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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花的民族與種菜的民族

中國人自謗的心理,從魯迅先生開始便有了。魯迅先生自是偉大的,他欲以振聾發聵的「吶喊」罵醒國人,期之奮而圖強、保國保種。近百年過去了,國人醒了沒醒尚未可知,這自謗的本事卻是愈加發揚光大了。

常聽到一些海歸的精英發出這樣的慨嘆:在中國是如此如此,在歐美人家卻是如此如此;在歐美人家可以如此如此,在中國卻只能如此如此。其新奇之意自不必說,其艷羨之情亦是溢於言表,而這其中最精妙的論調,莫過於種花與種菜之論。

這些精英們常常矜於自己周遊四海的豐富履歷,言之鑿鑿地發出鴻論:美國人的院子里種的都是花,而中國人一旦有了自己的院子,便只知道在院子里種菜,你若是在波士頓看到一戶種著菜的院子,那必是中國人的。他們的話乍聽上去似乎是在陳述一個有趣的事實,而他們講話時那睥睨的神情卻又在清楚無疑地告訴你:種花是高雅的,種菜是庸俗的,美國人懂得生活的藝術,中國人簡直俗不可耐!

且不論這些海歸精英是否真的是崇洋媚外,這確存不二的事實讓我們不禁產生這樣焦慮的疑問:難道歐美人就是種花的民族,而我們中國人就天生是種菜的民族嗎?中國人的天性本就比歐美人低劣嗎?

欲解決這個疑問,我們先來看看這三個問題——一、中國人為什麼喜歡種菜?二、中國人真的不懂種花嗎?三、何謂種花之雅與種菜之俗?

一、中國人為什麼喜歡種菜?

中國人的性格里根種著一股深沉的大地情結,從始祖后稷教會先民種植五穀以來,中國人便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夜以繼日地耕作了幾千年。泥土中長出來的黍麥桑麻,在中國的老百姓看來是如此地親切,中國人的黃皮膚和哺育我們的黃土地,這顏色之巧合真是一種冥冥中前生就已註定的緣分。

中國與農業的瓜葛,往大了說,叫做「江山社稷」,中國人把國家又稱為社稷,社是土地之神,稷是五穀之神,意思大概是說只要管好了祭祀土神和穀神的事,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就可以治理好一個國家;往小了說,叫做「耕讀傳家」,古人常言「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而又把耕田與讀書等而論之以為傳家之本,其意味自是不言而喻。

當古老的大地情結與時代的風雲浪潮相碰撞,無奈的事情便發生了——農業生產力的提高讓國家不再需要那麼多的農民,城市化的如火如荼讓越來越多的人住進了幽閉的高樓一隅,中國人不得不放下鋤頭去學習其他的謀生本事,種田的熱情也被冰冷的水泥地隔絕了,千年來照在田壟上的那鐮刀一樣的明月似乎就這樣被遺忘了。

真的遺忘了嗎?鐫刻在一個民族骨子裡的記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被抹去的,當他們中的一些人漂洋過海,來到土地利用不是那麼緊張的國外,而且終於有了一戶屬於自己的庭院,他們是如此驚喜地發現了那一抔溫暖的黃土,就像久別重逢的故人一樣,那深藏在靈魂深處幾千年的情結就這樣被喚醒了!而這一方屬於他們的土地又是這樣小得可憐,無法開墾出三畝五畝良田,便只好鋤作了一個小小的菜園。

他們是買不起菜嗎?非也非也,他們只是在享受一種農耕民族獨有的精神生活,一種撫摸泥土、感受物候、躬耕勞作、手種親嘗的精神生活。這種精神生活,外國人是永遠體會不到的,民國宿儒辜鴻銘少年留學英國之時,每逢陰曆冬至,總要在房間備下酒菜遙祭祖先,房東太太不解問道:「你的祖先什麼時候來吃這些酒與菜?」他回答道:「就在你們的祖先嗅到你們所獻鮮花花香味的時候。」

二、中國人真的不懂種花嗎?

這個問題其實不像是個問題,更像是一個笑話,要說中國人不懂種花,世界上就再沒有懂種花的民族了。此處舉一段文字便可一窺中國人高妙無倫的種花之道——明代陳繼儒在《岩幽棲事》中這樣寫道:「瓶花置案頭,亦各有相宜者:梅芬傲雪,偏繞吟魂;杏蕊嬌春,最憐妝鏡;梨花帶雨,青閨斷腸;荷氣臨風,紅顏露齒;海棠桃李,爭艷綺席;牡丹芍藥,乍迎歌扇;芳桂一枝,足開笑語;幽蘭盈把,堪贈仳離;以此引類連情,境趣多合。」

從這段饒有雅緻的「花語」中可以看出,中國人不但懂種花,簡直稱得上種花的大師了,不過可惜的是,中國最懂種花的一類人,在當今這個時代已經滅絕了,這類人的名號,叫做傳統文人。

林語堂先生在論說中國人的心靈時有過這樣一個判斷——缺乏科學精神。誠如此,從知識分子的層面看,當西方的科學家孜孜不倦地用實驗和推理去探索自然界的規律之時,中國的傳統文人呢?他們一方面尋章摘句,皓首窮經,去繼承聖人未竟的千秋事業,一方面則吟風誦月,拈花弄草,去追求所謂的高風雅韻,而後者,催生了我國一批又一批的種花大師,他們的著作如陳繼儒的《小窗幽記》、李漁的《閑情偶寄》、張潮的《幽夢影》等等,妙語如珠,其中關於種花的理論儼然已成為了一門絕妙的藝術,王國維先生更是在《人間詞話》中予以總結:「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僕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與花鳥共憂樂,這真是種花之人最高的境界!

