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收穫寧靜，死亡也未嘗不可
3月14日，霍金的死訊傳來的時候，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
霍金這輩子，可快樂？
一個只有一根手指能動，眼瞼都已經下垂，眼球活動都越來越微弱的人，這幾十年來，他活得可快樂？
霍金有想過要自殺嗎？找一個懸崖，駛著輪椅安靜地墜下。
2010年的最後一天，史鐵生走了，當時我想，可能是當下散文寫得最好的一個人離開了。
那史鐵生這輩子，可快樂？
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務虛一輩子。《病隙碎筆》不讓人感到悲觀，甚至很樂觀，但我在史鐵生寫下的每一句話中，都聽到他在勸慰自己：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
叔本華死的時候，身邊只有「世界靈魂」——一條捲毛狗。家境殷實的叔本華，晚年凄涼，雖然吃飯永遠上餐館，還有女傭照顧日常起居。但叔本華原本可以過得無比快樂與虛浮，像他母親一樣。
叔本華具備一切上流的社交資本。
徐渭死的時候，身邊也只一條狗，大概是中華田園犬。徐渭命途多舛，晚年窮困潦倒，當代與後世贈予他虛名頗多，但對他可有意義？徐渭臨死時，會不會看著那條狗，問一句：
我這輩子，過得可快樂？
如果我能在霍金生前見他一面，我會問霍金：
如果給你一個選擇，一個極致的大腦，或是健全的四肢，你選哪個？
如果我能在史鐵生生前見他一面，我會問他同樣的問題。
我不能把快樂強加在這二位身上，但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句，這二位活得很有意義。這一結論，沒人敢反駁我。但與此同時，我還能理直氣壯地說一句，他們的快樂，無人關心。
霍金逝世後，誕生了無數的哀悼文，都一個勁兒地歌頌霍金的偉大。但鮮有人問一句，究竟是什麼在支撐著霍金走下去，以及他過得快樂與否？
木心有一句話，說生命好在無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予意義。假如生命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卻不合我的志趣，那才尷尬狼狽。
那合志趣的意義，是否就是快樂？
霍金的意義，史鐵生的意義，何嘗不合志趣，所以霍金和史鐵生過得很快樂？
如果意義無關快樂，那麼意義究竟是什麼？
梁實秋一生只寫小文章，唯一的「大作」，窮畢生心力翻譯的莎士比亞還不如何受待見。但梁的一生何其快樂，你在他的文章中看不到絲毫失落。
他吃吃喝喝，晚年娶嬌妻。
這麼一對比，史鐵生拖著一具病體不斷寫下「你要好好活啊史鐵生」，何其不幸。
梁實秋這一輩子，應當是快樂的。史鐵生這一輩子，大概是挺壓抑絕望的。但我們談論這二位的時候，我們還是會說，這二位這一輩子，活得都很有意義。我想史鐵生在棺材蓋下面聽到這話，大概會冷笑:
孫子，這份意義，老子給你如何？
意義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意義是旁人眼中的意義，快樂和痛苦是宿命的，我們所能追逐的，只不過內心的寧靜。
我相信史鐵生那叩問神明的文章其誕生的過程定然無比痛苦，但我同樣相信，史鐵生擱筆吁氣的一瞬間，會感到一種生命的寧靜。史鐵生這一生，痛苦多於快樂，死神坐在角落從未離開，但史鐵生掙扎著度過了。雖掙扎，卻也平和。
對整個世界而言，霍金的價值在於物理學，史鐵生的價值在於文學。然而對他們自己而言，物理學與文學，只是他們收穫內心寧靜的路徑，是他們自洽的方式而已。
我們終我們的一生，不是為了像伊壁鳩魯那樣去追逐快樂，也不是為了像叔本華教導的那樣去竭力避免痛苦，更不是為了像耶穌那樣去受難。
我們終我們的一生，只是為了內心寧靜地前進。這寧靜無關痛苦，也無所謂快樂，它就只是寧靜。
當史鐵生坐著輪椅伴著地壇的時候，他有萬千的話想對人說，有萬千的煩擾想與人傾訴，但他找不到人。於是他只好跟自己說，只好寫出來。他反覆地告慰自己，把所有的告慰寫成了書。
他在傾訴中與自己達成了和解，除了寫，史鐵生別無他法。對史鐵生而言，寫作就是一種寧靜，他非寫不可。
讓史鐵生成為一名作家的，從來不是年紀輕輕殘廢了雙腿，而是傾訴的需求。換作其他人，遭逢史鐵生的變故，他或許會自殺，或許會就此頹唐。畢竟輪椅上有那麼多，史鐵生終歸只此一個。
相反，史鐵生縱使沒殘廢雙腿，他也有可能成為一名作家。因為史鐵生就是這樣，需要用寫作來收穫內心的寧靜。
《海邊的曼徹斯特》中，我們都以為李·錢德勒不肯與自己的過去達成和解，不願與那段讓人絕望的往事達成和解。他以一種喪到極致的姿態，去對待現在和未來。
但事實上，這種喪到極致的姿態，恰恰是李·錢德勒與過去達成和解的唯一方式。他只能沉湎於痛苦之中，沉溺於回憶之中，只有這樣的他，才能繼續生活下去。
他根本接受不了一個淡忘過去與傷痛，積極向前的自己。他收穫內心寧靜的唯一方式，就是陷在裡面不出來。
對我們而言，當你回望一段歷史，你會發現一切你所以為的被迫，恰恰是主動。一切你所以為的沒有選擇，恰恰是有選擇也那般。你會發現當一切塵埃落定之時，你所走過的每一步，都帶著宿命的必然，它是充分自洽的結果。
我們無一例外，都走在尋求寧靜的路上，與生活達成一次又一次的和解。
寧靜從來不是一定快樂，很多時候它恰恰是痛苦。
寧靜從來不是一定舒適，很多時候它反而是不適。
寧靜從來不是過程，而是結果。
寧靜甚至不一定是活著，它也有可能是死亡。
一名多次自殺未遂者，曾說過這樣一句話：
我那時候根本不覺得我是在自殺，我覺得我是在殺死那個一直在折磨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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