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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聚仁:也談《三字經》

《語》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這個暮色迫人的老年人,彷彿寫勸世文似的,如30年代所說的老話,勸年輕人千萬勿讀古書,尤其是勿讀四書五經。我的話,跟許地山、魯迅他們那樣堅決;我認為在那兒提倡讀古書的人,大半不夠格,不配。即如CC頭子陳立夫,他連什麼是四書都不明白,卻在那兒寫《四書會通》,跟段正元那樣莫名其妙。台灣方面,卻要把這部《會通》大字本印行,作為大中學生的讀本。對著這樣「漆黑一團」的氣氛,我們不能不大聲疾呼!

另外一方面,我要列舉一些最事實的事實。所謂「六經」,這五部亂七八糟,二千五百年前的雜書,一半是後人偽造的,一半是殘缺的。四十年前,王國維便說:「其中只有十分之五六已經可以了解;還有十分之四五,經過清代經學家的考證,還是不了解。」我不相信王國維所不了解的,陳立夫會了解!再則,清代經學家,尤其皖學大師戴東原,揚學大師焦理堂,他們的經學造詣高深極了。但他們的詩文,平平而已。經學家而又在文學方面有成就的,只有汪中(容甫);文學家而在經學方面有成就的,只有袁枚(子才)。

其他桐城、陽湖派古文大家,也都不是經學家。總之,讀古書和讀四書五經,對於文藝創作並無什麼用處。周氏兄弟魯迅、知堂,他們都是讀通了古書的人,但他們都說對於他們寫作有益的,是《三國演義》、《水滸》和《聊齋》(可看《知堂回想錄》)。我勸年輕人在今日根本不必讀古書,尤其是四書五經,並非偏激之辭。

我希望今日各中學文史教師多替年輕學生著想才是(在香港,錢賓四先生該說是夠格讀古書的人,但他的散文,平平而已;他的詩作,就給別人哂笑了。可見讀經並無用處)。一位讀者,要我談談《三字經》,那就讓我閑談一下吧!《三字經》(「人之初」)原是村塾中的「三、百、千、千」(《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詩》)之一。這是南宋大儒王伯厚的傑作(伯厚乃是朱熹門弟子之一)。兩宋理學家都注意兒童教育,選了《論語》、《孟子》作兒童讀物,再補上《禮記》中的《大學》、《中庸》兩篇,「四書」之名,就是這麼來的(北宋時代,還沒有「四書」之稱。上海某教育局長,公開演講,說孔子著了四部書,聽者均在竊笑,這是事實)。朱熹,他又怕年輕人還接受不了這些政治與人生的大道理,他又編了《小學》四卷,其中一部分,也是採用了《禮記》的材料,其第三、四卷,則著重前賢的嘉語懿行,比較有興趣,好似一部小學教科書。到了王伯厚的《三字經》出來,方算有了入門的幼稚教本。這部教本,包括著天文、地理、歷史、人物以及社會人生種種,可說是一部小型百科全書,成為近八百年間,里巷間最流行的教本(章太炎師曾加增訂,補充了許多資料)。

我知道,海外朋友看我把《三字經》的寫作記在王應麟(伯厚)的賬上,一定表示異議。我們是根據清人夏之瀚在《小學紺珠》序言中所說的。他說他在十七歲那年,才知道出於王氏之手,又取書重讀,覺得這一本小書,實在寫得好,既簡要又賅博。可是,明人屈大均又有不同的說法:「童蒙所誦《三字經》,乃宋末區適子所作。適子,順德登州人,字正叔,入元抗節不仕。」究竟是誰的手筆,暫且懸疑。

不過在童蒙教本中,這部小書,實在編得不錯。章太炎師云:「其書先舉方名事類,次及經史諸子,所以啟導蒙稚者略備。觀其分別部居,不相雜廁,以較梁人所集《千字文》,雖字有重複,辭無藻采,其啟人知識過之。」(時人張志公先生有更詳盡的評價,說:「無論就內容論,或者就語言論,作為封建社會的一本啟蒙教材,應該說確是編得高明的。」)

不過,這本小書,一開頭就提出了一個永遠爭論不已的問題,便是人性問題。

他引了孔子的活,卻又歪曲了孔子的話。

孔子說:「性相近也,習相遠也,惟上智與下愚不移。」他明明白白說性有善有惡,只是程度上的差別,和「性本善」的說法是有距離的(先父教我讀《三字經》,把「相」字講得極好)。孔門兩大派,荀子主張性惡,說是「其善者偽也」(「偽者」,人為之意)。原已看到人性的一面,而且他所說的「性惡」,只是說:人有著禽獸一樣的生存天性,也不一定是壞的。孟子所說的「性善」,也只說是善之端,善之端與惡之端可以並存的。所以「性本善」之說,一直成問題,不一定站得穩的。世界各國的宗教家,其所主張的道德觀,很多偏於「性善說」,只有基督教認為人類是犯了罪才到世上來受苦的(佛眾只是強調世間苦,也並不認為人是帶了罪惡來人世的)。回教的《可蘭經》,認為善惡並存,善進惡亦進,善可以成神,惡也可以成神。究竟人性是有善有惡的呢?還是無善無惡的呢?也還是如《三字經》所說「性本善」的呢?還是如荀子所主張的「性本惡」說呢?到了我們眼中,似乎應該這麼說:「善、惡」乃是世俗所下的道德標準,與性的本身無關;從性的本身說,應該說是「無善無惡」;若從作用來說,應該說是「可善可惡」的。

