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文苑/想起父親/作者:李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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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葦文苑【第五十二期】
想 起 父 親
李 振 起
天陰沉沉欲雪,風冷嗖嗖驟寒。昏黃的路燈下,我在給父親焚燒紙錢。
1976年的農曆9月22日,在風雪籠罩的防震鋪里,父親走完了58歲的生命歷程。40多年來,每當父母的忌日,如果不出門在外,兒女們都會焚燒紙錢來祭奠父母,因為我們相信,忌日是陰陽相接,生死相訪的日子,這一天,逝去的親人一定會從遙遠的天國趕來……
紙錢初燃,弱弱的火苗,被風颳得忽然欲滅,凌亂升騰著的輕煙,繚撥著我的思念。
父親是爺爺的掌上明珠,十幾歲就結婚了,母親回娘家,父親常要吵著跟去住的。姥爺家境也好,對父親更是嬌慣。父親沒幹過農活,結婚後就去東北學徒,打得一手好算盤,解放後被聘到公社供銷社工作了。
父親沒有虎背熊腰的身體,卻有著令兒女們感動不已的堅毅與擔當。1963年的夏天,在公社電話站工作的大姐,忽然牙齦流血不止,住進了天津總醫院,大夫悄悄告訴父親是敗血病。父親隱瞞了病情,把看護姐姐的事一人擔了起來。兩個月後,中秋節前一天的下午,父親臉色憔悴地回家了,同來的還有姐姐單位的領導和當醫生的母親娘家侄子。「閨女呢,」奔出屋門的母親焦急地尋找著女兒,「你不是說她和你一起回家過節嗎?」看著父親躲閃的目光,母親警覺了,「是不是閨女她……」父親再也忍不住了,哽咽著點點頭。「哎呀,閨女,疼死媽媽啦!」母親一聲悲喚昏死過去……
母親的身心受到了極大的摧殘,從此病病怏怏。父親隱忍著失去愛女的悲傷,以瘦弱的身軀支撐起家庭的一片藍天,成為全家人奮鬥的動力和生存的靠山。許多年後,我們回憶大姐病逝的情景,常常扼腕驚嘆。當年的父親,是以何等的毅力,目睹拉著父親手不肯離去的女兒靜靜地閉上眼睛,以柔弱的雙臂托起女兒的遺體去火化,抱著愛女的骨灰去北倉公墓安葬的啊!
「文革」開始後,50多歲的父親被遣送回家,當天晚上就被告知要去挖渠。搖曳的煤油燈下,父親朝我們淡淡一笑,擺擺手讓我們去休息。驀地,我們發現,父親蒼老了,眼睛失去了光澤,頭髮也白了。那一夜,我們碾轉難眠,那麼繁重的體力勞動父親承受得了嗎!
冥紙在寒風中頑強地燃燒著,一股濃煙盤旋著瀰漫開來,幻化出父親挑著糞擔的身影。
父親奇蹟般度過了那段艱難的歲月,後來隊里安排父親掏廁所,把糞便擔到村外晾曬。那是一年秋天,我在地里打畜草,遠遠看見父親的糞擔,人卻沒了。嚇得我魂飛魄散,因為父親有嚴重的心臟病。我飛快地跑了去,原來,父親渴了,正跪趴在路邊喝著車轍里渾濁的積水。我的鼻尖發酸,多麼膽小的父親啊,漫田遍野的甜稈怎麼不折一棵來解渴呀?我隨手砍了一棵遞給父親,不料父親很生氣「你怎麼能這樣做啊!」我看看左右說:「沒人看見呀!」「沒人看見你就敢……」父親氣得一跺腳走了。許多年過去了,當我參加縣裡廉潔自律的培訓時,聽市裡教授講「君子貴慎獨」時,猛然想起了青紗帳里喝積水的父親,我的臉一下子紅漲了。聯想到文革前公社每年召開幹部大會,都要抽調父親去做大權獨攬且無人監督的採辦工作,不正是因為父親有著私慾的自控和獨善其身的品行么!父親的敬畏,不是膽小,那是一種修養、一種境界、一種難能可貴的自律啊!
父親對我們的教育不像母親那樣嚴格和具體,但目標很明確:「要做一個好人」,且身體力行,使兒女們收穫了惠及子孫的恩澤。記得一年夏天,我和弟弟妹妹去黃庄窪拾麥穗,趕到北引河時,擺渡的人已經回家吃飯。正焦急時,一個老人匆匆趕來,徑直走到弟弟的面前,端詳著問:「你們是……」當弟弟說出父親的名字,老人一拍大腿說:「果然是!孩子,上船!」原來,他就是擺渡的人,回家時和我們走了碰頭,因為弟弟長的酷像父親,老人思忖著又返了回來。我們向老人表示感謝,老人擺手說:「要謝,謝你爹去!」。我們問父親時,父親笑了笑只告訴我們那個老人姓劉,沒兒沒女。父親去世後,我被抽到鄉政府工作,下鄉到各村,鄉親們提起父親都崇敬有加,對我格外的熱情。最使我感慨的是,一天我去菜攤買菜,靠鄉音辨出同鄉,賣菜的大爺聽說了父親的名字,竟然一把拉住我的雙手連聲說,你父親好人,好人啊!說什麼也不收我的菜錢。那時,父親已經去世30年了啊!
