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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煒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思想的純度與深度

張煒文學世界裡早就有自己運行的軌道,他這個文學星球,是不跟著別的難以捉摸的眾多文學星球運轉的。持重、深沉、強於內心思考,是他幾十年不為外力所誘惑,而始終秉持著自己內心邏輯的根本品質。

張煒熱愛思想的純度,甚於熱愛小說敘述技巧本身。技巧只是被他看做展示思想底蘊和豐富層次的一種簡單形式,這使張煒在日益世俗化的文學批評和文學史見識中略顯落寞。但這種落寞,倒反襯出文學批評和文學史見識眼界的短拙。

01

評論

張煒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

思想的純度與深度

文|程光煒

這幾十年,從《古船》到《九月寓言》《你在高原》和《獨藥師》,張煒的創作一路走的始終都是思想型長篇小說的路線,這奠定了他在重要作家陣容中無可替代的地位。他筆下的主人公沉浸于思想的世界,歷史、現實、人事糾紛是他沉思的對象。在幾十年紛擾不停的歷史大格局中,他們似乎總能置身事外,展示一種「多餘人」的形象,然而,前者卻在其內心世界被最嚴厲無情地批判與反思。

這就讓人在張煒大體量且笨拙的文體中,總能感受到內心的激動,領略思想的激烈。人們還發覺他對尋根、先鋒、新寫實、新歷史紛繁刺激的形式實驗相當冷漠,他文學世界裡早就有小小的地球引力,有自己運行的軌道,他這個文學星球,是不跟著別的難以捉摸的眾多文學星球運轉的。我認為持重、深沉、強於內心思考,是他幾十年不為外力所誘惑,而始終秉持著自己內心邏輯的根本品質。

帶著這種印象讀張煒剛出版的長篇小說《艾約堡秘史》(湖南文藝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我捕捉到他希望有所變化的微妙心跡。表面上看,《艾約堡秘史》更像是艾約堡主任蛹兒神秘複雜的女人「秘史」。讀進去才知,小說原來是「雙重敘述」結構。另一個「秘史」來自男主人公艾約堡董事長淳于寶冊。他的敘述線索,一直在與蛹兒的個人秘史穿插互動,它們構成雙面互照的鏡子。這種辦法張煒在《古船》里也使用過,隋抱朴與每天面對的磨盤,就是這種互文錯動的關係。在雙重敘述結構中,蛹兒是一個主動的敘述者。她在向讀者展現內心隱秘的過程中,也在幫助讀者探尋並走進董事長更加詭秘、變態的世界,這當然是指驚心動魄同時神秘莫測的當代世界。蛹兒如果只是一個被動敘述者,那作品無疑只是一個講故事的小說,這不是張煒的風格;正因為是以自己心靈秘史去探索、拷問艾約堡及董事長的生活秘史,並帶動對當代世界的積極思考,詩性的張煒小說品質才得以顯現。

《艾約堡秘史》

當艾約堡主任以前,蛹兒曾有幾段短暫的婚史。她出身教師之家,父親是講師,母親是幼兒園資深職員。這種家境的女孩子,要麼行事端正,一生光明正大;要麼耽於幻想,總是不切實際。蛹兒顯然是後者這種類型。她在藝術院校學歌舞專業,被公認是學校走路最好看的女孩。她被繪畫專業一個跛子男生所吸引,不單因為他權貴子弟的身份,還來自其外表和性格心理的怪異。「整個二樓和閣樓都成了跛子的空間,他將這裡裝扮成古怪的模樣」,「屋內懸掛了一些面具,他特別願意扮成一個咧著大嘴的妖怪與她談話」。他們一起入浴時,「她感到了死亡的恐懼」。大學畢業後蛹兒被分到機關資料室。這時,一個「離異、無子、做房地產」的瘦子走進她的生活。瘦子不想與機關職員分享她的美貌,強要蛹兒辭職,當專為她開設的私人書店的老闆。但瘦子同樣是心理變態者。這使她最後只能與他的攤牌。

