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幸好啞巴是一個遲鈍的女人

幸好啞巴是一個遲鈍的女人

似乎每個村莊都有這樣一個殘疾人。

by:易英子

丨你,是那微光

當你開始返鄉觀照,你就是那微光。

當你站在一片廢墟,沒有焦慮,沒有恐懼,只有你和你的心跳。凝神,也許你能穿越,完全沒有隔離地觸摸到曾經栩栩如生的熱鬧村莊,纖毫畢現,照見它曾經的榮耀、歡樂、與哀愁。

《返鄉畫像》,「鄉」里青年知識分子報告

我的老家古洞村,有一個啞巴,是個女人。她得先是一個啞巴,然後才能是一個女人。

似乎每個村莊都有這樣一個殘疾人,古洞村的啞巴女人,正是這樣一個存在。

1

巴平時不做事。我奶奶說,這是因為啞巴的腦子壞了。不做事的啞巴,會冷不丁的出現在村子的各個角落。她皮膚很黑,不分春夏的穿著發黑的舊棉襖,在肌膚與棉襖相稱的黑色中,浮著一對細長的眼眶,這對眼眶中的眼睛,白極多而黑極少,也正是這一雙眼,時時提示著注視啞巴的人:「這是個傻子!」

我常看見有孩子向啞巴身上投擲石子,由一個大孩子帶領幾個小孩子,大孩子出其不意的拋出一個石子,啞巴便回頭吃吃的笑,這時小孩子的石子就從四面八方,如雨點般擲落。石子落在棉襖上的聲音悶悶的,就像夏季驟雨。

啞巴太傻了,直至石塊落地好一陣子,才遲緩的反應過來。她對著孩子們發出帶有怒意的叫聲,孩子們一鬨而散,啞巴卻還怔怔站在原地。這種向啞巴投擲石塊的場景,我見過許多次,幾乎所有孩子——無論是已經長大的、正在成長的、還未長大的,都嘗試過、嘗試著或是將要嘗試將石塊擲向啞巴。

已經沒有人居住的房子,原先的水管上甚至長出了一根豬草

2

許啞巴應感謝老天爺將她生為女性,據此她擁有了自己在村莊存在的些許價值。啞巴來自古洞村外的一個國家級貧困縣,因為身體殘疾,她成為農村中「要價」最低的新娘,眾多大齡單身漢的覬覦對象。

最終在這場求偶戰爭中勝出的,是古洞村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升學。升學和他的名字相反,留級兩次,小學還沒畢業就草草結束了學業。在同輩人文盲率驟降的情況下,他甚至沒能識字,在村裡守著幾畝田地過活。

升學是個黑黑的、長著齙牙的壯實小個子。他來我家給爺爺拜年時,總是用力地笑著,咧著嘴露出齙牙,說著各種吉祥話。

啞巴十六歲就來到古洞村,剛嫁過來那幾晚,鄰居能聽到啞巴整夜整夜的悲嚎。

啞巴和升學的屋子,是村裡最破舊的土屋。地面凹凸不平,屋頂高到只能仰視,光線昏暗,有時黑到使人發怵。牆面土砌的磚,用手一刮便能帶出大片大片土灰,長江中游梅雨時節的酸腐氣息,不分四季的出現在這屋子裡。那是一種難以忘懷的潮氣,一種印象深刻的潮氣。

升學娶了啞巴,順勢成為了妻子的監護人,也繼承了一個農村丈夫的「傳統」——村莊默認丈夫權力中的一項:毆打。不得不提的是升學毆打時的獨特癖好,即在眾人的圍觀下,像表演一般的打啞巴。在我們這樣一個安靜沉悶、缺少娛樂活動的村莊,升學當眾毆打啞巴,往往引來幾乎全村人的圍觀。

