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伶：天下第一酒人

最新 03-29

青釉雞頭龍柄壺，南朝，高34.4cm，口徑10.5cm，底徑13.5cm 現藏故宮博物院

魏晉時期，美男輩出，「高富帥」可謂在在多有。眾美之中，卻有一人，生得身材矮小，容貌丑悴，倒也顯得雞立鶴群，極為醒目。更兼他有幾分特異的行止，頗能驚世震俗，為人所賞，千載以來，遂得享大名，永載史冊。此人，便是劉伶。

劉伶，字伯倫，沛國（治今安徽宿州）人。他生於魏晉嬗代之際，司馬父子覬覦曹魏政權良久，一時刀光劍影，當世名士，少有全者。劉伶身高不足一米五，瘦小枯乾，更兼貌丑，自來受人輕視。然他並不自卑自棄，熟讀《莊子》，放情肆志，大有鯤鵬怒飛九萬里，囊宇宙萬物於一心的襟懷氣度。

劉伶平素沉默罕言，極少與人往來。名士阮籍、嵇康卻與他一見如故，目為同道，攜手把臂，結為同好。嵇康乃是曹魏的姻親，官居中散大夫，在山陽（今河南輝縣）有個居所，翠竹縈繞，清幽可人。於是，他們三人，連同山濤、向秀、阮咸、王戎四位知交好友，在竹林之中，開懷暢飲，彈琴嘯歌，遺落世事，好不自在。後世稱這七人為「竹林七賢」。

青釉雞頭壺，高24.4cm，口徑8.8cm，底徑10.7cm

現藏故宮博物院

七賢之中，要論學識，以嵇康和阮籍為最，說起飲酒，則非阮籍與劉伶莫屬。劉伶，更是以酒得名了。史書中載有劉伶的幾件趣事，不可不陳述一番。

劉伶因有幾分才學，授職建威參軍，級別很低，俸祿有限，差可糊口。他平素出行，常乘一輛梅花鹿拉的小車。他兀自坐在車上喝酒，車後跟著一個僕從，肩頭扛一把鋤頭。眾人看這場景，都覺可笑，卻又不明所以，上前問他：「劉兄乘車飲酒，使人荷鏟跟隨，意欲何為？」劉伶回答：「要是死了，就讓他刨坑埋了。」眾人更覺他不可理喻。

劉伶江蘇南京西善橋南朝墓拼鑲磚畫

劉伶有次在家喝酒，喝到高興處，扒光了衣裳，赤條條地，更覺痛快。忽有一人造訪，此人與他殊非同道，見他赤身裸體，一絲不掛，著實有礙觀瞻，大傷風化，便出言相斥，譏他為何不穿衣。劉伶飲一口酒，頭也不抬，醉眼惺忪，徐徐答曰：「天地便是我的居室，房屋便是我的衣褲，你這個人，鑽到我的褲子里幹嘛？」那人悻悻然走開，此事卻傳揚出去，成為一大談資。阮籍亦有類似舉止，因他二人名聲絕高，竟引得西晉一幫貴族公子哥紛紛效仿起來，脫衣裸裎，飲酒狂歡。然多徒學其表，已是東施效顰。

青釉蓮花尊南朝

通高85，口徑21，足徑20.8cm

1972年江蘇省南京市麒麟門南朝梁大墓出土

南京市博物館

還有一次，劉伶犯了酒癮，想得厲害，催促妻子趕快拿酒。他的妻子，是個賢惠的人，深知終日飲酒，實非養生之道，因屢勸不止，一氣之下，將家中藏酒全都傾倒在地，酒器一併扔將出去，摔成碎片。復又低首垂淚，陳說利害，苦苦哀求，勸其戒酒。劉伶見狀，便逢迎說道：「夫人之言甚是有理，我今日一定戒酒，只是我這人意志不堅，非要在先祖靈前起個誓，酒方可得戒。夫人速速備好酒肉吧。」劉妻聞言甚喜，以為他已徹悟，趕快辦好酒肉等物，置於靈前。但見劉伶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詞，說得是：「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言畢舉酒便喝，片刻之間，酒肉都盡，頹然醉倒。劉妻見此，知他嗜酒如命，絕難禁斷，只能長嘆一聲，聽之任之了。

青釉五盅盤南朝高3.9，口徑16.2，底徑15.6cm 1979年江西省永修縣馬口公社梁天監九年（510）墓出土

現藏於江西省博物館

竹林七賢相聚的時日其實很短。公元263年，嵇康被殺，臨終一曲廣陵散，成為千古絕唱。阮籍亦於此後不久抑鬱而終，山濤和王戎做上了西晉的高官，向秀迫於司馬氏之高壓，無奈出仕。七賢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至於劉伶，在西晉初年亦受召見，詢問治國之策，他高談無為而治的道理。晉廷見他發言玄虛，似無真才實幹，便將他黜免。此舉或許正中劉伶下懷，他得以與酒為伍，逍遙人世，後以壽終。

劉伶死後，名氣越來越大。他的聲名，與兩個符號有關：

第一，是竹林七賢。在東晉南朝，竹林七賢已被尊為聲望最隆的名士、高士、逸士、隱士。南朝宋人顏延之，把七賢中得了富貴的山濤、王戎排除出去，作《五君詠》，詠劉伶曰：「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說劉伶飲酒為了韜晦保身，顯得頹唐荒放，頗有自況的意味。梁人沈約，作有《七賢論》，讚歎七人之蕭散曠達。就連佛門中人，亦對他們推崇不已。東晉孫綽寫的《道賢論》，將高僧竺道潛比擬劉伶，認為二人同有曠大之體。當時的貴族墓室中，常能見到「竹林七賢與榮啟期」的畫像，榮啟期乃是春秋時期的一個著名隱士。這些貴族，想望諸人之風采，希冀死後能與其相伴。竹林七賢在後世更享盛名，成為中國傳統文藝描寫的一個主題。劉伶既為七賢之一，其名自是隨之不墮。

