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論】談詩與哲學
談詩與哲學
程廣雲 王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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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老師您好!聽說您一直都很喜歡詩歌創作。我首先想問您的問題是,您是怎樣接觸和了解詩歌的呢?
答:這個問題要分幾個階段說。最初我們那個年代(文革年代)整個文化環境就是「荒漠」,基本上沒什麼書可讀,一般來說能看的書就是一些課本。最早接觸的詩歌是毛主席詩詞,其它的好像都沒有接觸到。
改革開放以後,就有一些書可看了。我記得我在高中才第一次接觸到唐詩。不是有一句話嘛,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當時也就胡謅了幾首詩。最早寫的一首五絕我現在還保留著,大概寫的是一場暴風雨之類的,沒什麼藝術價值。這時候我還沒有進入寫新詩的階段,但是我從這時起就有了對詩歌的興趣。
等到了讀大學的時候,我就開始琢磨著讀書。當時我們也不太會讀書,基本上讀書的情況就是:首先,課堂裡面似乎是學不到什麼東西的,因為老師都不懂,有些東西根本講不了。結果在課堂上,大多數老師就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這樣一種情況,所以在課堂上基本上學不到什麼東西。然後就是去圖書館、資料室找書。可能在我們現在看來那個時候的圖書館、資料室也沒有多大,但在當時,對於我們這些從「荒漠年代」走過來的人來說,那裡的書好像是挺多的。這麼多書怎麼看呢?當時很多人都不知道怎麼去看書。據說有的人發誓從字母A看到字母Z,就像薩特有部長篇小說《噁心》裡面有個人物就是這樣。這是一種諷刺,就是說有的人根本不會讀書。當時我對文學(後來也對哲學)發生興趣,對別的學科興趣就要小一些。我的讀書方法是這樣的:我先看「史」,比如《中國文學史》、《世界文學史》一類的書。那個時候文學史的編寫方式很清楚,它是把那些作家(包括詩人)分等級的:第一流的放在「章」的標題里,第二流的放在「節」的標題里,第三流的放在「目」的標題里,等而下之的能在文中提到就不錯了。我就根據這個分級原則,把最重要的「章」一級的幾個人的作品找出來看。比如當時最有名的現代詩人——郭沫若、艾青,我就找他們的詩集抄。因為當時沒有打字啊、複印啊什麼的技術,只能用手抄寫。當然我是摘抄而不是全抄,就是把自己覺得不錯的、喜歡的詩一首一首地摘抄下來。
除了郭沫若、艾青,當時著名的詩人(建國以來的)還有郭小川、賀敬之,我記得還有一個叫聞捷的,這個人在現在一點都不重要,可是當時文學史說他寫的詩是「現代史詩」,這個地位簡直太高了。所以我就看了他的詩,雖然我也不知道他的詩價值在哪裡。這就是說有的詩人雖然文學史對他評價那麼高,但自己去看他的作品卻沒有什麼感覺,這就是我當時對聞捷的主要印象。當然像前面提到的幾個詩人也有幾首好詩,但大部分都是不能引起我自身共鳴的那種。
終於有那麼一次,大概在一次暑假之前,我中文系的一個同學借了一本很薄的、好像是油印的一本小冊子給我。那本小冊子的名字大概叫做《朦朧詩選》,收錄了徐敬亞的一個詩評,叫做《崛起的詩群》,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有一種新的詩歌現象出現了,叫做「朦朧詩」。那個小冊子上列的朦朧詩的代表人物有舒婷、北島、顧城等,大概有十幾個詩人。這個小冊子當時給我一種刷新的感覺,覺得詩原來可以這麼寫,原來抄的那些詩毫無意義。於是我整個暑假就把那個小冊子讀了十幾遍吧。可見那種新鮮感對我來說多麼重要。可惜的是那個小冊子沒有保留下來。從那以後我就開始轉入新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還是很明顯的。當時有個說法,就是有兩支大學生詩歌群:一支是華師大,一支就是我們安師大。但我不算主力,連邊緣人物都不算,主力在中文系。可我多多少少、直接間接是受到他們影響的。所以我就開始嘗試新詩創作,不過一開始寫的詩都很爛很糟。我現在保留下來的第一首詩是在大學快畢業的時候寫的,此前所寫的大概還有十幾首都作廢了,因為實在是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所以這就算是有了一種詩歌興趣,這種詩歌興趣以後就一直保留著。
後來我就到中學教了五年書。在這五年里,中國的新詩又發生了一次轉折。大概是《詩歌報》和《深圳青年報》發起一次後朦朧詩運動,開始批判朦朧詩,有一個主要的口號就是「打倒北島」。他們認為北島、舒婷、顧城這些人所代表的朦朧詩也是屬於要批判的、要打倒的對象。但後朦朧詩運動對我的衝擊力度就沒有朦朧詩那麼大了。後來,從我讀研究生,到首師大工作這一時期,整個中國的新詩運動就處於一種衰退階段,影響力就開始減弱了。但值得一提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海子。我接觸到他的詩歌是在九三年(我到首師大工作)之後。我買了一本《海子詩選》,那對我的衝擊力也是不小的,足以和當年的朦朧詩相提並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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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促使您寫詩的動力是什麼呢?是有感而發還是特地去寫?
