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若你喜歡怪人

若你喜歡怪人

若你喜歡怪人

彭錞

地獄長什麼樣?

「敬鬼神而遠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不知生,焉知死」——孔夫子三言兩語,便把鬼神之境的定義權交了出去。事實上,中文裡有「地獄」這個詞,還要歸功於佛教。《菩薩本緣經》里講:「汝等當知設我盡壽至百千世,解說如是地獄眾生不能得盡,如是地獄有種種苦」。國人熟知的十八層地獄,來自《十八泥犁經》:「火泥犁有八,寒泥犁有十。入地半以下火泥犁,天地際者寒泥犁」。《西遊記》第十回里,唐太宗李世民魂入地府,判官帶他過陰山、游地獄,只見:

「吊筋獄、幽枉獄、火坑獄,寂寂寥寥,煩煩惱惱,盡皆是生前作下千般業,死後通來受罪名。酆都獄、拔舌獄、剝皮獄,哭哭啼啼,凄凄慘慘,只因不忠不孝傷天理,佛口蛇心墮此門。磨捱獄、碓搗獄、車崩獄,皮開肉綻,抹嘴咨牙,乃是瞞心昧己不公道,巧語花言暗損人。寒冰獄、脫殼獄、抽腸獄,垢面蓬頭,愁眉皺眼,都是大斗小秤欺痴蠢,致使災屯累自身。油鍋獄、黑暗獄、刀山獄,戰戰兢兢,悲悲切切,皆因強暴欺良善,藏頭縮頸苦伶仃。血池獄、阿鼻獄、秤桿獄,脫皮露骨,折臂斷筋,也只為謀財害命,宰畜屠生,墮落千年難解釋,沉淪永世不翻身。一個個緊縛牢拴,繩纏索綁。差些赤發鬼、黑臉鬼,長槍短劍;牛頭鬼、馬面鬼,鐵簡銅錘。只打得皺眉苦面血淋淋,叫地叫天無效應。」

人間一種罪惡,對應一重地獄。西方傳統里也如是。《神曲》中,地獄如漏斗,共九層,越往下罪孽越深重,懲罰亦越殘酷,分別對應貪色、貪食、貪婪、憤怒、信奉邪教、強姦、欺詐、背叛等罪愆。但丁寫道:

「我看見壕溝兩側和溝底的青灰色的石頭上布滿了孔洞,這些孔洞都一般大,每個都是圓的……每個洞口都露出一個罪人的兩隻腳,兩條腿直到大腿都露著,身體其餘部分全在洞里。所有的罪人兩腳的腳掌都在燃燒;因此,他們的膝關節抖動得那樣厲害,會把柳條繩和革繩掙斷。猶如有油的東西燃燒時,火焰通常只在表面上浮動,在那裡,他們的腳從腳跟到腳尖燃燒的情況也是這樣。」

不難看出,黑暗、殘忍、橫暴、悲慘,是東西方對地獄的共同想像。可是,你聽過別樣的地獄嗎?

有這樣一處地獄,沒有尖樁刑具、烤刑架或皮革漏斗,也沒有鏡子、窗戶和任何容易打碎的東西。只有許多房間,其中一間有一個壁爐,壁爐上放著一尊青銅像和一把裁紙刀,室內有四個人。房間不黑暗,燈全部而且一直亮著,也並不冷清,因為侍從以外的三個人可以不斷聊天。對忙忙碌碌的許多人而言,這哪裡是地獄,分明是天堂。

可這就是薩特筆下的地獄。1944年,在代表作《存在與虛無》出版一年後,他發表了名為Huis Clos的劇本。中文版翻譯為《禁閉》,英文版則是No Exit(無路可逃)。從法語原文來看,劇名的字面意思是「關閉的門」(closed door)。但中英文版本都沒有采直譯,而是各自試圖捕捉劇本的核心意向——地獄是一處封閉的場所。

