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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對話儒家與韋伯:儒家倫理抑制了資本主義發展嗎?

自上世紀80年代大陸「韋伯熱」興起以來,圍繞韋伯這位社會學和政治學的家的研討和爭論似乎從未平息。其中最具爭議、也最吸引國人關注的或許是馬克斯·韋伯那著名的疑問:在傳統中國的漫長歷史里,這片土地為什麼沒有發展出近代西歐意義上的資本主義?韋伯斷言,除若干物質與結構性因素外,「儒教」是阻礙資本主義的萌芽重要的原因:它傾向於維護、肯定現世而缺乏變革現世的動力,使得以傳統主義為取向的中國文化難以萌發現代社會發展所必要的理性主義因素。

在中國,這個論斷曾引發焦慮:既然儒家阻礙了資本主義發展,這是否意味著只有拋棄儒家、引入韋伯所謂的新教精神,我們才能趕上現代世界理性化道路的末班車?它也招來質疑:先不談儒家能不能算作「儒教」,韋伯在論述儒家思想中大量論證細節本就有違史實,況且,莫非儒家不能和新教一樣自成一類現代化範疇么?

必須承認的是,無論我們是否贊同韋伯,對正處於現代化進程,並面臨傳統與現代種種衝突的中國來說,韋伯都是一個尤其重要的對話者:哪怕在細節上常有偏失,卻很難再有一位學者像他那樣既能精準地運用「理想類型」來把握特定社會系統所隱含的邏輯和問題,又能尊重理論分析和現實歷史之間張力,儘可能廣泛地進行歷史的、比較的研究,以在東西交匯的視野下呈現不同文化系統的複雜性。

一直到今天,如何閱讀馬克斯·韋伯,或者說如何在中國文明的語境中理解馬克斯·韋伯,激勵儒家與韋伯的對話和相互闡發,思考中國文化、社會與政治體系的得失,並探尋「傳統」在現代新的可能性,仍然是一個具有重要意義的課題。近日,北京大學文研院召開了「中國現代文明語境中的馬克斯·韋伯」國際學術研討會。本文試圖呈現會上中外學者有關韋伯和儒家的討論與見解。

一、韋伯眼中的儒家:太和平的,太入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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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斯·韋伯

韋伯的理論框架下討論儒家,「新教」是一個迴避不了的對比項:在那本堪稱經典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韋伯將「資本主義精神」定義為一種帶有理性計算特質的、追求和擁護經濟利益的精神,認為正是新教倫理里禁欲主義、職業勞動等觀念,帶來了近代資本主義精神,乃至整個近代文化精神諸要中里最基礎的理性行為要素。而當我們試圖理解中國在韋伯現代歷史圖景中的方位時,便必須首先把握新教在西歐現代化和理性化中的重要動力作用,以此詢問:到底新教和儒家有什麼區別,讓韋伯斷言後者阻礙了中國資本主義的產生?

葉翰(Hans Van Ess)教授首先指出,在韋伯的論述中,和平主義是儒家區別於新教的一個顯著特點。韋伯認為,儒教主要是和平主義的,秉持儒家原則的政治文人主導了公共意見並形塑了民族氣質:相比起追隨具有超自然或超人色彩的卡里斯瑪,他們更肯定傳統對社會和政治原則穩固持久的指導意義;相比起追求領土擴張和經濟競爭,他們更推崇仁厚的風氣,良好的涵養和「君子」式的美德。作為兩千年來中國政治、文化和社會的統治階層,這些儒士從根本上是個和平主義者,以內部的政治安寧為取向。與此相應,與長期分裂的、充滿戰亂與紛爭的西歐歷史不同,中國歷史似乎總是維持著統一而穩固的帝國景象。但恰恰是這種和平主義取向和長期和平的歷史減緩了變革和發展的動力——葉翰指出,韋伯並不否認戰爭為人的生命、財富、社會與文化帶來的創傷,但他同樣強調戰爭的積極面向:歐洲國家之間為了資本或領土的長期戰爭對資本主義發展具有重要作用,它時常帶來政治建制的變革,社會階層結構的轉變和經濟的發展。相比之下,儒家精神,以及支撐這一倫理的社會制度,都在各個層面上壓制了具備變革潛力的種種競爭因素。