青釉盤托耳杯南朝高3.9，口徑11.9cm 1979年江西省永修縣馬口公社梁天監九年（510）墓出土

現藏於江西省博物館

第二，便是酒了。七賢相聚，本為飲酒，尤以阮籍和劉伶的酒名最大。隨著時間的流逝，又有一些好酒之徒聲名鵲起，比如西晉的畢卓、張翰，東晉的陶淵明，唐代的王績、李白等等。唐代詩人王績好飲，他作詩說：「旦逐劉伶去，宵隨畢卓眠。」畢卓亦是一個酒徒，作官時偷過酒，他的人生理想是：「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王績還效法劉伶的《酒德頌》，作了一篇《醉鄉記》。

宋代有一本書叫做《捉卧瓮人事數》，列前代好酒之人15名，除傳說中的儀狄，先秦的顏回與屈原，唐代的李白與白居易，其餘10人，都是魏晉人物。如「座中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孔融；嵇康、阮籍、劉伶自在其中；另有山濤之子山簡，時人賦詩道他的酒事：「山公時一醉，徑造高陽池。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阮咸之子阮孚，曾以金貂換酒；此外還有西晉的畢卓、張翰，東晉的陶侃與陶淵明。

青釉羽觴南朝口長6cm，寬4cm，高3cm

現藏故宮博物院

中國歷史上的酒人酒事，實在很多，所以這一名單，自然可以擴大。但若進行化約，從15人中選出2人，結果如何？

歷史同樣給出了答案，最具知名度的兩個酒人，便是劉伶和李白。

能與李白一比的，或是阮籍與陶淵明。阮籍在民間的知名度大不如李白，更兼他的飲酒，是為了澆胸中之塊磊，飲而不知其味，不能得酒之真趣。陶淵明自能得酒中之趣，知名度也不差，但他生活貧苦，品位恬淡，絕無李白「五花馬，千金裘，忽兒將出換美酒」的豪邁英發。杜甫《飲中八仙歌》中稱：「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廣為傳頌，更是提升了李白的詩名和酒名。

趙孟頫行書《酒德頌》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於是，古人將劉伶和李白作為酒人的代表。這在詞、曲、小說等通俗文藝中比比可見，反映出民間對他們的接受程度。如《水滸傳》武松醉打蔣門神一章，武松告訴施恩，他是「無三不過望」，前往快活林路上，逢到酒店，便要吃上三碗。書中如是描述第一家酒店：「門迎驛路，戶接鄉村。芙蓉金菊傍池塘，翠柳黃槐遮酒肆。壁上描劉伶貪飲，窗前畫李白傳杯。淵明歸去，王弘送酒到東籬。佛印山居，蘇軾逃禪來北閣。聞香駐馬三家醉，知味停舟十里香。不惜抱琴沽一醉，信知終日卧斜陽。」酒店雖小，卻是自然環境清美，店內注重裝修，懸掛古來酒人，頭兩個便是劉伶和李白，另有陶淵明與蘇東坡。再如，「李白一飲一石，劉伶解酲五斗」，是說二人酒量巨大；「李白讓他海量，劉伶輸他沉湎」，是述某人好酒擅飲，更勝二人；「李白貪杯而得道，劉伶愛飲以成仙」，是為飲酒辯解，誇讚酒的好處；「李白聞言休駐馬，劉伶知味且停舟」，或者「劉伶借問誰家好，李白還言此處佳」，則常以對聯掛於酒肆，用作廣告宣傳了。

青釉龍柄雞首壺南朝高28.6，口徑9.8，底徑12.2cm 浙江省瑞安市陶山泮岱下灣出土

現藏於溫州市博物館

如在劉伶和李白之中，選出一人，作為天下酒人的老大，誰會勝出？

劉伶乃是最終贏家。李白的詩名和才名太盛了，劉伶卻只會飲酒，他雖留下一篇文章一首詩，且受人稱賞，但實在太少，幾乎可以忽視不計。劉伶真是個很自知的人，他好像能預料千古之事，早早為自己留下了判詞：「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他是為酒而生的，後人沒有辜負他的自我期許。

青釉高足盤托轉杯南朝通高12.5，口徑7.5cm，1986年江西省南昌縣小蘭鄉南朝墓出土

現藏於南昌縣博物館

古代的蒙學讀物里，亦常將劉伶與李白相提並稱，如明代《訓蒙駢句》中說：「劉伶成酒癖，李白擅才名。」清代《聲律啟蒙》中云：「李白能詩時秉筆，劉伶愛酒每餺糟。」所稱讚的，卻是劉伶的酒名，李白的文名。流行於明清兩代的《幼學瓊林》中提到：「五斗解酲，劉伶獨溺於酒；兩腋生風，盧仝偏嗜乎茶。」對於史上的酒人，獨取了劉伶。於是劉伶之酒名，三歲小兒便能知曉了。再進一步，日常俗語中，「劉伶」二字，即能指酒，如「推杯換盞飲劉伶」、「敘談閑話飲劉伶」，能堪此任的，只有劉伶，換作別人，便不可行。再如那民間傳說里，又有杜康美酒醉劉伶，劉伶飲酒成仙的諸般故事，更將劉伶神聖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