在這個封閉的斗室里,坐著一男二女,男人叫加爾散,女人分別是伊內斯和艾斯黛爾。三人甫一見面,就很快發現彼此並不相識,也無共同的熟人。

艾絲黛爾若有所思地說:「這樣看來……我們是碰巧相聚在一起的。」伊內絲附和:「好一個碰巧。那麼這些傢具也是碰巧放在這兒的嘍。右邊的椅子是墨綠的,左邊的椅子是波爾多式的,這也是碰巧嘍。反正都是碰巧,對不對?」

萍水相逢的三個人於是開始追究為何會在地獄裡共處一室。加爾散介紹自己是個政論作家,死於槍殺。艾斯黛爾小姐和伊內斯小姐則分別死於肺炎和煤氣中毒。除了厄運,似乎找不到三人的其它共通點。艾斯黛爾和加爾散尤其為自己感到無辜:

艾絲黛爾說:「我沒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從前是個孤兒,很窮困,我撫養我弟弟。我父親的一位老朋友來向我求婚。他有錢,人品也好,我就答應了。處在我的地位您會怎麼做呢?我弟弟病了,他需要極其精心的治療。我同丈夫和和睦睦地生活了六年。兩年前,我遇到一個人,後來我愛上了他,我們立即就心心相印了。他要求我跟他私奔,我沒有答應。這以後,我便生了肺炎。我要講的就是這些。有些人也許滿口講什麼原則,責備我把青春獻給了一個老頭子。您認為我做錯了嗎?」說完,她轉向加爾散。

加爾散連忙道:「當然沒有錯。那麼您呢,您認為一個人按照自己的原則處世就是錯誤嗎?」

艾絲黛爾也投桃報李:「您這樣做,誰又能責怪您呢?」

加爾散彷彿吃了一劑定心丸,開始為自己抱不平:「我辦了一家和平主義的報紙。戰爭爆發了。怎麼辦呢?他們全把眼睛盯在我身上。『他有膽量么?』好吧,我就敢,我偏袖手旁觀,他們把我槍斃了。我錯在哪兒?錯在哪兒?」

正在這當口,一直沒說話的伊內斯開始發難:「你們這場戲是演給誰看的?我們都是自己人吶。」

艾絲黛爾反問:「什麼自己人?」

伊內絲好氣又好笑地答:「是一夥殺人犯。我們是在陰曹地府里,小娘們,這絕對沒有弄錯,他們決不會無緣無故地把人打入地獄的。」

艾絲黛爾急忙叫:「住口!」

伊內絲繼續堅持:「是在陰曹地府里!我們都是地獄裡的罪人!罪人!現在,我們得付出代價了!」

既然是罪人,下地獄就要還債。可這地獄裡既無刑具,更無行刑者。

伊內絲說:「這兒沒有肉刑,對吧?可我們是在地獄裡呀。別的人不會來了,誰也不會來了。我們得永遠在一起。可不是這樣嗎?總之一句話,這兒少一個人,少一個劊子手。」

加爾散低聲回:「我看也是的」。

伊內絲若有所悟:「喏,他們是為了少雇幾個人。就是這麼回事。顧客自己侍侯自己,就像在自助餐廳里一樣。」

艾絲黛爾問:「您想說什麼呀?」

伊內絲:「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另外兩個人的劊子手。」

一句話,說得三人皆驚,陷入沉寂。還是加爾散主動打破僵局:「我不會做你們的劊子手的,我一點兒也不想害你們,我跟你們毫無牽涉,毫無牽涉。這是明擺著的事。那我們這樣好了:各人都待在自己的角落裡,以便防一手。您在那兒,你在那兒,我在這兒。大家都別做聲,別說一句話。這並不困難,是吧?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操心。我相信我可以一萬年不開口。」

然而,不到片刻,三人還是開始聊起來,對話從房間里並不存在的鏡子開始。

艾絲黛爾正在抹脂搓粉。她一面撲粉,一面帶著焦急的神情在尋找鏡子。她在包里搜尋了一番,然後轉向加爾散:「先生,您有沒有鏡子?一面大鏡子,或者一面小鏡子。隨您的便。您要是讓我一個人待著,至少得給我一面鏡子呀。」