父親對好人有著自己的見解。1976年地震後的晚上,我們同父親一起在防震鋪里休息。喇叭播著縣委書記邢國俊組織抗震救災的事迹,父親很感慨地說:「好人,好官啊!」父親停了一下又說,「好人不見得是好官,好官肯定得是好人啊!終身為善不足,一日作惡有餘,要想一生做好人,得付出一輩子的努力啊。」我們靜靜地聽著,咀嚼著父親的話,久久不能入睡。許多年過去了,我們都離開了農村,有的當了工人,有的當了教師,有的當了縣、處級幹部,有的成了全國勞模,享受著國務院的特殊津貼,許多往事淡忘了,唯有父親的這番話不敢忘懷,一直是我們為人、為官的行動準則和目標。
「呼」地一股風,把焚燒的紙錢吹得冒出一股亮光,照亮了黑洞洞的夜空,剎那間,我好像看見了父親蒼白的臉龐。
父親是在1976年的深秋才同意去看病的。在縣城薊運河堤旁野戰醫院裡,大夫檢查著已被積水撐得緊梆梆的腹部,私下告訴我們:肝癌晚期。一個月後的深夜,父親便血了,我們悄悄將血便取樣給大夫,大夫看過後很委婉地說:「你們,可以回家了。」
父親回家的那天,出奇的冷,刺骨的寒風牛吼般地把天地攪得一片昏黃。哥哥們用排子車把父親拉回家,為了瞞住病中的母親,我們統一了口徑,叮囑年小的弟弟妹妹保密。
不甘心父親坐以待斃,我們四處探詢偏方,聽說200里外玉田縣曾有奇蹟發生,就由二哥去尋醫問葯。當時家中已經沒有一點錢了,二哥就用自行車馱上一袋子口糧出發了。兩天後的深夜,二哥拎著草藥,一身疲倦地回來。我們連夜熬藥,連同兒女們的祈盼,一勺一勺地餵給父親。父親躺在妹妹的懷裡,濕潤著眼睛,無聲地吸吮著濃濃的葯汁……
農曆9月22日飄雪的黎明,父親忽然有了異樣,我們以為有了轉機,緊張地圍攏來。父親睜開微閉的雙眼,將枯瘦的雙手伸向了我們,並緊緊攥住了弟弟的手,這輕微的動作,卻讓父親拼盡了力氣,額頭上沁出了汗珠。
屋外,狂風停止了呼嘯,雪花也遲滯了飄落,在突然而至的沉寂中,父親的雙手鬆開了,嘴唇停止了翕張,眷戀的目光黯淡下來。
父親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多少年來,我們心懷慘痛的就是,父親在生命最後的時刻,未能留下隻言片語!
其實,父親想說的,已經說了。「我的病,不要告訴你媽,為了我,為了這個家,她付出的太多啊!」「你們的弟弟妹妹還太小、太小啊」「你們要團結、要……」只是,父親說的太含蓄,太漫不經心,而我們期盼奇蹟的心理又太強烈、太執著!
後來,我們醒悟了,父親如此,正是對我們愛的太深、太細膩啊!從醫院回來,父親極力避開生離死別的話題,以撫慰我們惶恐不安的心,乃至在死神降臨之時,也以無聲的方式,演繹了父愛的真諦。父親努力留給我們的不是恐懼而是從容;不是痛苦而是安詳。世上,還有比這樣的無聲,更令人蕩氣迴腸、刻骨銘心的嗎!
沒有吹奏,沒有哀樂,連哭都要無聲,因為十米之遙的前房裡還有病重的母親。「不能讓母親知曉」——我們對父親有過承諾啊!
父親下葬的那天,空中又飄起了雪。兒女無奈,天公有情,皚皚白雪,為父親鋪就了通向墓地的無塵之路;綿綿雪花,為父親長眠的洞穴鋪絮了安寢之床。
出了村莊,我們終於可以放聲大哭了。村距墳塋的十里長路上,我們恣肆地釋放著心中的悲痛。眼淚流幹了,雪花吻著我們的淚痕;嗓子沙啞了,狂風陪伴著我們哀鳴。
墓地里,我們跪在心最疼的地方,頭叩擊著凍土。父親,您能原諒粗心的兒女嗎?如果我們能及時發現,您一定會像許許多多的父親那樣活上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啊,父親!
忽然,有一種異樣的聲響,我這才發現,下雪了。棉絮般的雪花,正在冉冉飄落。灰燼處袒露著黝黑,無數雪花在它的上空飄移,忽而又像爭先恐後地撲落,「噗噗地」響著,化作一股股白煙。啊,多情的雪花在用生命的濕潤,呵護著燒給父親的紙錢。
我抬起頭,望著混沌的夜空,尋覓著父親的身影。但是,什麼也看不見。我不肯放棄,仍久久地仰望著,任憑冰涼的雪花和晶瑩的淚花從臉頰上交融著滾落。
作者簡介
李振起,天津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音樂文學會會員,天津市寧河區人。曾任東棘坨公社文化站長、宣傳幹部、寧河經濟開發區管委會辦公室主任、管委會副主任、總公司副總經理。出版過小說集和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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