答:兩種情況都有吧!偶發的創作動機肯定是存在的,這種偶發性可能源於一句話,它很有意思或者說很有意境,在此基礎上加以聯想,一首詩就出來了。往往偶發的創作動機創作出來的詩歌比較快,一下子就寫完了,當然肯定是比較短的詩。還有一種就是刻意為之的,有意地想寫一些東西。這種情況下容易寫出比較長一點的詩,但是完成不了的也恰好是這種,就是你寫著寫著覺得沒意思就乾脆作廢了;或者變成一種殘稿放在那裡,這種殘稿我也是有很多的,比如我寫了一半,或者寫了開頭就放在那裡不再寫了,但也有可能我突然有了個新想法,就把某個殘稿找出來完成了,也有可能把這個殘稿轉化為另外一種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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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您一般在寫詩的時候都涉及一些什麼樣的內容呢?
答:我覺得一開始都和生命有關聯,和人的生活有關。和人物有關的我寫的比較多,和景物有關的就寫的比較少。當然,如果看我以前保留下來的這些詩歌創作,還是比較單一的,無非就是生死愛恨之類的情感。反而是我現在因為不當系主任了,年齡大了,比較閑了,寫詩就有點多樣化的味道了。比如,給自己編一個寓言,設計一個虛擬的故事,帶有一定寓意的那種。反正我主要是寫抒情詩,偶爾寫幾首寓言詩,有一種虛擬敘事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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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您會把一些哲學思考寫進詩裡面嗎?
答:這你就問到今天的主題了,就是哲學和詩的關係,或者哲學和詩的結合。我是這麼理解的:哲學和詩的結合有多種層次。表層次的結合,比如哲理詩,把一些哲理思考放在詩裡面,這種東西我覺得是非常表層次的。這種類型的詩寫不好的話,既傷害了哲學又傷害了詩,兩邊都不討好。因為哲學有哲學的表達方式,詩有詩的表達方式。我們哲學一般是用概念去思考,但是如果詩也用概念去表達的話,那你還寫詩幹什麼?不如直接去寫論文。所以一般是不能這麼寫的。但是,如果我把我的哲學思考化為一些意象的話,那就有可能使詩具有哲學意味,而不是詩中有哲理。哲理詩我覺得是哲學和詩所結合的低層次,但若整個詩所達到的意境具有某種哲學高度,這才是哲學和詩比較好的一種結合。還有我覺得寫勸誡詩也很沒意思,因為你沒有把自己擺到詩里去。詩歌中有一種生命的張力,如果你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去寫詩,說大話,很有可能就是假大空,讓人讀起來不帶感。你必須作為一個當事人去寫詩,將自己的生命乃至宇宙的生命代入詩中,這樣才能恢復詩歌的原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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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這麼說來,詩歌的特徵算是表情達意嗎?