張煒在做足蛹兒敘述視角後,就把艾約堡主人、董事長淳于寶冊帶入讀者的視野。在蛹兒視角中,淳于寶冊雖深陷商海,身上卻有隋抱朴的影子和氣味。他精於算計,瘋狂擴張,短短數十年就營造了一個無比龐大的狸金集團。小說里的他,好像對外部世界早已厭倦,變成另一個意義上的「多餘人」。他整天蜷縮在盤絲洞般的艾約堡,無心理政,每天只打幾個電話,舉行為數不多的小型宴會。他還患著不為人知的怪異疾病,經常獨自凌晨散步,嘴裡有煎藥的氣味。他常對人說:「我討厭和憎惡狸金這架大功率推土機」;「我多麼希望你百忙中讀一下拙作,那裡面裝了我太多心事,就當是彼此交談吧」。他與蛹兒並排躺在床上,並無男女淫樂之心,彷彿是身心分離,身體早在另外一個世界。他還對蛹兒推心置腹地表白:「我這輩子荒廢的時光太多了,這實在可惜。」在等到對方「您創造了一個狸金」的恭維後,淳于寶冊一瞬間變成深山隱士:「天一大早下了一點雪,淺淺的連地皮都沒蓋上。即便如此淳于寶冊還是欣悅,想要出去走走。他像模像樣地武裝了一下:戴上水獺皮帽子、圍脖,穿上短絨大衣和長筒棉靴。他獨自走了一會兒,又跳上區內擺渡車。他在半山別墅那兒站了一會兒,回身看自己在淺雪上留的腳印,猶豫著什麼。」

最後,張煒用他慣常喜歡的語言說到:「莊嚴而沉靜的松樹、混雜林子,連鳥兒都不敢打破的安謐。這裡真的像一座神廟,不錯,它大概只適合比人類更高級的神靈居住,接受人類的頂禮膜拜。」

蛹兒和淳于寶冊的雙重敘述視角,是「世俗」與「神靈」不斷互疑的關係。這是張煒《艾約堡秘史》最想給我們的東西。我過去有個錯覺,認為張煒小說擅長心理分析,長於沉思,而拙於寫實。最近這些年,忽然發現他的寫實功底相當嫻熟厚實,只是不輕易亮出,以免損壞沉思的純粹。他熱愛思想的純度,甚於熱愛小說敘述技巧本身,技巧只是被他看做展示思想底蘊和豐富層次的一種簡單形式。這使張煒在日益世俗化的文學批評和文學史見識中略顯落寞,但這種落寞,倒反襯出文學批評和文學史見識眼界的短拙。

是否能夠認為,1985年的文學轉折,尤其是上世紀90年代長篇小說興起之後,思想型小說家如路遙、張承志、張煒、韓少功就一直頗受委屈?寫實型作家一路高歌猛進、爭奇鬥豔,他們迎合了大眾對故事敘述的狂熱心理。但有識者預言,當這一代作家長篇小說創作的最高潮落幕,文學史這處舊戰場即將有人打掃的時候,則會出現另一種思想型作家凸顯、寫實型作家逐漸淡出的發展趨勢。寫實不等於全部歷史,心靈才真正指向歷史並將其深度呈現。沒有「心靈史」的作家,是否能成為歷史最為重要的一部分,已存疑問——這當然只是一些人的猜想。對張煒這種重量級作家來說,他們更相信自己對文學對歷史的判斷。

創作談

02

黃牛不入畫

文|張 煒

1988年春天我遇到了一位老闆。他是我十幾歲時遇到的一個文藝青年,那時我們曾徹夜交談文學。他當時只有二十五六歲,已經寫了許多作品,一個字都沒有發表。我現在仍能想起幾十年前的初遇,那時的興奮和驚訝。他是我從過去到現在所看到的最能寫的一個人,是所謂藏在民間的「大寫家」,一位不知疲倦的寫作者。我當年確信他就是未來的大作家,整個人身上有一股不可遏止的生命力量。記得那是一個下午,我到了他家,他從柜子里、炕頭上搬出了一沓沓稿子,它們都是寫在粗糙的紙張上的,幾乎沒有一頁方格稿紙。那個年代紙張缺少,他為了節省,所有的字都寫得很小,密密麻麻。這是我們的初次相識:整夜談文學,讀稿子,主要是聽他讀。我記得他的作品中有很多方言,這構成了閱讀障礙,可他對此引以為傲。

20多年後的再次相逢,他竟然成了一位大老闆,時代為我們變出了一個大戲法。可我總覺得他還是文學中人,就問他以前寫過的那些作品以後還寫不寫?他回答得豪氣:「當然要寫。我還要把所有寫下的東西用小牛皮燙金的裝幀,印成一大排。」他伸長兩臂比畫道,那種壯志和心氣令人難忘。這是個有才華有魅力的人,深深地吸引了我。這個人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老闆」,值得探究。

我寫下了當年遊盪中與之相遇的一些場景,留下了筆記片段。但這離一部長篇的完成還差得遠,只算是一個萌芽。

今天的暴富階層寫起來很難。要寫一位「巨富」,就要做多方面的準備,比如閱讀他們的傳記,了解他們的內心世界、生活及愛情等等。這是很複雜的工作,僅有閱讀還不夠,要有實際的接觸交流,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其實「巨富」與否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某一類人,他們身上迷人的魅力和人性的隱秘。

