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戈:《哈佛中國史》漫談
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直譯為「帝制中國史」或「中華帝國史」,前者更準確,後者更大氣。而今使用「哈佛中國史」這個譯名,則與名聞遐邇的劍橋中國史、講談社中國史等一脈相承,遙相呼應;而且對中國讀者來講,「哈佛」二字好歹也是一個營銷的噱頭。事實上這套書與哈佛大學的關係,僅限於出版社這一節:其英文版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舍此而外,叢書四位作者,只有卜正民一人與哈佛沾親帶故,他在哈佛拿下了碩士與博士學位,師從孔飛力。有人一廂情願,以為這套書由哈佛大學的教授所撰寫,不啻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相比含糊的「哈佛中國史」,「帝制中國史」的譯名則可清晰告訴讀者它所書寫的對象和時段。帝制即皇帝制度,在中國的歷史,始於公元前221年秦朝一統天下,終於1912年清帝遜位,共和落地,前後超過兩千年。這段漫長的歷史,我們習慣稱之為「封建社會」,嚴格說來,這是政治概念而非學術概念。無論參照西方對封建的定義,還是中國古代對封建的定義,這兩千餘年都與封建無關。在中國,封建最原始的定義,指封邦建國,天子以爵土分封諸侯,共治天下。照此說來,中國真正的封建社會本來極短,從西周起步,至戰國結束。待秦朝開國,中國進入皇權社會、帝制社會或專制社會(順道說一句,我們習慣說「封建專制」,實則封建與專制不可連用,如果一個國家是封建社會,權力分封於地方,那麼則不可能是專制社會;反之,如果一個國家是專制社會,權力集中於中央,那麼則不可能是封建社會),哈佛中國史便由此寫起,從「早期中華帝國」,途徑「分裂的帝國」「世界性的帝國」「掙扎的帝國」,直到「最後的中華帝國」。千古興衰,一書讀罷頭飛雪。
《早期中華帝國:秦與漢》、《分裂的帝國:南北朝》、《世界性的帝國:唐朝》,陸威儀著
哈佛中國史共計六卷,陸威儀(Mark Edward Lewis)一人承擔三卷,從秦朝誕生寫到唐朝滅亡,縱橫千載,氣魄恢宏。
其實在這幫作者當中,論名頭和成就,他大概是最小的一個,那麼何以被賦予這等重任呢?說起來倒也好玩。叢書主編卜正民(Timothy Brook)接受中國媒體採訪曾談及此事:為了避免合著通史的弊病,他計劃每卷只請一位作者,「我花了近一年時間,找到了陸威儀、迪特·庫恩和羅威廉一起合作。這套書原計划出版五卷。我請陸威儀寫秦漢卷時,他表示,他想闡明的觀點在南北朝時期也有所體現,所以我同意他再寫一下南北朝。後來我們又決定單獨寫一卷唐朝歷史,但找不到特別擅長這方面的學者,陸威儀錶示他也可以寫,於是他一個人寫了前三卷。他的效率特別高,三卷都按時完成了。」
如果說卜正民找陸威儀寫秦漢史,證明眼力尚可,讓他寫南北朝史,可謂人情難卻,再請他寫唐史,則屬病急亂投醫,最終導致哈佛中國史的品質被拉低一個檔次。大體而言,陸威儀這個人,見識和視野都沒大問題,可惜基本功不足,以他的中國史積累,至多只能寫秦漢一卷——這一卷已經不無硬傷,而且一些論調貌似精闢,實則缺乏歷史依據,純屬懸空立論,這則是治史之大忌——試看他寫的南北朝史和唐史,或者言不及義,或者錯謬百出。
拿《分裂的帝國:南北朝》第二章來說,稱「……曹操將漢獻帝送回自己的大本營徐州」(第32頁),「徐州」應為「許都」;「劉備針鋒相對,宣布他所建立國家的國號為蜀」(第34頁),「蜀」應為「漢」;「……曹操發明九品中正制來解決這些問題」(第37頁),九品中正制是陳群的發明,出現在曹丕執政時期,曹操的用人風格,與九品中正制恰好相反;「攝政王曹爽……」(第46頁),曹爽曾被封假節鉞,論權力,與攝政王還有一段距離,何況三國時期並無攝政王之說……