答:我覺得詩歌的特徵應該是一種言說方式吧!表情達意的話,差不多整個文學都是這樣吧?詩有自己的特殊的形式,如果離開這個特殊形式的話,還不如去干別的事情。如果你想敘述一套你的觀點、你的主張,你為什麼非要寫詩呢?你完全可以寫文章,或者寫別的,沒必要去寫詩,寫詩一定要有它的那種特點。所以我覺得,詩歌最主要的是意境,是意象。中國人講的那個「象」是賦有某種意義的,萬事萬物都可以成為一個象;而且,意象的組合比單個的意象更重要。比如,水和月亮、火和太陽在一般人看來都是平常的事物,但詩人的任務就是使這個簡單的月亮和太陽具有特殊的意境;而且你把這些意象組合起來的話,它就有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這才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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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所以詩就是要顯現、表達某種東西,讓它不要淹沒在平凡之中。
答:對!或者說詩人的使命可以這麼講:賦予日常生活以一種非日常性,一種靈性;使一些平常的、平凡的東西,變得不平常、不平凡。如果你在詩里說了半天都只是大家輕易就能想到的東西,那你就白說了,毫無意義。但是要賦予事物靈性,給事物找到特殊的意象卻需要一個契機,這個契機可能就是靈光一現,抓住了這一瞬間就進入了一種特殊的境界。除此之外,我覺得詩歌既然作為一種藝術,那它與其它藝術門類就是相通的。從我個人經驗來講,寫一首詩,與畫一幅畫、唱一首歌都是相通的。甚至書法藝術也和詩是相通的:書法中有「留白」,詩歌創作中也有。在詩歌里,如果把話都說盡了,方方面面都說全了,就沒意思了。所以詩歌創作一定要有一點跳躍,留下一點空白,這可能會有一個更好的表達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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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這算是一種將盡未盡、欲語還休的感覺嗎?
答:是的。不過留白也是要有一個度的,要恰當地點到為止。所以各種藝術的創作方法都可以通用,但是要把握好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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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一首好的詩歌要給人帶來哪些感覺呢?
答:我覺得詩歌最基本的要有一個畫面感。如果我寫完一首詩,我要看一看我的詩有沒有畫面感,有沒有美感。如果沒有畫面感和美感,那麼整首詩都很呆板,絕對算不上一首好詩。除此之外,音樂感也很重要,即一首詩讀起來能不能朗朗上口。雖然新詩不像古詩那樣韻律平仄要求嚴格,但還是有一個基本要求,就是在總體上有一種音樂感。一個人喜歡詩也不會僅僅喜歡詩,他對其他藝術,比如繪畫、音樂、舞蹈,都會有所涉獵。很多時候,不同的藝術形式是採用了不同的方式去表達相同的主題,各類藝術形式之間是可以共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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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好的。我們進入下一個問題吧,可以請老師談一談中國哲學與詩的關係嗎?
答:這需要先分別談一談中國哲學和詩。首先,我們曾經爭論過,中國有沒有哲學,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爭論一直都很受關注。有一部分人認為「中國哲學」這個概念是不成立的,只有「哲學在中國」,就是說哲學這個東西是從外面來的,或是我們用西方的理解範式去理解中國的某些思想,所以就構建出了一套所謂的「中國哲學」。中國的國學按照傳統的劃分,分為經、史、子、集,哲學不在這裡,是一套外來的東西。如果這麼一講的話,中國就根本沒有一種叫「哲學」的東西了,雖然有一些片斷的哲學思想,但並沒有一個哲學系統。如果中國哲學不成立的話,那麼中國哲學傳統就不成立了。所以在講到中國哲學時,這是一個不能繞開的問題。當然還有另一些人認為中國還是有哲學的,只不過中國哲學有自己的特點。我說這個話題並不是說我要參與到這個討論中,而是因為我身在哲學系,在討論哲學教育問題時,會涉及到這些東西。在中國古代學說中,起到主導作用的確實是經學,而「經學」是一個權威概念,是不可置疑的。