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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給生活塑形正如希望一樣

痛定思痛,我開始自嬌自貴,認為我這個年齡的人,不能再受這種罪了。我想起救護車人士的提醒,應該找年輕人辦這種事,找自己兒子是不現實的,我們這些獨生子女的父母,估計他將來都管不過來,還能指望他管外公外婆?只能尋找社會化的服務。

幸運的是,小區里已經有這樣針對居家養老的服務機構了,是開發商出資辦的,起了個名字叫頤家小站,小站的工作人員有不少是留學日本學習養老專業的,日本進入老齡化社會比我們早30年,而且人家是先富才老,不像我們,是未富先老,所以日本的老人普遍享受的服務,在我們看來算是一種奢侈。頤家小站限於房屋條件,一開始定的方向,是沖著提高老人生活質量去的,置辦了讓老人益智健腦的玩具,和各種針對頸肩腰腿痛的理療儀器,還定期舉辦健康講座及娛樂活動。總之是讓一些生活能自理的老人活得更健康、更豐富、更舒適,自理能力延伸得更長久、甚至得到提升。

可是工作人員很快發現,照這個路子走下去,恐怕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改變不了虧本經營的狀況。中國老人願意花錢購買的服務不是錦上添花式的,而是雪中送炭式的,是讓失能失智的老人獲得最基本的看護。至於能自理的老人,他們自己在院子里做做操,打打牌,跳跳舞,自己就給自己錦上添花了。頤家小站於是果斷改變策略,把寬敞的廳隔出了幾個小房間,又設置了廚房,有吃有住,他們開始接收需要全天託付的老人了。

因為他們的價格比請住家保姆還貴,我們家連住家保姆都還扛著沒請,更談不上把我爸送這邊了。他們的單項服務我倒是注意的,比如其中一個理療儀器——功率自行車就很適合我爸,讓我爸主動蹬是蹬不動的,這個自行車的好處是他可以被動地蹬,由自行車帶著,每天被動地動動腿,也可以減緩肌肉萎縮並防止深靜脈血栓。我辦了卡,近一年來幾乎天天推我爸過來鍛煉,應該說是有效果的。他們還有陪同就醫的服務,是按人頭及小時計費的。

經過那一夜的身心俱疲,我把我爸的這種就醫視為頂級麻煩,現在我決定要找年輕人幫我頂這個麻煩。跟頤家小站談,他們說可以,因為不少員工就住在附近,是公司為他們租的集體宿舍,他們過來是很方便的,我打個電話就行。只是晚上送醫的價格要比白天高,而且為了保證安全,有時是需要兩個人的,怕出了問題一個人說不清。我說,難得麻煩你們,也就不在乎這個價格了。

我把談的結果告訴老公,他稍微質疑了一下,說價格挺貴的。我說,我們把請住家保姆的錢省下來,集中用在這種特殊事件上請人代勞,應該說還是值得的。考慮到省下的錢,他立即就點頭贊成了。

於是我的心定了許多,好像有了這個策略,就可以把那頂級麻煩結紮起來,扔在旁邊了。一個被打包的東西,代表一種定規,就不那麼擾人了。然後,我回過頭來,調查我爸晚上睡覺掉下巴的原因。

我在紙上寫下問題給我爸看:你戴著頭套,躺在床上又不用張嘴吃飯,你的下巴怎麼會掉的?他皺著眉,貌似在思考。我又寫:你打哈欠了?咳嗽了?媽媽來糾正你姿勢,你大喊了?他還是皺著眉,又搖頭,表示想不起來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幾天,他很可能忘了。

問他問不出所以然,我只好去問我媽:爸爸睡在床上,你是不是去弄他了?弄得他大喊,把下巴喊掉下來了?我媽說,我弄他什麼了?我沒弄他。我聽她的口氣好像有點心虛,便在心裡做了判斷。我說,時間正好是在你準備睡覺的時候,你每天都會這個時候去看他,糾正他的睡覺姿勢,他正在睡夢中,猝不及防,被你弄醒,有時就會哎喲大叫一聲。我媽說:沒有人弄他,他也會張嘴,不信你晚上去看他。我說:我在醫院足足看了一夜了,他的下巴是會垂下來,但是那種無意識地下垂不會脫臼,脫臼一定是有一個瞬間的張嘴的力,肯定是你惹得他喊了。

