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病人教會我們的事

最新 03-29

之大聖篇

許多人得知我在腫瘤科這個崗位時，

大多都會同情一二。

眾所周知的特殊科室，

每天都和忌諱的字眼打交道，

絕望、痛苦、還有死亡。

有一些人，得知腫瘤科就是癌症科室的時候，直接選著禁言，彷彿多數兩句就會招惹不幸，

而有些人則會用帶略點同情的語氣發表他們的意見,

A:「做這一行啊，太苦了，晚上還要熬夜班，並且你又是在腫瘤科，多絕望。」

B:「哎呀哎，腫瘤科多壓抑啊。」

C:「我覺得啊，在醫院工作都不好，又累，現在醫療環境這麼差，你要不要考慮轉行？」

每每聽到這樣的話時，時我都會哧鼻一笑，默不作聲。

但偶爾也會反駁一句：「哪個行業都有自己的苦啊。」

然後內心對他們各種吐槽：「腫瘤科挺好的啊，做醫護怎麼了，並且我們還有一群可愛的病友。況且沒有我們、病人怎麼辦？總歸要有人做這位工作。」

有時候我也獨自慶幸，慶幸在這樣的崗位上，

既能滿足自己的物質需求，求得一份穩定的收入，

也可以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可以參與生命里絢爛璀璨的最後時刻、可以提醒自己，不要變的麻木不仁，

不要忘記感恩生活，不要變成唯利是圖，冷漠無情的人。

在我們身邊可愛又可敬的病人身上，不僅有疾病和痛苦，更有歡樂和熱情，幸福和感動，我們彼此組成醫患關係里的重要的部分，我們教會他們對抗疾病的方法，她們教會我們成長和愛。

「大聖」是我們科室的老病人，30多歲，女性，肺癌腦轉移，尤其不得不提的是她已經接近幾十次的數住院次數，大家早熟知的像是老朋友，她是個很隨和的人，年紀相仿的我們慢慢熟知，得知他們夫妻二人都是高學歷的知識分子，丈夫事業剛剛起步，公司也運作得很好，生活本應該是另一幅美好的畫卷，

但生完女兒後，兩個月左右的時候，她突然暈倒，而等他一覺醒來的時候，她已經昏迷了許久，然後便是確診肺癌腦轉移，開始了求醫治療之路。

之所以給她起個別名叫「大聖」，是因為她也有一個「緊箍咒。」

「緊箍咒」是她腦轉移的癥狀，頭痛，這樣的疼痛就像是孫大聖的「緊箍咒」一樣。每次疼痛評分都達到9分，甚至10分，眾所眾知的疼痛最高值也就10分，她幾乎每天都要疼痛3到6次，其中有多次疼暈過去，即便疼痛讓她意識混亂，清醒後她也會說「還好我在301醫院，」她對於我們的信任就像是與生俱來一樣。

在剛開始在患病後的一年裡，大聖盡其所能地和病魔作鬥爭，癥狀並不特別影響她的生活。

她繼續做自己能做的事，吃著靶向葯，上午去醫院放療，放療完畢，自己乘地鐵回家，然後做一桌美味可口的飯菜給家裡人，其他不放療的時間，便帶著年邁的父母和不足三歲的女兒出去玩，等著周五丈夫休息時間，一家便可以團聚，充分享受著並且珍惜和家裡人相處的時光。

她面對不治之症仍然充滿希望，還經常跟我說那是她的幸福時光。

但隨著病情進展，藥物開始不敏感，她的生活狀況越來越差，腫瘤不僅僅影響她的活動，給她帶來疼痛，還影響力她的嗅覺：讓她聞不到氣味、味覺：讓她開始感覺不到甜和辣、視覺：更是從剛開始的視物模糊，到現的幾近失明。

她說：「我開始看不清東西是在第一次做完腰穿之後，就突然看不清東西了，可能是因為顱壓高，突然降下來就受不了了，」說完這些她又緊隨著說：「當然不是醫生的原因，他們技術特別好，只是因為我這個病有點特殊。」

