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詩訓:豈願紅顏棄軒冕 無奈白首卧松雲
文學上所稱的盛唐(與歷史學上的分期有所不同),是指玄宗開元元年(713年)到代宗大曆元年(766年)這半個多世紀,這一時段是唐朝最強盛最美好的歲月,也是中國詩歌發展的頂峰。
盛唐詩歌的主流可分為山水田園詩和邊塞詩兩派。山水田園詩以王維、孟浩然為代表。其中孟浩然出生在前,所以奶爸今天先叨叨他。
孟浩然的生平經歷比較簡單。早年有志用世而運道欠佳,漫遊求仕不成,進京應舉不第,雖然曾在太學詩會上以一句「微雲澹河漢,疏雨滴梧桐」令滿座嘆服擱筆,卻終於沒能得意於官場。後來乾脆漫遊山水,除短暫赴張九齡荊州長史幕府為賓以外,不再謀仕求進,隱居家鄉襄陽鹿門山而終。其《自洛之越》「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一首,大致可當作自傳。
相應地,孟浩然的詩作也可分為兩大類。除了大眾印象中符合他沖淡隱逸形象的描寫山水田園景緻和悠閑隱居生活的詩作以外,還有另一類表達憤世不平之意、紓解羈旅愁思之作。
前一類,可以《過故人庄》「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夏日南亭懷辛大》「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卧閑敞。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夜歸鹿門山歌》「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岩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為代表。
後一類則以《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早寒江上有懷》「木落雁南度,北風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遙隔楚雲端。鄉淚客中盡,孤帆天際看。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宿桐廬江寄廣陵舊遊》「山暝聞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維揚憶舊遊。還將兩行淚,遙寄海西頭。」、《與諸子登峴山》「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為典型。
這麼一分類就會發現,原來孟詩中反倒是鬱勃不平之作為多。畢竟,生具才華,時當盛世,「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能有一番作為才是詩人的本心。寫洞庭湖是「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寫錢塘潮是「照日秋雲迥,浮天渤澥寬。驚濤來似雪,一座凜生寒」,詩人的心中本多壯志豪情。只可惜「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詩人奔走多年,眼見「黃金燃桂盡,壯志逐年衰」,才無奈「桑野就耕父,荷鋤隨牧童」,「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行。」由此可見,孟浩然的隱居,固然有不媚俗世的主動一面,但更多還是懷才不遇的被動選擇。不然,詩人又何必在隱居之中,還「誰識躬耕者,年年梁甫吟」呢?
所以李白《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卧松雲。」這話,若非恭維,則屬誤解。孟浩然絕非隱逸自得的風流高士,反而是牢騷滿腹的悲情人物,這點奶爸必須要叨叨清楚。
孟浩然詩歌的突出特點和成就,在於清淡自然,又饒有韻致。所謂「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髮」,他非常善於發掘自然和生活之美,即景會心,用自然流暢的筆調,寫出一時的真情真趣。大家上學時都讀過的《春曉》「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就是這一特點最好的例子。再比如其《洛中訪袁拾遺不遇》「洛陽訪才子,江嶺作流人。聞說梅花早,何如北地春。」第一句看似平鋪直敘,卻蘊含著強烈的對比和反差,足見袁拾遺遭遇的不公和詩人的不平。第二句聯想自然,筆法洒脫飄逸,情味卻深沉委婉。
孟詩的自然高妙,還突出地表現在他能夠不拘於格律和程式,自由出入於古體、近體之中。達到了「棄象忘言」、「得意忘形」的境界。
不像古體的古體詩,可以上面所舉的《過故人庄》為例,此詩用家常敘事筆法,本質上是類似於陶淵明《飲酒》一類的古詩,但在形式上,卻又全採用律詩的樣子。再如上面的《夜歸鹿門山歌》,本屬七言歌行體,但體制規模都似近體,句法也有律詩簡約的特點,尤其第二聯完全是律句。
不像近體的近體詩,可以《舟中曉望》「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舳艫爭利涉,來往接風潮。問我今何去,天台訪石橋。坐看霞色曉,疑是赤城標。」為例,此詩完全是五言律詩的聲律,但中兩聯並不作駢偶。再如上面所舉《與諸子登峴山》,頷聯亦不對仗。
律詩在盛唐之前就已完全發展成熟,《孟浩然集》中存詩267首,除69首古體外,全是近體詩,尤以五言律詩為多。他有許多完全符合律詩體例的佳作,而另一些形式上不合體例的律詩,「皆文從字順,音韻鏗鏘」(嚴羽《滄浪詩話》)。可見,他的不合體例,絕非是格律運用不純熟,而是出於一種對行雲流水般自然高妙境界的主動追求。既掌握近體格律,有不為近體格律所拘束,一切皆順其自然。如施補華《峴佣說詩》所說:「五言律有中二語不對者,有全不對者,須一氣揮灑,妙極自然。初學人當講究對仗,不能臻此化境。」
這也說明了,在律詩體例定型成熟的同時,傑出的詩人們就又已經開始了自覺地突破和創新。學詩不可不學格律,但是學格律不是為了死守格律,而是為了能變化自如地運用格律。這就好比張無忌學太極劍,自然也是要學招數的,但是目的卻是為了領會太極劍的精神。最後招數(格律)都要忘光光,只要符合我意,想怎麼出招就怎麼出招,想怎麼下筆就怎麼下筆。豈不見崔顥《黃鶴樓》頷聯「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就是半對半不對,卻被推為唐人七言律詩第一么?
可悲的是,今天許多所謂的詩人,寫詩不只是為格律所拘,還有許多莫名其妙的規矩,甚至連用一個詞都要看看古人有沒有用過。他們寫的詩明明是給現在的人讀的,讀者和作者都不知道古音是怎麼讀法,可是卻非得要符合《平水韻》。類似徐晉如等輩,看似極端激進曠達不羈,實則最為保守迂腐不堪。奶爸懷疑他們能不能理解格律是為什麼服務的,又為什麼會演化成這樣的規矩?當然了,就算理解了,他們大概也不敢追求超越吧。沒有臻於化境的能力,可以修鍊;但是連臻於化境的夢想都不敢有,這就沒治了。願小六一慎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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