其實我只是把一種可能性變成定案,扣到我媽頭上,奇怪的是,她偏偏不反駁我這一點,只一味地為自己的行為辯護,倒像是坐實了案發原因與她有關似的。她說:他翻身朝著窗戶,整個後背沒被子。不受涼嗎?再說,尿壺尿桶都在這邊,又不在窗戶那邊,他朝著那邊幹什麼?我說,你睡覺不翻身啊?你要是睡著了,被人弄醒,你惱火不惱火?我媽說:那他要是受涼生病,不是害我們嗎?我說:自從他住到這個恆溫房子里,就沒受過涼。我媽還是固守她的理由:萬一受涼呢?我說,萬一受涼也比掉下巴好。

講著講著我忽然變得憤怒又委屈,在掉下巴的威脅面前,我媽還在強調莫須有的受涼。我無法把我曾經感受到的恐慌、焦慮、疲憊加到她頭上,我也無法讓她認識到,不惹我爸掉下巴是頭等重要的事,其餘的都可以忽略不計。我只能威脅她說:行,那你就弄他去吧,他下巴再掉下來,你負責送他去醫院。我媽說:他坐在輪椅上我推不動。語氣是無所謂的,絲毫不受威脅。

她的無動於衷,還有我爸對自己下巴的無動於衷,像沙漠一樣,加重了我的孤立無援感。雖然這很正常,因為他們的高齡大大縮小了他們的感知範圍。在我最需要他們用感知接應我的地方,我遇到的是沙漠般的荒蕪。而在我以為可以像沙漠一樣無牽無絆的地方,他們偏有無數的藤蔓與我計較。

單是我媽的一個「受涼」,就讓我甩半天才甩掉,用的還是誇張法,把她的理由推到極致使其變得荒謬。我說:好,你不是關心他嗎?你不是好心怕他受涼嗎?那就請你好人做到底,晚上別睡覺了,就呆在他房間里看著他,不准他翻身,否則你把他糾正好了,你走了他再翻過去怎麼辦?我媽這才沒話說了。但是第二天,她的行為及理由捲土重來,一點不受我們爭吵的影響,我跟她是白吵了。

……

我總算明白,我爸用他脫臼的下巴,我媽用她下降的記性,他們雙雙賜予我的,是同一種絕望,那就是:前功盡棄。

我曾想,希臘眾神罰西緒弗斯從山下往山上推巨石,推上去,巨石又滾下來,再推,再滾,周而復始,無止無休,這個西緒弗斯怎麼能不瘋掉?現在我也處在類似的命運中,我發現,不會瘋,雖然理智不無掙扎,可一旦掙扎不動了就能適應了。身在其中,才知道這樣的處境,與存在的本質並不相悖,存在的本質不是你能留下什麼或你能做出什麼你活著有什麼意義,要說有意義的話,唯一的意義就是它讓我們認識到,這是一場什麼都歸於虛無的荒誕,前功盡棄算什麼?哪一樣前功最終不被棄掉?

跟高齡的老年人相處,與跟小孩子相處不同,小孩子那個人生階段,是用希望來給我們的理智塑形的,老人這個人生階段,是用絕望。當我的理智接受這種絕望的塑形,終於像接受四季晨昏一樣,成為一種習慣的時候,那絕望中的安定,甚至會在日後的回憶中,成為一種鄉愁。

我媽仍然習慣於每晚去看我爸,糾正他的睡覺姿勢,我也不跟她爭了,她一去,我就跟去,這樣她對我爸的騷擾級別就不知不覺降低了。我的目的就是不讓那焦頭爛額的一夜重演,一邊抓引起掉下巴的原因,一邊抓掉下巴以後請人代勞的方案,這樣把事故的兩頭理順,使其安定,得到控制,如此過了將近三個星期,事情又來了。

圖片來自韓青的隨手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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