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彩曼:父親與他的三個母親
父親一生有三個母親。
第一個當然就是他的生母,但在他剛滿周歲時因病去世了。所以父親實際上並不認識他的生母,更體會不到母愛的滋潤。爺爺長年在外跑運輸船,所以奶奶死後,父親其實就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當時伯父們也就十幾歲,不大會照顧父親,所以父親整天有一頓沒一頓的,餓得嗷嗷哭。更多的時候是在地上爬著玩。
有一天,一位出家人路過村子,看到了在地上爬著哭著的父親,頓起憐憫之心,就把他抱了起來。聽說父親馬上破涕為笑,緊緊抓住那位師太,再也不肯下來。那師太見與他有緣,遂打聽,知道了父親的情況後,很是憐惜,打算收養他。跟爺爺一說,爺爺甚為樂意。這樣,父親就從村子裡來到了與村子隔海相望的一個庵堂,開始了他與佛相伴的童年生活。庵堂里的生活是清苦的,但也是清靜的。而他的養母,對他是慈愛的,也是嚴厲的。晚上該背的功課要是由於一時貪玩背不出來,養母就會用戒尺打他的手心甚至用點著的香火燙他的手背。這嚴厲促使父親養成了做事認真,雷厲風行,敢於擔當的品行。三歲開始,父親就跟著養母誦經念佛、識字。他聰明伶俐,悟性高,記性又好。於是到五歲時,佛堂里就有了一個懂得招呼香客,為香客遞香倒茶的小師父。而誦經拜佛,不但能讓父親識字,更讓他從小就擁有了慈悲的心懷。
父親七歲那年,爺爺給他娶回了後母。由於後母沒有生育,所以想把父親接回來養。就這樣,父親離開了庵堂,又回到了村子裡。父親剛回來的那陣,整天跑到海邊,哭著要媽媽,他以為,隔海的庵堂里的才是他最親最愛的親媽!後來村子裡的叔叔伯伯,嬸嬸姆姆們才告訴了他真相。我不知道,當一個七歲的孩子聽說了自己的這種身世時,內心是怎麼想的?我只是知道,父親他接受了命運給他的安排。只是央求爺爺,在他寒暑假時允許他去看望他的養母。
後來,父親當了鄉村小學教師,再後來成了家,有了我們姐妹。我們還小的時候,父親沒跟我們提及他的身世。等我讀小學三年級時,一天,父親對我說:「三兒,跟爸一起去看望一位老人。」我甚為好奇,問:「誰呢?在哪呢?」父親這才告訴我關於他童年的一些事。「那我是叫她奶奶嗎?」「不,她是出家人,不能叫奶奶,她讓你們叫她媽祖。」父親說。
第一次到庵堂的情景,雖則已將近三十年了,但我還是記憶猶新。媽祖見到我們,竟是喜極而泣。拉著我的手一邊摸著一邊愛憐地責怪父親:「孩子都這麼大了才帶來看我。」父親就低著頭,怯怯地笑著,完全沒有了我平時看到的嚴肅的樣子,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回到家來乖乖地接受母親的責罵。接著媽祖叫我燒香拜佛,說是佛祖會保佑我好好學習,成績棒棒。從那以後,每年春節前,父親總在除夕的前一天,帶我去看望媽祖。幫她把大雄寶殿及各個廂房的迎春納福楹聯貼好。我現在還記得大殿上的一些佛語:「自在自觀觀自在,如來如敬敬如來。」問曰:「世間謗我,賤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答曰:「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廣積善緣以和為貴,普渡眾生惟誠則靈。」我想,父親後來處世的智慧和涵養,跟這些佛語的影響是分不開的。每次去庵堂,媽祖都高興得不得了,每次離開,她都要把我們送出很遠很遠。
一年後,媽祖圓寂,享年九十三歲。那天,父親到市裡開會去了,那時一般人還沒有手機,固話也通知不到。待父親回來時,媽祖已下葬。他悲痛欲絕,跑到媽祖墳前,痛哭流涕。一邊哭一邊訴說,似乎要把四十多年來的委屈和不甘都哭出來。父親是個非常堅強的人,不是到了傷心欲絕之時,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母親說,除了那次之後,她再沒見父親哭過。就是在爺爺去世時,父親只是悶頭料理爺爺的後事,幾天幾夜咽不下一粒飯,但始終沒有流淚。老舍先生說:「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裡是安定的。」從父親的身上,我深刻地理解了這句話的內涵。
父親的第三個母親就是我所認識的奶奶。她年輕時到我們家來時是什麼樣子我不認識,也很少聽叔伯嬸姆們提起。父親是家裡排行最小的,兩個伯父早就另立門戶,父親成家之後,爺爺也跟他分了家,不過我們是與爺爺奶奶同住在老屋的。印象中的奶奶很愛乾淨,庭院和廚房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她既抽煙又喝酒,在當時那個很多人都吃不飽的年代,在奶奶的鍋里,總能看到大魚大肉。所以,爺爺每次從外面回來,總會因奶奶的大把花錢而心疼。在十幾個孫子孫女中,奶奶只疼愛大堂哥,對其他的孫子孫女一概不理。有時我們這些小孩到她廚房裡拿點什麼東西吃,她總是大聲地呵斥。她只在要我幫她到村裡的小賣部買煙或打酒時才會喊上一聲「三兒」。所以印象中的奶奶是生疏且兇巴巴的。爺爺去世後,為了讓奶奶晚年生活有個保障,父親提議,他們兄弟仨每個月都要按規定給奶奶生活費。兩個伯母頗有微詞,但攝於父親在家族中的威信,不敢提出反對。兩個伯父也僅在給生活費時才會過來看望一下奶奶。奶奶的晚年患上了老人痴呆症,「六親不認」,父親為了方便照顧奶奶,特意向上級申請調回村裡的小學任教。奶奶生活不能自理,父親照顧她的飲食起居,毫無怨言。一直到奶奶去世,父親才接受組織的安排調到另外一間學校當負責人。他常跟伯父們說:「踏過床前便是母,母親再怎麼不是,做兒女的也不該去計較。」父親更是常常教導我們:「養老送終,是做子女的責任,百善孝為先。」父親以他的言行深深影響著我們姐妹,讓我們懂得做人的道理。
父親對一切人與事,都取平和的態度,把吃虧看作必然。他一生可以說是「命運多舛,時運不齊」:讀初中時遇上了「文革」,初中沒畢業就回了鄉;報名參軍,三次都是以全鎮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但最終都被刷了下來;十八歲開始當小學民辦教師,整整十八年才轉正。但他從不怨天尤人,而是默默地接受,並以他的善良和寬厚,仁慈與睿智去對待和影響著周圍的人。父親給我們姐妹的不但是性格和品行,是知識和道理,更是一種深刻的生命教育。
圖片 by網路
編輯by hongm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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