韋伯這一判斷自然有其缺陷:由於研究在相當程度上受到了耶穌會士對儒家描述的影響,韋伯口中的儒教和平主義事實上是一種過於理想化的描述,他忽視了儒士在實踐中未必和平的一面,也忽視了中國歷史中戰亂和紛爭的階段。不過歸根究底,「競爭與和平」的分歧只是新教與儒家更深刻分裂的體現——當韋伯強調儒家的和平主義性格時,他強調的是儒教對傳統的維護,及其堅持適應現實世界、肯定現實世界的傾向。正如韋伯自己所說,「清教與儒家一個更根本的分歧在於對待世界的態度」。

那麼,二者對待世界的態度到底有何不同?正如李強教授所說,在新教的世界觀中,現世是充滿罪惡和誘惑的世界,而人生在真正意義繫於在彼岸世界得到靈魂救贖。由此,「彼岸」的超驗價值和「此岸」的世俗世界始終存在某種緊張關係,而這一緊張會在實踐中構成一股轉化的力量,引導人們去批判、變革現實;儒家所缺乏的,恰恰是「此岸」和「彼岸」兩個世界之間的基本張力——就像費瑞實(Thomas Fr?hlich)教授對韋伯有關儒家「徹底的現世樂觀主義」的解釋那樣,儒家倫理要求對於現實世界一種近乎無條件的肯定和適應,它移除了世俗世界與個體超世俗目的之間那基礎的、悲觀主義的對立,這種徹底肯定性的世界觀從根本上忽視了個體拒絕現世的倫理能力,因而成為變革社會現實的結構性阻力。換言之,是傾向肯定還是否定現實,是否具有超驗價值的引導,是否存在世俗世界與超驗價值之間的緊張,劃定了新教與儒家的根本分歧;而在韋伯的世界歷史圖景中,儒家所缺乏的這種「兩個世界的張力結構」正是理性化與現代化的重要促因之一。

會議|對話儒家與韋伯:儒家倫理抑制了資本主義發展嗎?

孔子

二、一種回應:儒教真的阻礙了資本主義發展嗎?

通過否定儒家具有兩個世界的張力結構,韋伯進一步論述了為何儒家不利於資本主義精神的產生:一方面,對現實的肯定態度使之難以將經濟的理性主義發揮到最徹底的境地;另一方面,由於缺乏「彼岸」超驗價值的引導,商人對財富的追求在儒家語境內絕不包含新教倫理意義上的「召喚」或責任。

韋伯對儒家的論斷在學界受到諸多爭論和質疑。而在會上,田浩(Hoyt Tillman)教授重點介紹了學者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那頗具代表性的反駁。我們看到,如果說韋伯通過否定儒家「兩個世界」的結構來否定了超驗價值對中國人日常生活的指導,從而將中國人的商業活動化約為純粹的營利活動,不認可其具有任何商業倫理或價值導向的話,余英時則力圖梳理唐宋思想領域 「入世轉向」以來禪宗、道教和儒家對待超驗價值與現實社會的複雜態度,從而說明中國宗教、尤其是儒教確實存在「此岸」與「彼岸」兩個世界的緊張,而這種緊張又確實帶來了一股參與和改造社會的力量,並轉化為明清商人的內在精神內核。具體而言:

首先,因「韋伯論新教倫理有助於資本主義的發展,首推『勤』與『儉』兩大要目」,余英時試圖論證中國宗教對國人勤儉的生活方式的塑造:諸如在慧能的引導下,新禪宗與傳統佛教產生分歧,開始關注社會並提倡「不作不食」的勞動理念;而新道教不僅鼓勵人們參與勞動,還試圖在理論上中和「有為」和「無為」之間的矛盾;新儒家對「勤」的推崇更是進一步擴大了國人的勤儉信念。

