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孩子時我們在談論什麼二——陌生人
在燥熱而忙碌的病房裡遇到的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是陰天里的一抹亮色，哪怕他們無意施恩於你，甚至無暇理睬你。上天的公平在於，你用自己的痛苦換來了體察和感受他人生命的機會，最終換來了自己的釋然和豁達。
春節前夕的人總是很具憧憬，即使在無聊的時候，也可以在紙上寫個福字，掃出一堆阿里的廣告。這一年的春晚讚頌高歌猛進的盛世年華，在紅彤彤的歌舞昇平中，鑲嵌著一個個小家庭的多彩故事。
迎接戊戌狗年的那個大年夜，對於我和妻子來說一定終身難忘。我在她的床邊，周圍沒有燈光，沒有聲響，不敢大聲說話，只能把手握得更緊一點而已。其實，在這所醫院裡，在這年歲更迭的時節，和我們有著相同經驗的人還有很多。
妻子的首任鄰床是一位身材嬌小的同歲女孩兒，在我們認識她的幾個小時後，就以「嗲妹妹」稱呼她了。嗲妹妹是書里那種經典的上海姑娘，語調酥軟，言話結尾時常伴一個上挑的眼神，好像在說：「儂曉得額呀」，所以和她交流時，我們總要放低姿態，而她也更願意處於解說評判的位置。她因妊娠糖尿病，未到預產期便被提前「捉進」醫院，但過了預產期仍無發動徵兆。她理性分析著春節期間的生產風險，無論如何都要在年前讓她的大寶寶出生，最終選擇被動催產的她在產房待了近48小時後，終於產下孩子。在嗲妹妹的產程中，她的母親成了我們房間的常客，不時更新嗲妹妹的進展，並不忘隨時強調她對嗲妹妹催產/順產決定的「不屑」。
其實在嗲妹妹因糖尿病餐後散步外出時，阿姨也常來跟我們傾吐己見，核心思想是生產要順其自然，不可強求；女兒隨娘——當年阿姨是如何最終剖腹產下女兒——，我料定她在春節前不會發動、云云。聊得多了，阿姨也談起自己的事情。她原先從事繪圖工作，退休後難閑下來，去了一家設計公司做後勤。她觀察在電腦前工作的小青年繪圖，便主動請纓自己也要試試。一開始她用紙筆畫，交付物被老闆誇讚，於是便從清潔工升級成了繪圖員，她又進而學會電腦操作，儼然成為技術員工，直到女兒即將生產的小年夜她仍在上班。
女兒入院期間，她們見面時間甚短，對答簡練，因為說不上幾句就要吵架，就連一家人都在產房門口等的時候，阿姨卻回到病房和我們傾吐幾句她的關切後又去操持。母親終究是母親，她對女兒的愛是無法節制的。將智力、體力和個性發揮到極致的母親讓女兒感受到了不適，我們私下為阿姨說著好話，但其實沒有太多作用。不過，這對母女太像了，一樣的幹練，一樣的能言，一樣的有主見，而女兒自己也開始用她母親的方式表達對自己女兒的愛。愛的循環是小家庭的精彩劇本，兩個女人可以撐起一整台戲，對照著，各作自己的女主角，我想這其實不是一家的特例，而是家家都有這樣那樣的妙哉故事。
嗲妹妹床位的後一位產婦是一個東北姑娘，年齡比妻子稍大，出院時已經瀕臨生產，陣痛規律而劇烈。她身材豐腴，丈夫卻是留著長辮的精瘦模樣，我與他打過數次照面，卻從未說過一句話。他們入院那晚深夜，我見他蹲在她愛人的床邊，雙手捧著愛人那隻無力的手，一聲不響，一動不動。這種沉默而厚重的堅守與他的軀幹形成劇烈的反差，畫面感人至深。
東北姑娘的媽媽不久前來到上海，我們因為嗲妹妹媽媽的介入和她也聊上了幾句。兩個老年人互猜年齡是標準的開場白，我們忍俊不禁在一旁聽著。有了年齡就能猜到經歷，談話間得知，東北阿姨在恢復高考後考上大學，談吐儀態不俗，說起女兒與自己生下女兒的經歷滿是感懷。一對在上海打拚的異鄉夫妻讓他們的孩子有了新的故鄉，而他們背後的兩個家庭也將千里而至，暮途新居。
有幹練與深情的，就有懵懂與唏噓的。最後一位鄰床是一對90後夫妻，女孩入院後穿著自己的衣服，坐在矮櫃邊吃著關東煮麻辣燙刷iPad，而男孩則躺在病床上邊聽著女孩嘮叨自己無法順產（胎兒過大，但醫院仍堅持順產方案），邊打著王者榮耀。食物的異味和這喧賓奪主的畫面讓在一旁的我們有點尷尬。女孩直到幾個小時後才有了感覺，乖乖套上病衣，換下自己的老公躺到病床上，而男孩繼續玩著遊戲，記憶中他們在一起討論最認真的是如何在春節期間覓得一杯一點點。那天是妻子臨產前一天，疼痛加劇，被邊上的這對小朋友吵擾不休，也不便多說，倒是事後回想，平添詼諧。每個人都在不經意間成長，這女孩比我們早進產房，當我在產房門口遇見男孩的時候，他已是臉色疲倦而正經，也不再打遊戲了。他在我簡單詢問後的回答顯得持重、憂慮了許多（女孩胎兒過大，順產艱難），換了人似的。當妻子產後聽到隔壁產房的大叫，並辨識是鄰床女孩時，我想這對弟弟妹妹今天也許會驚喜地刷新對自己、對彼此的認識。
同病房所有的產婦都被我們兩個目送去了產房或直接出院，唯獨一人迎來並送走了我們所有人。這是一位四川妹子，在住院的一周時間裡，僅她的妹妹前來探望過，平日無人看護陪伴。醫生一度由於沒有家屬簽字辦理手續拒絕她逗留，勒令其出院，而她卻刻意迴避，之後又斷然拒絕。起初我們都不太認可她的做法，但她依然我行我素，同時也並不在意周圍人的冷漠，她總說家家有門難念的經，醫生何必嘲笑和窺探她的隱私。她每天外出散步，自己採購物品和食物，甚至躲避例行檢查（猜測是以此避免檢查收費），面對挫折異常樂觀。她曾對大家說，入院後，這是她幾個月來第一次吃到早飯，我們聽後五味雜陳。確實，人的幸與不幸、善與不善，不由他人評說，作為旁觀的人，我們更當報以悲憫而祝福的心。
住在加床的病房裡，前後經歷六位室友和他們的家庭，在這乍暖還寒的歲末年初也終將迎來六個新生命的誕生，讓六個大家庭翻開新的篇章。我們希望這樣的彼此闖入是我們共同的幸運，也互換彼此的感激和祝福，因為各自孩子的最初相聞也許是彼此的啼哭，而緊接著接下來，我們的兒子將在下一個黎明粉墨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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