《三字經》這樣體裁的書,要寫好本來不容易的。在王氏的《三字經》之後,有人寫過《女兒三字經》、《醫學三字經》、《時務三字經》。《三字經》這類書除了便利記誦而外,也沒有其他用處。王氏之作,自是獨步千古。他在《經》中穿插了許多故事,幾乎成為家喻戶曉的最普通的常識,要說宣傳的效能,也很少能這麼滲入民間的;那些故事中,瀰漫著儒家的氣息。儒家思想,首重中庸之道,所以一面教勤,一面教儉。而重習慣的養成,環境的改善,已經貫通了孟、荀二家的共同趨向。本來這個「庸」字,便是「平平常常」的道理,並不要好奇立異的。里巷間雖有《二十四孝圖》,那些屬於獨行傳的傳說,王氏並沒採用過,而「如囊螢,如映雪」,也只是勸孩子們惜取寸陰之意,並不像「天子重賢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那樣庸俗的。

我覺得《三字經》之代表儒家思想,正如《惜時賢文》之代表道家思想。《三字經》把社會人生的積極意義說了,所以認為「勤有功」、「嬉無益」。《惜時賢文》卻淡淡地在我們耳邊說:「有意栽花花不發,無心植柳柳成蔭」呢!我只是老老實實要把語文教育的肩子擔當起來,我曾經發過傻勁向各階層的朋友探問他們接受讀古書教育的實情。給我作真實答案的有四百八十七人,大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校長、教授、公務員,軍、政、財各部門要員;一部分是從他們的回憶錄中找出來的。竟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不曾讀過五經的,連《詩經》也只讀過十五《國風》的一部分,還是國文教本中所選輯的。有一非常特殊的例子,即那麼多受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竟沒有人知道《偽古文尚書》二十五篇是魏、晉間偽造的;他們也沒人知道《盤庚》上、中、下說的是什麼。有一回,那時,我住在贛州,主辦《正氣日報》,忽接到一位姓劉的學生從皖南的來信。他說他是劉延陵的兒子,因為他父親要他讀四書五經,他既讀不懂,又沒有什麼興趣,問我的意思。

劉延陵先生,他是「五四」運動時代的新詩人(《新文學大系》中有他的詩選),也是我們的國文、英文教師。我當即回答他:「當作口頭禪來說,我沒有意見;你自己有興趣去研究我也不反對。若說四書五經是什麼基礎的話,我就表示反對,你的父親還是我的老師,我也表示異議的。」

我不明白,劉延陵師這樣的新詩人為什麼會教自己兒子走死胡同呢?

有一回,我和一位軍官一同走長路,他自嘆幼年失學,不曾讀過四書五經,他每一回寫家信,總是叮囑自己的兒女,一定要熟讀四書五經,把根基弄好來。我笑著對他說:「你自己有了幸福,你卻不知道,反而要兒女帶起思想的枷鎖來。我呢,也算得一個讀通了四書五經的人,我告訴兒女們,用不著讀五經,等你們中年以後,看懂了《韓非子》、《莊子》、《老子》,再來看《論語》、《孟子》也不遲。」那位軍官,他是南京人,我問他:「你知道不知道李光明庄?」他說不知道。我又問他:「你們第一軍到過甘肅的,可曾看見過《太公家教》?」他也說不知道。我說:「自古以來,就算從秦、漢以來,二千多年,童蒙的讀物,也一直有人在編寫,在刻板,普遍地流傳著的。李光明庄,便是從清初到清末,專門出童蒙書的一家書坊,出書種類很多,『三、百、千、干』、『四書五經』、故事書、屬對書、詩文選本,直到八股文作法,樣樣齊備。有一批有經驗的編者,如王相等,和那書坊相聯繫。出的書一般經過校注,刻印也比較好,有的有了插圖。這家書坊,設在南京,出版的書行銷全國。你的記憶,已經只有商務、中華,可是你的頭腦,還是停留在李光明庄的階段。」

我又告訴他:「我們看過了《敦煌秘笈》,知道有許多童蒙書,即如《太公家教》(從中唐到北宋初年最盛行的一種童蒙讀本),大概說來,從第8世紀的中葉,到第10世紀末年,通行於中國本部;第11世紀到第17世紀,還繼續不斷地被我國北部和東北的遼、金、高麗、滿洲各民族內各種語言的兒童們所採用,也可說是另一型的三字經。我們只要注意《急就篇》帶來的識字材料,以及里巷流行的《雜字》,以及廣泛流行的《蒙求》、《類蒙求》,包括詠史詩在內,還包括了朱熹的《小學》,都是前人的入門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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