但哲學是可以懷疑的(因為理性是可以懷疑的),這和經學正好相反。王國維曾經說過,中國在清末民初發生了一個教育的重大轉向,其中有一個核心,就是用哲學取代經學,用哲學教育取代經學教育,哲學徹底破除了原來經學的支配地位。可在當下,我們實際上面臨著這樣的問題:我們把哲學搞成教條,實際上就是把哲學搞成經學——一種不可置疑的權威。如果我們要朝著真正的哲學的路徑走的話,那恰恰是要培養一種理性的、批判的、反思的懷疑精神。這可以說是清末民初以來教育改革的基本方向。所以,不管中國傳統里有沒有哲學這個東西,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中國現代化進程,特別是中國文化的現代化進程,一個核心的方面就是用哲學取代經學,用哲學教育取代經學教育。即使中國沒有一個明確的哲學傳統,我們也必須把這個傳統構建起來,哲學的這個意義不是其他學科(比如科學)能取代的。這就是我理解的中國哲學的價值所在。
我們再說一下詩。詩在中國就太明顯了,中國曆來就被稱為「詩國」。古詩主要是和文言文相應,新詩是和白話文相應。白話文是漢語言發展過程中自然形成的,明清小說實際上就已經是白話文了。白話文其實也是一個文化的下移過程。近代史上白話文運動必然催生出新詩,詩歌革命是和白話文運動相關的。第一首新詩一般認為是胡適寫的,雖然寫得很不好,但也說明新詩和白話文運動的關係。古代大多是用文言作詩(其實民歌裡面也有白話),但近代白話文運動以後就主要用白話作詩,這是時代的一個大變化。因為新詩的起源和發展距離我們現在沒多少年,所以我們不能期望它的成就有多麼高,不能認為新詩現在就已經達到或者超過古詩的高度。可我們要承認的是,新詩的進步是很迅速的。我覺得,民國時期的新詩(第一代)成就是很有限的,延安時期(民歌化運動)直到文革時期的新詩成就是更有限的,但改革開放以後的朦朧詩就可能是新詩的一個很高的高度,所以朦朧詩不能低估。
我覺得海子的高度其實是很高的,他的詩歌成就不在於他的短詩,而在於他的長詩(他寫出了史詩)。有一個迷信的說法,認為現代人是不能創作史詩的,史詩的時代已經結束了。但海子創作了上萬行的史詩(《太陽·七部書》),這是他的最高成就。從整個中國的詩歌發展史看,他讓詩歌發展到了新的高度。我認為他不亞於屈(原)、陶(潛)、李(白)、杜(甫)的高度,只不過他離我們太近了,讓我們覺得沒那麼高大。但隨著時代的發展,他的影響力會逐漸上升,我一位朋友甚至認為他可與但丁、莎士比亞、歌德並列。所以我認為,中國詩歌在現代的發展,最起碼比哲學發展得更迅速。雖然我們當代有許多著名的思想家,他們的確有思想,但他們的思想是不是哲學的,還是有待考慮的。中國傳統政治哲學發達,但純粹哲學卻比較薄弱。中國的哲學和中國的詩還是有很大差距的。中國的哲學還是有一種外生性在裡面,中國的傳統更多的是經學和子學。但中國的詩卻有一個悠久的傳統,古詩和新詩的發展是輝煌的和迅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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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好的。那您覺得應該用一個怎樣的標準去評價一個詩人呢?
答:評價人物這一件事(不止限於詩人),我覺得應該從歷史上看。若一個詩人在前人的基礎上確立了一個新的範式,開闢了一個新的領域,這個詩人才算是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且越是全新的,越具有創新意義。如果內容和形式都在複製別人,那肯定沒有太大意義。所以我覺得現代人玩古詩,肯定不可能超過李白、杜甫,因為現代人在古詩上不可能做出具有重大創新意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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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我們這些學生平時想嘗試一下詩歌創作,請問您能給我們一些指導和建議嗎?
答:這我沒有什麼十分明確的建議。作詩這個東西不能強求,首先要有興趣、愛好吧?其次,要創作出一首好詩,還要有天分。有的人寫詩就是有天分,這和一個人閑不閑忙不忙沒什麼關係。除此之外,人生閱歷也對詩歌創作有所幫助。但我寧可相信詩歌是屬於青年的。總之,寫詩這一件事是要你去嘗試,去做,去發現的。
程廣雲,首都師範大學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王穎,首都師範大學哲學系2015級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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