「我包里有一面鏡子」,見加爾散不回答,伊內絲便獻殷勤,但找了一圈沒找到,「我的鏡子沒有了。大概在法院辦公室里,他們就把鏡子拿走了。」

艾絲黛爾見沒有鏡子可照,摸著自己的身體半怒半嗔地說:「我覺得自己怪滑稽的。不知您有沒有這種感覺:當我不照鏡子的時候,我摸自己也沒有用,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存在。」

伊內絲說:「您真有福氣。可我呢,我內心裡總是感覺自己的存在。」

艾絲黛爾彷彿受了刺激:「啊!是的,從內心裡……在腦子裡閃過的東西都那麼模糊,真叫人昏昏欲睡。在我的卧室里有六面穿衣鏡。我看得見鏡子,可是鏡子照不見我。鏡子裡面映著雙人沙發、地毯、窗戶……鏡子里照不見我,顯得多麼空洞無物!當我講話時,我總設法在一面鏡子中看到自己。我一邊說話,同時看到自己說話。就像別人看見我一樣,我看見了我自己。這樣我就頭腦很清醒。我的口紅!我可以肯定我把口紅塗歪了。我總不能老是沒有鏡子啊。」

這時,伊內斯主動提出當艾斯黛爾的鏡子:「我可看得見你,整個身子都看見了。你問我好了,哪一面鏡子也沒有我這樣忠實。」

艾斯黛爾關心的自然是:「我的口紅是不是塗得恰到好處?」

伊內斯讓她調整修補了一番,但艾斯黛爾並不放心:「真叫人受不了,我自己無法辨別。您能向我擔保,這樣行嗎?您有審美力嗎?您的審美力與我的一樣嗎?」

伊內斯答道:「既然我喜歡你,我的審美力肯定與你一樣。好好看著我,對我笑一笑。我也並不醜。難道我不比一面鏡子更好嗎?」

艾絲黛爾依舊將信將疑:「我不知道。您使我害怕。我在鏡子裡面的形象是很溫厚的。我多麼熟悉它呀……我要笑了,我的微笑將映在您的瞳仁里,天知道我的笑容將會是什麼樣。」

也許是被艾斯黛爾的反覆追問煩到,伊內斯半認真半逗趣地告訴她臉頰下面多抹了一道口紅,把她驚得跳起來:「一抹口紅,真可怕!在哪兒?」

伊內絲大聲回答:「那兒!那兒!我是面百靈鳥鏡。我的小百靈鳥,我逮住你了!沒有口紅了,一點兒都沒有了。嗯?要是鏡子也騙人呢?或者,要是我閉上眼睛,要是我不肯看你,你長得這樣美又有什麼用呢?不要顧慮,我一定會看你的,我的眼睛將睜得大大的。」

但艾斯黛爾並不滿足伊內斯的寬慰,她用手指指在旁默不作聲的加爾散道:「我希望他也能看看我。」

「哈!就因為他是個男人唄」,伊內絲笑著轉向一直不搭腔的加爾散,「您贏了。您倒是看看她呀!別裝模作樣了;其實我們說的每句話,您都聽見了。」

至此,加爾散終於忍受不了兩個女人的呱噪,大聲喝道:「你們瘋了嗎?你們就不明白我們何去何從嗎?你們住嘴!我們去安安靜靜地坐著吧,閉上眼睛,每個人都盡量忘掉別人的存在。」

兩個女人霎時停頓。但一轉眼,伊內斯便激烈地抗議:「啊!忘掉!多麼天真!我渾身都能感到您的存在。您的沉默在我耳邊嘶叫,您可以封上嘴巴,您可以割掉舌頭,但您能排除自己的存在嗎?您能停止自己的思想嗎?我聽得見您的思想,它像鬧鐘一樣滴答滴答在響。我知道您也聽得到我的思想。您蜷縮在椅子上有什麼用,您無處不在,聲音到達我的耳朵時已經污濁了,因為它傳過來時,您已經先聽到了它。您竊取了我的一切,甚至我的臉龐,因為您熟悉我的臉,而我自己卻不熟悉。至於她呢?她呢?您把她也從我手中搶走了:如果只有我們兩人,您想她敢像現在這樣對待我嗎?不會的,不會的。您把手從您臉上拿開吧,我不會讓您安靜的,這太便宜您了。您麻木不仁地坐在那兒,像個菩薩似的在冥想。我閉著眼睛,就能感到她在向您傾吐她生命的全部款曲,甚至她裙子摩擦的穸嗩聲也是獻給您的,她在向您頻頻微笑,而您卻視而不見……不能這樣!我要選擇我的地獄,我要全神貫注地盯著您,我要撕破情面跟您斗。」