她從不抱怨和指責，她有一顆善良和寬容的心，

她整個人有著無形的力量，猶如溫暖的日光，

可以驅散寒冷和絕望，讓人充滿正能量。

因為視物模糊，這就像是冬日裡滿天的大霧，這開始她的生活質量，比如，她看不清去衛生間的路，她乖巧懂事的孩子就會用自己的小說手領著她，她老公還在家裡的拐角處放上鮮亮的彩帶好讓她辨識。

尋常人家的夫妻但凡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都算是很美好的畫面了，而她們夫妻不僅如此，更把相濡以沫、共渡難關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視覺受到影響之後，用進廢退的耳朵，卻及其的靈敏，她從剛開始看到我們都是一張模糊的臉，到現在幾乎失明，都是用聲音，來辨別是誰，她的病情平穩的時候，我們一起玩聽聲音辨人的遊戲，她每一次都能夠猜中，可是這次來，病情比以前更惡化了，10mg的嗎啡還不能支撐她六個小時，緊箍咒便又開始念起來，顱內的高壓，瞬間能讓她痛不欲生，前一秒還能笑意盈盈的家屬聊天，後一刻便聽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爆表的顱內壓折磨的她。

有一天她愧疚的對我說「我疼起來時抽搐的樣子是不是嚇到你們了？我自己都不敢看我自己，」我沉悶著不知如何回到，然後她又笑呵呵的自嘲：「還好我現在照鏡子看不清楚自己，哈哈，這也是上天給我的另一種恩惠。」

我安慰她說：「沒有，怎麼會呢，你太看不起我們了，我們可見的多了。」

隨著大聖最近越來越頻繁的疼痛，只得再一次行腰穿，行椎管灌注，小崔是他的管床醫生，在一次行腰穿的時候，大聖側躺，我在一旁握著她的手安慰她，看著黃色的化療藥物一點點的打進她的體內，仔細詢問「你要是有什麼不舒服的就告訴我昂。」

她努努嘴對我笑笑，自問自答的說道「別人做腰穿是什麼感覺呢？我反正就覺得有一點漲漲的。」

「還有別的不舒服嗎？」

「沒有了，謝謝你，」

她又說「我其實特別感謝你們，雖然我現在看不清你們的臉，但是我能感到你是誰，我能聽聲音，你們的聲音對我來說又熟悉又安全。」

我說「你還說呢，每一次看到你，我們就說，大聖又來啦，哈哈，我們都成了朋友了。」

她呵呵笑了兩聲接著說「我偷偷告訴你啊，我老公都沒有你們重要，最近這段時間我只要不在醫院裡，就沒有安全感，有一次我疼的實在受不了了，家裡人把我直接送進了急診科，那時候你猜我亂喊的是什麼？我喊得不是我老公，也不是我媽媽，而是說：快給我叫崔醫生，小崔醫生，快來救救我。」

說完，她憨態可掬的臉蛋上再一次出現了笑容，我抬頭看看小崔醫生，腰穿已經做完，他低著頭整理用物，我的眼睛已經濕潤了，我抬起頭，深吸了一口氣，怕大聖看到我窘迫的表情，我不想讓她看到我同情的眼光，

因為

大聖的靈魂比我們更飽滿更美好，

她一點都不需要同情。

隨著身體日漸衰弱，她徘徊於各種心理和情感狀態之間。因為無力繼續與疾病抗爭，她很受挫折，有時會生氣和抑鬱。但是她從來都不對醫護人員發脾氣，而是愈加歉意的表示麻煩我們，