回頭看我寫過的較長篇幅的作品,好像沒有一部少於15年的醞釀期。它們需要在心田裡培植,不停地生髮。這樣的文字完成之後,當有更多積澱的厚度,具備與自身篇幅相對應的詮釋空間。用一兩年、兩三年甚至四五年的時間積累它們,可能還是單薄了一些。如果要處理離得很近的現實生活內容,即平常說的「寫當下」,那將是十分困難的。打開一本現實題材的作品,很容易暴露出刺眼的瑕疵,令人遺憾。因為我們把大家正在經歷的眼前生活變成很高級的藝術品,還往往缺少足夠的技藝,那需要非同一般的職業技能,而非僅僅具備良好的用心和雄心。

在當下有幾個表述是很危險的,其中之一是「企業家」。一說到這一類,大家心裡都會出現影視和小說中的形象,那些氣息和情節我們太熟悉了,已經形成了相當固定的概念。他們不能寫,愛情似乎也不能寫:現在各門類的藝術表達中,愛多得不得了,真是泛濫成災。可見圍繞「企業家」和「愛情」有現成的一套模式,要衝破這個模式很難,最好的辦法就是繞開。如果再冒險一點,將「愛情」和「企業家」放在一塊兒,對不起,那簡直太傻了,差不多是一種自戕行為。對於一部分作家來說,真的是如此。

有一次我看到有一個畫家朋友在畫牛,問他:「你是北方畫家,怎麼不畫黃牛,總是畫水牛?咱這兒沒有水牛。」他沒有停下畫筆,隨口答道:「黃牛不入畫。」我想了很久。我記得古人有一幅「五牛圖」,那可算是經典。但想了想,現代文人畫都是畫水牛的。水牛大肚子大角,易於寫意發揮誇張出形。北方的黃牛就像作家眼裡的現實生活一樣,切近,卻很難入畫。讓黃牛入畫,也許需要更高的技藝。目前「企業家」與「愛情」,對我們寫作者來說就是兩頭北方的黃牛。

誰能進入真正的個人表述,將概念化的詞語全部粉碎,誰就能讓黃牛入畫。我帶著這樣的恐懼,謹慎地尋找自己的語言,依賴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和自己——這個任務太沉重了。首先要回到個人的語彙,從字詞開始。這種表達效果是如履薄冰的放鬆。從1988年開始,我一直在尋覓。現在終於交了一個答卷。

就一個階段來講,寫作者需要在一個封閉的文學世界裡進出。多次往返、進出,這叫寫作。封閉日久之後,出來會眩暈。每一部長長的作品寫完,可以長時間離開那個封閉的世界,這時將感到極度的疲憊。每次寫作之後都會有這樣的感覺,需要慢慢地緩解,猶如蘇醒,讓自己慢慢地進入下一個生命流程,重新變得生氣勃勃。

《艾約堡秘史》當然是誕生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裡,那裡是陰鬱的,儘可能地隔離了世俗的強光。在世界外邊展讀,人們從中能讀到自己:每一個人物身上都能找到作者或讀者本人。那個世界裡活動著非同一般的人物,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企業家」,他不過是碰巧做了實業的某種頂級人物。我們現在看到的不是一般的巨富,也不是一般的愛情,而是在看高級人物的精神歷險,是關於精神的敘事,而不是物質的敘事。

前年在一個學校討論陶淵明,我曾講了幾個感受:一是大家都在講「魏晉風度」,何為「風度」?二是都在講「尊嚴」,何為「尊嚴」?正是這兩個辭彙將陶淵明糾纏了一輩子。豈止是他,每個人要活得好,就要有一點尊嚴,然後才多多少少談得上一點「風度」。這方面我們在現實中真的很難做到。書中的主人公最多地在為這兩個辭彙痛苦地呻吟,那才是真正的苦。生活中,凡是最高級的人物,都會被這兩個辭彙纏上一生。所以說只有寫了精神方面的敏感的東西,才是最有意義的。

人有了錢有了權有了地位以後,有些東西就再也不相信了。這真是悲哀之極。什麼辦法能把人心底的敏感撩撥、激活,讓他重新相信愛情、相信道德,讓其覺得正義是可以有的,尊嚴是可以講的,這在有些人那裡,在物質主義時代,真的是最難最難的一件事。這部書想做的,就是這樣的難事。

這樣一部書在市場層面當然會很冒險,但最大的風險對寫作者來說卻是語言,是技術層面。不從這裡開始,一切都不能抵達,都談不上。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3月19日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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