聽此一席話,加爾散反而軟下來,提議三人應向彼此坦白為什麼罰下地獄的原因。表面看似無辜的三人由此講出了各自掩藏的秘密:加爾散出軌妻子,甚至在家中與人鬼混,之後他又當了逃兵,跑到邊境被抓回來槍決。伊內斯則是個同性戀,勾引表哥的妻子私奔,表哥因事故被有軌電車軋死,她自己則最終被自己的情人開煤氣同歸於盡。艾斯黛爾生性風流,曾經在婚內出軌,同一名男子產下一女,但她並不喜歡自己的女兒,將其溺死後導致情夫飲彈自殺。

坦白之後的三人,正如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里所說:「張見他人生活的真相,發現表象底下潛藏著的真實世界,往往會讓我們大吃一驚,如同造訪一所看去極尋常的屋子,入內卻見裡面滿是寶藏、刑具或是骷髏」。英語里把這叫做「壁櫥里的骨架」(skeleton in the closet),中文稱此為「陰私」。面對彼此已變得一絲不掛的境況,加爾散很快清醒過來:「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不能獨善其身。我們不是一起完蛋,就是一起擺脫困境。選擇吧!」

事實上,他的要求並不高:「您也可以幫助我……只要表現出一點善意就行了。」

他所說的善意,是讓兩個女人承認當過逃兵的他不是膽小鬼。他的懇求,得到了艾斯黛爾的積極響應,但遭到伊內斯的嘲諷:「她對自己說的話連一個字都不相信,你怎麼會這樣天真?問什麼『艾絲黛爾,我是不是膽小鬼?』你要知道,她根本不把你的話放在心上。」

艾斯黛爾連忙申辯:「別聽她的。你如果要我信任你,你先得信任我。」

但伊內斯不依不饒:「啊,是的,是的!你信任她吧。她需要男人,你可以相信這點,她需要男人的手臂摟著她的腰,需要男人的氣味,需要男人的眼睛裡流露著男人的慾望。至於別的東西……哈!如果能討你歡心,她還會對你說,你是天神呢。」

加爾散瞬間動搖,轉問艾斯黛爾:「這是真的嗎?回答呀,這是真的嗎? 」

艾絲黛爾這時也幾近絕望:「你要我說什麼呢?我真不明白她胡說些什麼。這一切多麼叫人氣惱!即使你是膽小鬼,我也仍然愛你!這還不夠嗎?」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加爾散心如亂麻。他自認為極其卑微的要求並未得到滿足——艾斯黛爾對他的表白固然熾熱,但他始終無法擺脫伊內斯的質疑和譏諷,儘管伊內斯這樣說完全可能出於私心,因為她又被艾斯黛爾所吸引。此時,加爾散清醒而強烈地意識到:「我們像旋轉木馬似的一個追逐一個,永遠也碰不到一塊去」。

於是,他試圖出走房間,但發現門是關的,也沒有門鈴叫人開門。他哀叫道:「開門!開開門!我一切都接受了:夾腿棍、鉗子、熔鉛、夾子、絞具,所有的火刑,所有撕裂人體的酷刑,我真的願意受這些苦。我寧可遍體鱗傷,寧可給鞭子抽,被硫酸澆,也不願使腦袋受折磨。這痛苦的幽靈,它從你身邊輕輕擦過,它撫摩你,可是從來不使你感到很痛。」

