉大任

深圳報業集團出版社2017年8月版

內容簡介:

二十一篇故事,寫人之初老及其喜怒哀樂。讀書,練字,打拳,散步,園藝,弄孫,訪友,追憶,送別,劉大任凝鍊生命轉瞬的悠長——他悉心呵護一株老梅;他從兒子公司剪回一枝喜林芋;他深信三個月大的孫女在對他微笑;他以一畦菜圃見證貪嗔痴滅……每個他都在殘山剩水間尋求釋懷與坦然,每個故事裡都有一株植栽,靜立著,冒芽。

文 | 劉大任

編輯、朗誦、配樂 | 吳萌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共同體Community 的精彩文章:

我6歲的記憶里,滿是父母吵架的畫面

TAG:共同體Communit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