啞巴從她家頹圮、灰暗的土屋裡奔跑出來,一邊大聲喊叫著,身後是一根緊緊追趕的棍棒,被升學的手握著,一雙務農人的,結實有力,筋肉分明的手。

升學叫嚷:「X你姐姐。」「短命的!」

啞巴的回應,只有帶著哭泣的「啊……」。

她向前跑著,繞過兩棟屋子間的間隙,跑到一處寬闊平地上,這裡已經擠滿圍觀的人群。我站在人群中,發現跑過來的啞巴忽然有點猶豫了,雖然她依舊在奔跑,但這一點猶豫讓升學追上了她。

「啪!」木棍敲打在棉襖上清脆的聲音,在突然寧靜的空間回蕩。大約過了幾秒,啞巴的哭聲才遲滯的響起來。

「真是作孽呀」,我奶奶說。然而更多人只是「嘖嘖嘖」的感嘆——在湘北地區的方言中,這是一種意義豐富,我無法準確描述的感嘆。

升學對於啞巴的毆打,一次接著一次。他每舉起棍子,都要大聲數落啞巴的不是,彷彿蓄力一般,然後又准又狠的打下去。

奶奶說我這樣的小孩子不應該在旁邊看,但她並沒有把我拉走,而是自顧自的回去做飯了。於是我常常圍觀很久,直到人群散去,直到升學打得有些累了,丟下棍子奔赴牌局,直到天漸漸黑了,啞巴拍著沾滿泥巴的臟棉襖站起來。

村民散養的土雞正在還未播種的田地上尋覓一切可能的食物

剛出生的小豬是粉紅色,它們被飼養在某戶人家的車庫裡,小豬很聰明,已經知道怕生人

3

父親與升學是同窗。其實升學本來年級比他高,但因留級兩次,便成為了父親的同學。父親笑說升學在上學時是他的「跟班」,並說「升學是個很忠厚的人,他很勤快,只是太喜歡打牌。」

「農村人沒事做,誰不打幾個牌呢?」我奶奶補充。

升學喜歡打牌是眾人皆知的事實,農村人在農閑時期無事可做,除了聊天便是打牌。村中心的細毛家是村裡人默認的「賭場」,農閑時期人滿為患。非農閑時期也能見到一些熱衷於打牌的人,升學就是這群人中的一個。

升學好賭,但總是輸錢,每次一輸錢,他的臉就紅起來。紅了臉的升學,屁股就像粘在賭桌旁的椅子上,眼睛瞪大,不住的從口袋裡掏錢,攤到桌面上。

有一回我在旁邊觀戰,發現他的眼珠幾乎從不移動,只在偶爾贏錢時才會轉一轉。不久我看到啞巴進來了,升學望著面前越來越少的賭資,張口對啞巴說了句髒話:「X了你娘。」啞巴沒有發出聲音作為回應,升學有些不滿,他站起來,抬手一巴掌拍在啞巴的臉上,啞巴這才「啊」的哭叫出來,跑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照片里的河流被稱為金子河,河裡長眠著好多個因游泳溺死的少年

4

里被丈夫毆打的女人,不是只有啞巴。村東頭的三明,因不堪丈夫拳腳,趁丈夫熟睡時,將一壺滾燙的水潑在他身上。在丈夫痛苦的狂叫下,三明扔下水壺就逃走了。全身大面積燒傷的丈夫向法院起訴了三明,三明被判五年有期徒刑,出獄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還有一些女人,面對無以復加的痛苦,選擇喝農藥自殺。我父親工作的醫院,每年春節都被送來很多喝農藥自殺的鄉村婦女。

「農村人平時拿到能夠自殺的東西,就是農藥,你以為農藥和安眠藥一樣好下咽?農藥苦咧,吞下去如同吞刀子一般。」父親說。他接診過的女人,大半還是能搶救回來,但不可避免,總有一些農婦錯過最佳搶救時機,或是因喝下了致命的「百草枯」,只能在全身脫水的痛苦中挨向死亡。