這時,門突然開了。但這下加爾散反而停住不走。艾斯黛爾提議把伊內斯趕出去,好跟加爾散留在房間里。

可他竟然指向伊內斯說:「我是為了她才留下來的。」

聽聞此言,艾斯黛爾和伊內斯都驚愕至極。加爾散對伊內斯解釋道:「你知道什麼教膽小鬼……你知道什麼是痛苦、羞恥、恐懼?有些時候,你把自己看得很透,這使你十分泄氣。而第二天,你又不知怎麼想了,你再也搞不清楚頭一夜得到什麼啟示了。是的,你知道痛苦的代價,你說我是膽小鬼,那一定有正當理由的,嗯?」

伊內斯點頭。加爾散接著說:「我應當說服的正是你,你跟我是同一類型的人。你以為我真的要走?你腦子裡裝著這些想法,有關我的種種想法,我不能讓你這麼洋洋得意地留在這兒。」

伊內絲道:「你真的想說服我嗎?」

加爾散無奈但堅定地答道:「除此以外我沒有別的辦法……一切都已經結束,我的事已經成為定局。我在人間已經化為烏有,甚至連膽小鬼也不是了。伊內絲,我們現在是孤零零的了,只有你們兩人想到我,而艾絲黛爾呢,她這人等於沒有。可你,你又恨我;只要你能相信我,你就救了我。」

但伊內斯並不為所動,繼續用言語刺激著加爾散,表明她不相信他不是個膽小鬼。加爾散怒不可遏,準備上前抓住伊內斯,但她說:「你看我是多麼虛弱,我只不過是一口氣罷了。我僅僅是一道盯著你的目光,一個想著你的平庸無奇的思想。哈,這雙男人的大手張開來了。可是你想要怎麼樣呢?用手是抓不住思想的。好了,你沒有選擇的餘地了:你得說服我,我抓住你了。」

這時,眼看著加爾散受苦的艾斯黛爾操起壁爐上的裁紙刀,刺向伊內斯,好讓她閉嘴。可她忘了,伊內斯已經是死人,死不了,她和加爾散也是。而這斗室的燈光也將長明,沒有一刻暗夜裡的寧靜。

終於,加爾散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撫摸著壁爐上的青銅像,幽幽地說:「好吧,這正是時候。青銅像在這兒,我注視著它,我明白自己是在地獄裡。我跟您將,一切都是預先安排好了的。他們早就預料到我會站在這壁爐前,用手撫摩著青銅像,所有這些眼光都落到我身上,所有這些眼光全都在吞噬我……」

他突然轉身,面向艾斯黛爾和伊內爾,帶著僵硬的笑:「哈,你們只有兩個人?我還以為你們人很多呢?那麼,地獄原來就是這個樣。我從來都沒有想到……提起地獄,你們便會想到硫磺、火刑、烤架……啊,真是莫大的玩笑!何必用烤架呢,他人就是地獄。」

「他人就是地獄」,正是這部哲理劇的核心命題。許多人會認為這無疑過於誇張了——人間固然充滿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也確有不少道貌岸然、人面獸心之輩,但像三位主角這樣各自背負如此罪孽、胸藏這般陰私,恐怕仍在少數。同樣的,三人的三角追逐關係,在現實生活中也似乎不那麼常見,至少不會俯仰皆是。

可是,薩特在劇本一開頭就埋了伏筆:三人生前毫無瓜葛,下到地獄後同處一室完全是「碰巧」,或偶然。因此,既然地獄裡有多個房間,那麼他們完全可能被分到其它房間,不會相遇彼此,也完全可能會碰到毫無「壁櫥里的骨架」的人,共居一室。之所以把這樣特殊的三個人放在一起,只是為了突齣戲劇效果和藝術張力。其背後的哲理卻是普遍的:每個人都必然有不可告人、無法與人分享的部分。這並非是在道德意義上談論或批判人的某種原罪或任何實惡,而是在揭示人類生存的普遍境況——如果一個人是一個圓,那這世上就不存在任何兩個圓能夠完全重合。