隨後余英時指出,宋以來無論是「天理」與「人慾」還是「理」與「氣」等概念,都從不同側面表現了新儒家「兩個世界」的意識。而儒家對世俗世界絕非僅僅是適應的態度——它同樣試圖依據「道」或「理」來積极參与並改造現世。新儒家一方面承續了新禪宗的修養工夫,一方面則在世俗倫理上有更進一步擴展——一個關鍵概念是「敬」,即一種全神貫注的心理狀態。就如同新教教徒對自己的只有抱有某種「使命」、「天職」感一樣,儒士也在實踐中抱有「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而商人呢?隨著新儒家倫理的擴展,宋代已經有了王陽明「四民異業而同道」的觀念。儒家商人並非像韋伯所說的那樣只有營利慾,他們同樣發展出了敬業和自重的意識,並對自身事業抱有價值上的信念。

由此,儒家(以及禪宗、道教)都確實在積極意義上推動了商業精神和商業倫理。田浩指出,余英時眼中真正成為中國資本主義發展阻礙的是中國的政治環境,即過高的中央集權和強大的官僚系統壓抑了商業的自由。

三、在多元因果和整體結構中看待儒家

事實上,韋伯從未斷言唯有新教倫理才能發展出資本主義精神,而是強調兩者間「選擇的親和性」——畢竟,現代資本主義的興起是多種原因的共同作用,沒有哪一個或幾個因素能佔據決定性地位。而無論余英時的反駁是否有效,它至少顯現了這樣一種迫切性:單一地聚焦於儒家,是不能讓我們真正把握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合理方位的。然而,在政治、經濟、文化、精神等複雜因果的糾纏關係中,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理解儒家在我們社會和生活中的作用?

會議學者達成的一點見解是,在肯定宗教對個體現實行動之作用的基礎上,可以從生活方式的角度去理解宗教。換言之,無論是對待儒家還是新教,我們都可以試圖從韋伯對倫理人格和生活樣式的整體探究中看待他們的作用。正如王楠所說,韋伯之所以重視乃至推崇新教倫理,是因為新教所推動的生活方式正契合韋伯對現代人倫理人格和倫理關係的期望,即將對理想的追求置於日常倫理實踐和生活內,使之轉化為一種倫理品質,並在集體生活中通過倫理規範和相互鼓勵形成現代的倫理關係。同樣地,拘泥於儒家是不是宗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探究它對中國人倫理實踐和主體關係的決定性影響,以及這種影響在現代生活中的可能意義。

此外,王楠進一步提出了在整體化的社會結構中看待宗教作用的想法:就像宗教形塑或引導個體社會行動之主觀意義和意圖那樣,當我們將這個個體納入有邏輯的行為體系或社會的組織結構中去時,同樣可以考慮這個組織結構「正當性」的基礎及其與宗教的關係。在這裡顯現的是韋伯支配社會學與宗教社會學的關聯:王楠認為,在討論卡里斯瑪支配類型轉化的過程中,韋伯已經意識到必須將正當性作為社會組織支配類型的基礎;而特定支配類型的存續,則要求該組織內發展出對支配之為正當的普遍信仰——換言之,宗教和神聖性的社會維度是支配社會學「正當性」討論中不可或缺的面向,它們提供了「為什麼要支持這個政府/黨派/團體」的基本理由,並帶來共同體倫理結構和實踐的根本動力。

總言之,在多元因果觀念和整體社會分析的視角看待儒家與宗教,我們會看到:它是多重因果中一個相當重要的變數,也是整體系統中一個相當重要的維度,並與其它因素協同作用促成整體的變遷。 形塑了我們生活方式和倫理人格的宗教,同樣也是我們對特定組織結構和支配類型正當性信念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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