有些硬傷,也許可推到翻譯頭上,不過像九品中正制這樣的子冠父戴,以及隨後一廂情願的詮釋,足見作者歷史學功底之淺薄。話說要判斷作者的功底,還有一個方便法門,即看引用的書目。陸威儀寫秦漢史,《史記》《漢書》《後漢書》等俱在列;寫南北朝史,三國兩晉自然要談,檢索注釋,卻無一處直接引用《三國志》《晉書》等,他倒也老實,第二章注釋27引用《三國志》,特地說明「引自司白樂《擬古:中國早期人物畫中的審美與社會主題》」(第264頁),第三章注釋5引用《晉書》,特地說明「引自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第266頁)……在此我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陸威儀恐怕未嘗讀過《三國志》《晉書》等原著,僅僅憑藉二手史料,便敢寫南北朝史,只能說藝高人膽大。
既然吐槽到這一步,不妨說開了去。就我所見,外國人寫中國史,所存在的硬傷,是一個多與少的問題,而非有與無的問題。哈佛中國史最好的一卷,無疑是主編親自書寫的《掙扎的帝國:元與明》,卜正民精通明史,不過書中引用《大一統頌》,句讀還是出錯了:
大明天子駕飛龍,
開疆宇定,王封江漢遠朝宗。
慶四海車書會同,
東夷、西旅、北戎、南越都入地圖中。
遐邇暢皇風,
億萬載時和歲豐。(第27-28頁)
正確的句讀應是:
大明天子駕飛龍,開疆宇,定王封。
江漢遠朝宗,慶四海,車書會同。
東夷西旅,北戎南越,都入地圖中。
遐邇暢皇風,億萬載,時和歲豐。
我沒有讀過英文版,不知原書是否有句讀,因此無法判斷這處錯謬到底是作者還是翻譯的責任。不過這本書的譯筆非常棒,譯者的歷史功夫比一些漢學家更值得信賴。
再舉一例。講談社中國史十二卷,我以為最佳之作應是第六卷;氣賀澤保規《絢爛的世界帝國:隋唐時代》。作者曾擔任日本唐代史研究會會長,堪稱權威。然而,即便是權威,依然出錯。此書第五章寫唐代的女性,談到唐朝後半期幾乎沒有設置過正規的皇后:「其中像憲宗的郭妃這樣的妃子,其父是重臣郭子儀,其母是代宗的長女……」這一句話竟錯了兩處,郭妃的父親叫郭曖,爺爺才是郭子儀,母親昇平公主,是不是唐代宗的長女,則成疑問(一說次女,一說四女)。這裡的人物關係,並非僻典,郭暖和昇平公主,都是名人,當然他們的成名,與歷史關係不大,而有賴一部戲劇:《打金枝》。
《儒家統治的時代:宋的轉型》,迪特·庫恩著
讀哈佛中國史,至第四卷,才能鬆一口氣。其實迪特·庫恩(Dieter Kuhn)這本書談不上十分出色,只是在前三卷的鋪墊之下,讀起來相當舒暢。另外,我讀此書,不由會拿小島毅《中國思想與宗教的奔流:宋朝》(講談社中國史第七卷)一書作對照。後者給朱熹的戲份實在太重了,譬如談1130年的史事,特地提到這一年朱熹出生,「這個名叫朱熹的小男孩,對我們來說,其重要性超出本書迄今為止登場的所有人物。」對朱熹的濃墨重彩,導致整本書極不協調,好像患上了偏癱;相形之下,前者的一大優點,即面面俱到,無甚偏私,全書十二章,涵蓋了宋史各個面相,另一個優點,則在細節,庫恩擅長物質文化史與科技史研究,他寫宋史,在這些方面大有發揮,譬如書中寫道,宋朝男人留鬍子,大多留八字鬍和山羊鬍,上流社會的男女,晨起後洗手、洗臉,不是直接用水,而是把草藥皂液倒入水盆,然後再洗……這樣的細節,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大長見識。最後還得感慨一句:內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論」影響未免太大了——我看見庫恩這本書的副題,第一反應便是「唐宋變革論」——對唐宋史研究者而言,不論贊同還是反對,都無法置之不理,這說不清是福音還是悲哀。
《掙扎的帝國:元與明》,卜正民著