這裡的原因在於每個人自我的建構,從來就不是壟斷於自己手中的,而是為他人所分享。忘天忘地,不如忘我萬分之一難。但我們是誰並不僅僅取決於我們對自己的定位,他人無時不刻不在共享著對我們的定義權,我們也必需甚至渴望他人對我們的界定。劇中的鏡子是一種隱喻,實質指向他人的目光。正如艾斯黛爾所說,真實的鏡子,無論再多,也只能照見沙發、地毯和窗戶,而無法照見我們自己。只有在他人的目光里,我們才能確證自己的存在,小到口紅是否恰到好處,大到所作所為是不是膽小鬼。伊內斯一針見血:「要是我不肯看你,你長得這樣美又有什麼用呢?」

因此,我們的自身當中永遠住著他人的目光;而他人的目光,又是我們永遠無法到達的異鄉。這就意味著每一個人都是自我和他者共同建構的結果:你並不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而是活在那條自我和他人之間的前無去向、後無歸途的路上;你的世界中也並不只有你自己,而是始終嵌著一股異己的力量。我們每個人眼中的自己盡可以是無辜、美麗或至少無傷大雅的特別,但始終都會有「一道盯著你的目光,一個想著你的平庸無奇的思想」給我們下不同的判決。尤其可怕的是,這並非一種外在於我們的壓迫,可以反抗,而是內在於我們的頭腦,無法擺脫。加爾散寧願刀砍油煎,也不願承受這種痛苦,但到頭來,為了扭轉伊內斯的眼光,他還是選擇留守。就這樣,我們被永遠關在他人和自己共同構造的牢籠里。在那裡,每個人都是每個人的劊子手。

這就是薩特筆下的地獄。它不是霍布斯意義上的人對人就如同狼對狼的自然狀態。這種自然狀態充滿了骯髒和殘忍,但可以走出的。薩特的地獄不需要惡意,卻無法逃避。

對此,薩特根本無意,估計也不屑給出雞湯式的解藥: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這句話本來就帶有極大的悲劇意味——誰不希望自己的路能被別人理解?誰又不渴望行路時有人相伴?退隱山林,其實從來就不可能是一種徹底的解脫。瀟洒如陶淵明,在「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前,還不忘「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誰問,誰又是君?兩者都是陶淵明,看似詩人在自問自答。可這自問自答中,就隱隱顯出五柳先生內心的他者目光——那分明是作者在腦中回答世人的質問:你憑什麼能「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在這個意義上,中文版把劇名翻譯為「禁閉」,實在有失精準,因為禁閉並不包含無路可逃的意味。相較之下,英文版翻譯就更加傳神:「No Exit」。而老鷹樂隊的傳世之作《加州旅館》最後一句把這樣的意境表達得最淋漓盡致:You can check out anytime you like, but you can never leave.

如果說題名翻譯還無傷大雅,核心命題的翻譯就一字之差、謬以千里了。法語原文「L"enfer, c"est les autres」,直譯為英文是「The hell is other people」,中文應當譯為「地獄是他人」。流行的翻譯「他人是地獄」實在是犯了基本的邏輯錯誤——他人是地獄,意味著地獄還可能是別的;「地獄是他人」,意味著地獄就是他人,而非其他。這便是世界的本相,也是人類的原形。

從這個角度觀察,人間同地獄本無分別。那麼,希望何在?

2001年,陳奕迅的《The Easy Ride》專輯中收錄了一首黃偉文作詞的《大開眼戒》。據說原題為《打回原形》,後來因為要做護膚品廣告歌而改名。在我心中,兩個題目不分伯仲,都給這人間地獄帶來光亮。歌里所唱的,看似一個充滿了缺點和隱秘的人對心上人袒露衷情,即希望對方能夠「不要著燈,能否先跟我摸黑吻一吻」,在我「露出了真身」時,還能將我「抱緊」。

可是,這實在是任何人向任何人的對白。在這地獄是他人的世間,要獲得一絲希望,求來一點生氣,都需要我們「大開眼戒」,在「情人如若很好奇」之際,「要有被我嚇怕的準備」,理解「試問誰可,潔白無比」,也接受「答案大概似剃刀鋒利」。同時,我們每一個人,更需要在「露出斑點滿身」時,不急於「分解再裝嵌」基因、重組自己,而要勇敢些,對這個世界說:

「若你喜歡怪人,其實我很美」。

大開眼戒

 The Easy Ride

陳奕迅 

00:00/04:10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TA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