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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名與有時遇

在當前的大多數文學史著作中,對明代文學著墨較多的不外幾部小說、晚明小品,以及湯顯祖《牡丹亭》等幾齣戲文,至於詩歌及小品之外的散文,向不看重,更不要說被李贄最引以為傲並視為「本朝」第一的八股文了。但文人好名,又可說以明代為最,其表現之一便是流派眾多,自立山頭,樹旗杆,招同志,相互攻訐不休。其二便是爭先恐後出文集。這是老傳統了,《左傳》所說「三不朽」的最末一等,司馬遷美其名曰「藏之名山,傳諸其人」。此種情形,當時人亦知其弊,唐順之在寫給王慎中的信中談到時人熱衷於出文集時帶著嘲笑的口吻說:

仆居閑,偶想起宇宙間有一二事,人人見慣而絕是可笑者:屠沽細人,有一碗飯吃,其死後則必有一篇墓誌;達官貴人與中科第人,稍有名目在世間者,其死後則必有一部詩文刻集,如生而飯食、死而棺犉之不可缺。此事非特三代以上所無,雖唐漢以前亦絕無此事,幸而所謂墓誌與詩文集者皆不久泯滅。然其往者滅矣,而在者尚滿屋也。若皆存在世間,即使以大地為架子,亦安頓不下矣。此等文字,倘家藏人蓄者盡舉祖龍手段作用一番,則南山煤炭、竹木當盡減價矣。可笑,可笑。仆又何用更置一莖草於鄧林紛紛之間哉。

因為有這一番見識,唐順之對別人出版自己的文集是非常不情願的,除在書信中屢次婉拒別人主動要為其出版詩文集的好意之外,他還作有《小集為人所刻》詩一首,說明文學乃枝葉無用之辭,並不能因之而得不朽,詩中寫道:

文學從來本不長,隱居辭說半猖狂。徒令後世能疑孟,只覺前身似姓庄。

玄白何分終覆瓿,谷臧奚事總亡羊。從今已息談天口,只著農桑一兩章。

從詩義看,唐順之不願詩文著作出版的心理稍顯複雜。一是對文學的社會功能持懷疑態度,覺得沒什麼用。這也算是老話題了,揚雄說「雕蟲篆刻,壯夫不為」,曹丕說「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後人就在其間搖擺。其二是,唐是個心學愛好者,屬南中王門一派,而修心則強調不立文字,近於禪宗的路數。既如此,又為何要「只著農桑一兩章」呢?這又緣於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經世派,念念不忘「用世」以成己志。再說,醫藥種樹卜筮等書,秦火不焚,連報國無門的辛棄疾也會買來看看,故此,比文學有價值。事實是,農桑之書他並沒有寫,勾股定理倒研究得不壞。

雖則如此,唐順之的激烈反對似乎又並未能阻止好事者的滿腔熱誠,文集最終還是編定而且付梓了——這從《小集為人所刻》詩題就可以知道。個人文集何以被強行刻板印刷,緣故似也有二。其一,唐順之是當時八股文大家,又曾經會試第一名,文名籍籍,書不愁銷路。其二,或者如張岱所謂,「則其名根一點,堅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猶燒之不失也」。唐自己也承認,好名是他一生唯一的弱點。至於文集出版之後銷路如何,由於資料的不足征,也就成了一筆糊塗帳。

近來偶翻閑書,忽然得到一點線索,才知道唐順之最初的擔心實在不是多餘,他自己的文集在今天確實頗遭冷落。鄭騫《永嘉室雜文》有《題》一文,是抒發感慨的好文章,但他的感慨卻又於不經意間引發了我自己不小的感慨,覺得歷史真是荒誕而且嘲諷。鄭騫之文曰:

今日至琳琅閣買書指名索《王荊公集》,欲得無注本,取其便於誦讀。予初雲《王荊公集》,繼雲王臨川;閣主人胡君,吳興人,似不甚解北語,乃合此二名,以江南書局刻本唐順之《荊川集》檢付。予亦未細審,徑付其值,並碑帖數種攜歸,歸後始覺其誤。予於明人文集素無興趣,何必購此。然亦懶於掉換,姑且置之。憂患餘生,感懷存歿,對事則漠不關心,對人則務存平恕。誤買之,姑藏之,正與予此時之心境相合。且此書自肆中書架之最下層找出,積塵甚厚,今乃獲拂拭而登「高閣」,是又稼軒詞所謂「古來寒士,不遇有時遇」也。一九六三年二月十八日記,時居九龍柯士甸道之樂斯酒店,酒店者,港語旅館也。

在我看來,鄭老先生應該慶幸他的好運氣,因在今天,江南書局所刻之《荊川集》實在是輕易不能得到了。竊以為,他聲稱「於明人文集素無興趣」,大約與現在人們對明人文集評價不高出於同一原因。當然,《王荊公集》是名作,也是唐順之一心揣摩取法的寫作範本,較《荊川集》自然更有價值。不過,鄭騫對明人文集的態度很有代表性,《荊川集》「自肆中書架之最下層找出,積塵甚厚」就是明證。至於「今乃獲拂拭而登『高閣』」,算是「不遇有時遇」,但因鄭老先生「於明人文集素無興趣」,或許很快就又要「積塵甚厚」了——說起來,終究還是「不遇」。由此而言,《荊川集》當初還真是不應該「更置一莖草於鄧林紛紛之間」。

在文學思想史上,明清時常並舉,但我個人感覺,清人文集的命運要好得多,這僅從古籍整理出版的成績就可以看出。不過,近些年,隨著地方經濟的發展,加以對弘揚傳統文化的提倡,各地鄉邦文獻的整理出版日漸繁榮,尤以明人文集出版最為顯著。著名文人的大作自不待言,諸多不大為人所知的小文人的作品也紛紛被發掘出來,或校或注,躋身前台,身價頗為傲人。如明「唐宋派」,不算外圍,僅就核心成員而言,茅坤、歸有光、唐順之的文集皆已先後出版,只剩王慎中的《遵岩集》尚無人「識寶」,依舊在耐心等待願為自己慷慨解囊的「巨眼英雄」。

幾年前,若說搜求明人文集靠的還是耐心和運氣,現在,由於出版速度的加快,則考驗的往往是財力。可惜,吾輩因收入有限,購書還不能象鄭先生一樣「未細審」而「徑付其值」,直至攜歸後「始覺其誤」。不過,十多年來,出於興趣或謀取衣食的需要,也竭盡所能收集了一些明人文集,雖與現存三千餘部明人別集相比,尚不足九牛一毛,但每於無聊時摩挲把玩,亦不失為樂事。這不能說是「古來寒士」在自己這裡實現了「不遇有時遇」,只能說是自己一心想「抱團取暖」,買幾本「寒士」之作,藉此去靠攏「組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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