歷史寫作,常常面臨一種困境,借用王國維談哲學之言,叫「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所謂可愛,就是好看,歷史書要寫得好看,必須會敘事,會講故事,但是,一旦故事講多了,不免影響可信度,所以說可愛者不可信,反之亦然。第一流的歷史寫作,通常善於在可愛與可信之間尋求一個平衡點。就這一點而言,我心中的典範之作,首推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與孔飛力齊名的史景遷,顯然過於可愛)。卜正民乃是孔飛力的弟子,他的書,一向兼具可愛與可信,大有乃師之風。要做比較的話,論思想深度,徒弟不如師傅,論書寫的形式感,則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如這本《掙扎的帝國:元與明》,形式感非常好,讀來有如過電影。當然,作者過於追求形式感,終將導致其實質內容有所欠缺,有些人讀完這本書,估計還是沒有弄清楚元明史的脈絡。
此書最鮮明的特色,在於從氣候的角度切入元明史研究。從元朝開國到明朝亡國,恰好與小冰河期相吻合。卜正民將元明時期的災難史,總結為「元明九淵」,淵是深淵之意,在此作為災難的隱喻。「九淵」對歷史的影響,在明朝末年表現最為突出。譬如卜正民所命名的「崇禎之淵」,原來崇禎執政十六年,半數以上年景都爆發了天災:大寒、饑荒、瘟疫、蝗災、旱災……大明國運,本已沉淪,這些災難,是不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呢?由此來說明朝之亡,關於其原因,數百年來聚訟紛紜,而且有些說法,彼此對立,最著名的莫過於「明亡於閹黨」與「明亡於東林」,以及「明亡於崇禎」與崇禎死前感慨的「朕非亡國之君,臣乃亡國之臣」。對此,卜正民有一個精闢論斷,大意是:歷史不是單選題。如果你執意去尋找一個答案,那麼在看到部分真相的同時必將失去更多真相。所以這本書雖在大談氣候,卻未陷入流行的氣候決定論的窠臼。
卜正民
《最後的中華帝國:大清》,羅威廉著
羅威廉(William T. Rowe)成名已久,他的《紅雨:一個中國縣城七個世紀的暴力史》,還有寫漢口的兩本書,在業內有口皆碑,皆是佳作。我一直以為他的歷史研究偏向城市史,不料寫起清朝通史,竟也頭頭是道,這本《最後的中華帝國:大清》脈絡之清晰,甚至是哈佛中國史之最。至於其問題,第一,作者並非專攻清史的行家,在史料佔有方面毫無優勢,一來不夠博,二來不夠深,故而一些見解流於淺薄或人云亦云;第二,作者對雍正皇帝過於偏愛,譬如稱雍正直率、寬厚,能夠聽從臣下的意見,「以一種共議、務實的精神行事」,並將雍正的嚴酷詮釋為「無論代價高、反對者眾,仍執意將官僚體制合理化、將帝國控制集中化的那種頑固意志」,這些論調難免令人瞠目結舌。書中還提到曾靜案,雍正與乾隆的處置方式正好相反,作者以此抑乾隆而揚雍正,事實上,雍正釋放曾靜與乾隆處死曾靜,乃是一枚硬幣的兩面,案件本身便是悲劇,怎麼處理都成問題。史景遷《皇帝與秀才:皇權遊戲中的文人悲劇》寫到這一節,其論調鞭辟入裡:「今天,我們不妨說雍正、乾隆皇帝父子都下了一著錯棋。一個皇帝以為,只要將所有的誹謗公之於天下,就能澄清事實,謠言自滅,而子孫後代亦將因其坦蕩誠實而尊崇他的英名。可惜,他的子民只記住了流言蜚語,而早已將這皇帝的懇切自辯忘得乾乾淨淨。另一個皇帝相信,只要將《大義覺迷錄》蕩滌殆盡銷毀,就能讓父皇英靈以此安息。然而,天下芸芸眾生就是懷疑毀書的惟一理由是其中透露了太多的真相。」


※民國文人手札:他們催討稿費時,字都寫得那麼優雅
※張偉:讀康嗣群1938年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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