重點是更在每次忍受巨大疼痛的時候，在我們給她做完各種操作之後會更有禮貌的說謝謝，

雖然說醫護人員對病人都應該是一視同仁的，但是遇到這樣善良的患者，

我們總是忍不住使出渾身解數來想辦法幫她一把，哪怕這份柔軟很渺小。

夜色微醺，霧霾天氣淡淡散去，微風拂面，清甜而舒展，

3.8這一天，女神節，很不湊巧，我夜班。

晚上叫了車，滴滴的導航溫柔提醒「節日快樂」同時還表示，7號8號優先為女士派單，果然是互聯網大時代

我還一臉求證的表情又問了一下司機師傅：

「真的是女士優先嗎？」

果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夜班時她又一次爆發痛，但是這次的癥狀不同於往昔，因為她開始寒戰，身體像是篩子一樣劇烈地抖動，緊接著發熱和劇痛開始席捲全身，開始痛苦的嘶叫和吶喊，小小的病房彷彿將她置身在地獄裡，她開始抽泣並且胡言亂語，我和值班醫生想盡各種辦法，嗎啡也已經打上了，甘露醇也在加壓輸注，激素和利尿藥物已經入壺，我們已經分身乏術，只得站在他的身旁，可是我們卻像是局外人一樣，只能看著她痛苦，聽著她痛苦的哀叫響徹整個病房，我們的無力感揪著內心。

。

慢慢的藥物開始起點效果了，叫喊聲變弱，身體的抖動幅度也慢慢變小，她的癥狀較前慢慢緩解，

意識清楚之後，她聽到她老公和我們的聲音，她第一句話就問是：「是陶醫生在嗎？是曉曉嗎？我是不是又發病了，幾點了，你們快去休息去吧，我又把你們吵起來了，老公你也去睡覺吧。」停頓了一下又說：「我老公已經好幾天沒有睡覺了。」

請原諒我，此刻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情緒，我一直克制自己的情緒，工裝狀態里克制自己的同情心，剋制自己不要有代入感，不要感同身受，因為我們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要在各種方案里找到最優質的辦法為病人緩解痛苦，幫助他們，但我們忽略了其實在不經意之間已經和病人成為了朋友，凌晨三點鐘，大聖終於安靜了下來，我的一顆心也平靜下來。

有時候她身體狀態好的時候、就會跟病友們聊天，她會勸慰同病房的並有一起努力，因為她的疼痛有時候在半夜，她不由自主的叫喊和哭泣，一般在第二天她狀態好的時候就會跟他的病友和家屬們道歉：「特別不好意思，昨天吵到你們了，我真是不好意識、是不是昨天我嚇到你們了。」

有一天，她偷偷的跟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即便自己這麼痛苦，還在堅持嗎？」

我說：「因為什麼？」

「因為我的女兒，」

我見過她的女兒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可愛。

她接著說道：「她才三歲，我不能讓她這麼早的失去媽媽，只有活著才有希望，死亡了只剩下想念了。我有時候看到她就覺得虧欠，我和老公在醫院，陪伴她的機會特別少，我也不願意讓她來醫院，她還小，我有時候想多給我點時間就好啦，你知道嗎？」

我說：「我知道啊，你女兒是個特別招人喜歡的孩子，像你一樣聰明。」

她笑著說：「是呀她特別聰明，正因為如此？因為孩子，我才捨不得，每一次在我疼暈的時候，我媽媽都不是在叫我的名字，而是在叫我女兒的名字，我迷迷糊糊的時候經常會有個聲音讓我放棄，太痛苦了，太痛苦了，但是只要我聽到我女兒的名字，我就有信心，我要活下去，我要醒過來，多陪她一段時光。」她一邊說著這些話，她老公在一旁輕撫她的臉頰和額頭，安靜的午後，陽光充滿整個房間，依稀斑駁投射進來雲朵的影子，這是我見過親情最美好的樣子，我靜靜的握著她的另一隻手，讓我感知到我在她身邊，她接著說：「我知道我現在不好，但是我不選擇風險大的操作，哪怕是能緩解我的疼痛，我也拒絕，我只想頭腦清楚，思維正常，那怕我瞎了，我看不到了，我也聞不到氣味，但是我一定頭腦清醒的的感知到這個世界，這是我的要求，因為我要陪我的女兒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