啞巴不是這樣的女人。她對毆打的反應,只是痛苦的「啊」的叫喊,其它便沒有了。啞巴真是一個太遲鈍的女人。幸好啞巴是這樣一個遲鈍的女人。

從一座較高的丘陵眺望整個村莊

5

巴有三個兒子,最大的叫三毛,年紀與我相若。三毛長得和升學很像,也個子矮小。他從灰暗頹圮的土屋中走出來,做了一段時間我的玩伴。三毛是一個聰明的男孩,很小就無師自通學會了騎我爺爺的大自行車,還知道撿拾放花炮剩下的鐵絲賣錢。

偶爾我遇見三毛與啞巴並排走在一起,他不願意和我碰見,有些尷尬的扯出笑臉,快步超過啞巴徑自走到前面。我去外地上學後,便再也沒有見過他。

今年春節時父親與我閑聊,我問起三毛的近況,父親說他初中便輟學了,去了廣州打工,幾年前已經結婚,生了個女兒。我問父親,三毛的大名叫什麼,父親想不起。

對於童年的玩伴,啞巴的兒子三毛,我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大名,只曉得這樣一個外號。

啞巴的二兒子,喜歡游泳,這個愛好使他送了命。多年前的一次下河,他淹死在河裡,成為那條河流吞噬的眾多少年中的一個。

近幾年啞巴又有了一個兒子。她經常抱著兒子到處行走,溫情的笑著,像呢喃又像吟誦似的,「啊」、「啊」、「啊」,她逗著孩子。

啞巴的小兒子蹣跚著步子走著,每每走幾步就要回頭笑,似乎是對他母親口中「啊」的回應。他的眼球靈巧的轉動,看著他的母親,咯咯的笑開了。

我與《返鄉畫像》

我是易英子,山東大學(威海)新聞學專業大三在讀。我不有趣,也不美貌,本身性格內斂溫和,寫作或許是唯一一個能抓握住上天垂憐於我的,些許勇氣的機會。於是我期待能成為一個旅行者,去各種各樣的地方見到各式各樣的人,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刻就將這些記錄下來。

《返鄉畫像》是個好題目,張愛玲說:「最好的材料就是你深知的材料。」於是當我握筆時,有關故鄉的記憶,男人、女人和生活排山倒海的傾瀉而來,歲月的褶皺下隱伏著濃釅的色彩,我驚嘆於它的豐富,而我所能夠做的事情,唯有記錄下來。

導師推薦語:

關於「故鄉」的修辭,多充滿詩意的回望,浪漫的抒懷,繾綣的依戀。它旖旎而又專制,掃蕩、征服著人們的感官、情緒、記憶系統——無論過去曾多麼「事事可哀」,今時念之都顯得 「處處可愛」。

與上述鄉愁書寫有別,本篇返鄉寫作聚焦一位「被侮辱與損害的」鄉村殘疾女性,敘事冷靜、剋制,視角的客體化之下,隱伏著對筆端人物真摯的同情與關懷。行文用句頗有一唱三嘆之感,餘韻綿長。個別地方銜接較為生硬,如何在保持語調個性的同時,錘鍊表達的精確、精微,需要更多的揣摩和訓練。

導師:曾英,山東大學威海校區文化傳播學院講師

張新穎、梁鴻、白岩松、梁永安、孫良好、薛晉文、張欣、汪成法、趙普光、譚旭東、趙建國、嚴英秀、劉海明、陳曉蘭、曾英、唐雲、徐兆壽、胡智鋒、辜也平、楊位儉、劉廣遠、呂玉銘、龐秀慧、晉超、張德明等與李輝共同成為《返鄉畫像》首批「返鄉導師」!正在帶領首批近20所高校學生,共同推動「鄉」里青年知識分子的報告……

文|易英子出品|頭號地標

人文指導 | 葉開(中國頂級文學編輯)

新美學孤獨星球

| 返鄉畫像·導師 ||李輝||趙普光||劉海明||張欣|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頭號地標 的精彩文章:

現在的我和將來的我只剩得極微細的一些兒現實味
香格里拉,你在哪裡?

TAG:頭號地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