然而,這些最諳種花之道的傳統文人實在不幸,在百年前的那場浩浩蕩蕩的新文化運動中,他們便被時代的洪流淹沒了。那些優美如詩的文言,在一串串數字元號和英文字母面前,在「德先生」和「賽先生」面前,像是個不懂時髦的布衣婦人,縱然絕色傾城,也只能幽居空谷。而後幾十年文革破舊,世界化風潮披靡,傳統文人也徹底滅絕了。

一百年來,我們向西方學了太多的東西,這近乎狂熱的好學態度,一方面讓我們的國家變得強大,人民變得富有,另一方面也讓我們頭腦發熱地遺棄了太多自己的東西,傳統文人種花的藝術便是其中之一。還是林語堂先生,在他的那個時代便喟然興嘆:「全上海的一切別墅,和他的無數富豪家庭,只有一個純粹的中國式的優美花園,而這個花園是一個猶太人的產業。」放棄我們自己的審美範式,而去模仿別人的審美趣味,於是乎,中國的年輕人表達愛意之時只知道送玫瑰,而不知有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感恩母親之時只知道送康乃馨,而不知有萱草——「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中國人要廢棄一切優美的社會遺傳法式,瘋狂的醉心歐化,卻是沒有歐美遺傳法式,那是更見醜惡。」林語堂如是說。

由此看來,中國人不是不懂種花,而是最懂種花的那一類人被我們自己扼殺了,回過頭來我們反而還要羨慕歐美人是種花的民族,這真是諷刺之極。

值得慶幸的是,傳統文人雖然滅絕了,但他們的珠璣文字卻不會磨滅,那種花的藝術不會死去,這朵充滿東方韻味的仙葩永遠不會枯萎,所以,若要學種花,何必師法歐美?古書一卷,足矣!

三、何謂種花之雅與種菜之俗?

這幾乎是一個不爭的事實,無論古今中外,在世人的眼中,種花確是比種菜高雅許多。花,以愉悅人的身心,菜,以飽足人的口腹,從馬斯洛需求理論來看,人們對花的需求顯然比對菜的需求要高上一層。況且,種花之人多為雅士,種菜之人多為老農,雅士與老農,就好比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雅俗之別,不須多言。

不過,雅俗易辨,但若是以此一判民族根性之高下,進而妄自菲薄,崇洋媚外,自命為種菜的民族而去巴巴地仰視種花的民族,便是大大的愚蠢了。因為俗,不一定是低俗、庸俗、媚俗,俗,一人一谷,農耕民族與莊稼五穀的緣分便已決定了中國人「俗」的本性,這「俗」,是一種對大地泥土的深沉情愫,是對現世生活的無限熱愛,是一種簡單樸素、淳厚天真的生活態度,風俗、鄉俗、民俗之謂也——喝咖啡固然高雅,吃大蒜也並不低俗。

前文已經提到,中國人種菜,尤其是那些有能力在國外購置庭院的中國人,絕不是因為買不起菜,中國人種菜,和外國人種花一樣,都是在享受生活,一種超越物質的精神生活。種花種菜,都是一門生活的藝術,只不過一為田園之樂,一為花鳥之樂罷了。

王國維《人間詞話》曰:「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也?」竊以為喻,生活藝術有雅俗,不以是而分高下,種菜乃田園之樂,種花乃花鳥之樂,孟浩然之「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何遽不若王維之「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陶淵明之「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何遽不若謝玄暉之「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

如此看來,中國人的根性並不比外國人低劣多少,我們也有自己生活的藝術,並非天性便俗不可耐,只是東西方文化有別而已,那些海歸精英不過是習慣了欣賞玫瑰和康乃馨之婀娜優雅,再不懂品味辣椒和西紅柿之紅火可愛。

從魯迅先生開始,自我否定似乎成為了中國人一個極為優良的品質,我們的一切總是不如外國人的好,我們無情地否定我們當中最懂種花的那一類人,以至於他們終於滅絕,我們又轉而否定自己不懂種花,讚美外國人種花的高雅,嘲笑中國人種菜的庸俗,這真是莫大的悲哀。

種花與種菜之論,到此可以有個了斷了,中國人在本質上是種田的民族,我們已躬耕了幾千年,而在如今這個時代,很多情況下種田又演變成了種菜,中國人又絕非不懂種花,關於種花之道,中國的傳統文人早就達到了至高的境界。

所以說,中國人是個懂得雅俗共賞的民族,中國人熱愛生活,以大地為母親,以風月為良友,與稻麥共春秋,與花鳥同憂樂,用莫大的熱情參與農事,深情地擁抱大地母親,用至慧的靈性尋覓清歡,恬然地酬和風月良友,亦可「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亦可「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

多麼可愛的民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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